Judgment Day
今日天空佈滿厚重的雲。
似乎有場暴雨積蓄著,又遲遲未能落下。空氣悶得走在路上都要窒息,連透過窗戶都顯得灰暗。
正如他的心情一般凝重。
伊法洛支著額頭,反覆思考著自稱「優萊」的傢伙所說的一字一句。
沒有變動的汙染值顯示對方並非汙染源──至少沒有將汙染輻射出來──似乎也並非異種。
他在離開那間屋子後找了藉口幫自己和尤萊亞•列維做了個詳盡到不能再詳盡的檢查,每個結果都是正常,肯定的向他宣告他們並未遭遇嚴重汙染,數值波動在日常範圍內,而尤萊亞•列維是個真實的人類。
那些生理檢測不是人皮可以偽裝的,要是如此,那醫療研究局也可以直接關門大吉了。
他甚至悄悄拜託了有相關能力的研究員來看一眼,從對方口中得知排除掉「優萊」異能後的青年並沒有任何變化與落差。
似乎就如同「優萊」保證的一樣,他沒有給予鎮民尤萊亞•列維任何的影響。
除了得知未能區分真假的資訊外,他的生活彷彿沒有一點變化,尤萊亞也一樣。
伊法洛其實不確定「優萊」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只知道當他從自己的思緒中抬起頭來,那名聖職者已經靜靜的站在他面前,藍色的眼有著些許的不安與迷惑,更多是接受著一切的平淡。
像是等待宣判的囚犯。
喀噠。
他抬起頭,身著白衣的青年在他面前放下了裝著甜點的瓷盤,小巧的杯子蛋糕以水果、糖粒與巧克力妝點,配著一壺剛從冰箱取出的紅茶。
尤萊亞並未在他習慣的位置落座,而是從矮櫃拿起了那被蓋著的相框垂眸凝視,指尖劃過透明的壓克力,描摹著泛黃的容顏。
「……對於『他』說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近乎本能的,伊法洛問出了這句話。幽綠色的眼在那一刻鎖定了那道總是純白的身影,將每個細節一一銘記。
「一部分,斷斷續續的。」
將相框放到了擺了餐點的茶几上,尤萊亞的聲音與往常沒有不同,仍舊是那麼平和。他對於這種狀況並不陌生,偶爾在沙發上醒來時,他會對身上的薄毯與闔上的房門保持疑惑,卻又模糊的認為那是「自己」親手關上的。
「我畢竟不是『他』……雖然母親總說我們是一樣的。」
「所以,我身上到底有什麼東西?」
對於神職人員的說法,伊法洛初步判定對方沒有說謊。他將有著「優萊」意識的異能所說的話複述了一遍,從起源到結果。
那時,「優萊」特別強調了,不要讓尤萊亞接觸及遭遇過多的汙染。
「那是他們的糧食與肥料。」
他說,表情是以優萊這名少女而言前所未見的肅穆。
「他接觸的汙染越多,異能吸收的汙染就越多。異能吸收的汙染越多,越有可能壓制不住那些種子。」
「那不是人類能對抗的對象。」
少女說,而後張開了手,讓書櫃上未被封存的一本筆記「傳送」到他的掌心。
「你看,就像我能用哥哥的能力一樣,如果他們在此降生,那你們誰都逃不了。」
那將是一個無需經過時間成長與準備,能無視空間移動的汙染源啊。
「你們的選擇不多。」
他深深的看了伊法洛一眼,帶著隱約的希冀與懇求。
「我會繼續壓制著那些鬼東西,你必須保護好哥哥。」
「希望你們能做出最好的決定。」
「這樣啊。」
水珠凝結在了玻璃壺的外面,沿著邊緣滑落。尤萊亞放下手中沒有動過的杯子,那雙冷靜到可怕的眼睛毫不退卻的迎上了他的。
「那,你要殺了我嗎?還是要把我交給研究所呢?」
「我沒有要殺你。」
透進窗戶的光越來越少,讓伊法洛有種對面的人也蒙上塵埃的錯覺,像是那些成為灰階,或僅以文字記錄在檔案中的存在。
「為什麼?」
在對方還沒開口解釋時,尤萊亞先說話了。
「殺了我是最簡單的方法,方舟對未成氣候的異種很有一套。如果是擔心出現異變區,我能配合前往較偏遠的地方。」
「而待在研究所有一定的風險,你知道的,根據測試結果,那邊的結構設計並無法阻擋我的出入,所以來觀察我的才會是你。」
尤萊亞快速的話語讓警備隊的青年愣住了。神職人員的語速簡直像是怕被什麼東西追上,又近似於緊抓著期待已久的機會。
讓他有種難以忽視的想法,沉悶如天際烏雲的不安。
「……你的話讓我覺得,你等待這件事很久了。」
金髮的神職人員依舊沒有動搖。
他端坐著,如在位置上執行自己的公務,如靜謐的待在告解室後方一樣。
伊法洛難得認為開口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他滯澀的牽動肌肉,讓卡頓的嘴說出不願相信的話。
「尤萊亞,你很期待死亡嗎?」
「……我曾想自殺過。」
沉默了一陣子,尤萊亞輕輕的說著,話語幾乎淹沒在窗外響起的悶雷。
「每一次,我都會在最後關頭放棄,準備的用具沒有一個能傷害到我。」
「我以為那是我抗拒死亡的表現,是我的身體在告訴我,真正的我是想活下去的。」
「但現在你告訴我,居住在我之上的並不只有『我』,還有來自星星的『他們』。」
「這樣的話,」他說,纖細的身體不住的顫抖。金色的髮掩住了那雙眼,不讓任何人看見此時此刻逐漸崩潰的神情。「我的選擇,真的屬於我嗎?」
「我真的想活下去嗎?」
「我是不是早就應該去死,早在七年前就該一起埋在白樺木之下?」
伊法洛手腕上的儀器亮起,跳出的通知顯示眼前聖職者的動搖,那維持在平常的數字逐漸的往上跳,如同逐漸青年放大的聲音一般,像是在對誰質問著吶喊。
「尤萊亞,冷靜──」
「你要我怎麼冷靜?」
伊法洛按住了神職人員的肩,而尤萊亞終於抬起了頭,蔚藍的眼裡滿是痛苦,像是佈滿了裂痕的玻璃,幾乎要刺痛他的眼珠。
「我已經害死我的家人了,難道我應該繼續苟活著,然後害死更多的人嗎!」
「我隨時有可能成為另一個存在,也許下一刻我就會殺死你汙染你,然後是更多的人,直到這裡成為他們的世界!」
他幾乎是尖叫著喊出那兩句話。
溫柔的聲音被扯得沙啞,有著天空般的眼與日光色長髮的青年吐出不知該向誰質問的罪責,而後像用盡力氣一般,顫抖著閉上了眼。
「我好累了,伊法洛。」
他說。
「就讓我這樣去死,不好嗎?」
「……對不起。」
伊法洛的聲音低低的,幾乎要融化在室內的灰暗,和逐漸落下的序曲混合在一起。
「以公眾利益而言,從『優萊』的說法來看,構成異能的核心部分隨著異能轉移到你身上了。『優萊』以你的身份使用了你的能力,同理的,你應當也能以『優萊』的身份使用他的能力。」
「這種對汙染的防護手段是方舟所需要的,你有存在的必要性。」
「至於私人的理由。」
黑髮的青年抬起手,輕輕碰上悲傷的聖職者有些蒼白的臉。他將自己的膝放在鋪了軟毯的地面,微微仰著頭,和那雙終於張開的、脆弱的、下著雨的藍天對視。
「我曾問過你,對你而言『家』是什麼,你說是有家人在的地方。」
「對我而言,『家』是有人在等我回去的地方……每一次我來時,都能發現你在這裡。」
「你會對我笑,會跟我分享生活,你是真切的活在這世上。」
「所以我沒辦法放棄。我想跟你當家人。」
「『尤萊亞•列維,你的意志獨屬於你,你會傾聽,卻必不會被蒙蔽,你能理解,而必不能被掩蓋。你的光永遠存在,你的生命獨屬於你,即使是神亦無法將你擊潰。』」
他聽到警報響起,不是屬於尤萊亞的,而是他自己的。
幸好他的汙染值一直控制在低值,即使因能力而升高,也還在特效藥能作用的範圍內。
「『而妄圖顛覆者當歸於虛無,以己之力獻於其上。』」
「伊法洛•李!」
在律令成立的那一刻,黑髮的警備隊員瞬間立不住身子,綠色眼眸的瞳孔拉的細長,額角隱隱作痛。
要不是尤萊亞拉住了他,青年說不定會整個人摔到地面上。他有些不敢看尤萊亞的表情,神職人員那幅快哭出來的樣子太令人心痛。
伊法洛想撐起身,又在藍色眼眸的瞪視下停止。尤萊亞翻出了小小的藥粒遞到他的唇邊,催促著要他趕快吞下。
此時此刻,伊法洛竟覺得汙染值升高好像沒什麼不好。
嘖,精神異化是這個意思?他才沒有那麼M好嗎。
「你……你到底……」
確定黑髮的住客好好的服用了特效藥,瞳孔也逐漸恢復原本的型態,尤萊亞才終於鬆開腦中繃緊的弦,跌坐在伊法洛的旁邊,還被對方扶了一把。
「為什麼要用這種方法……」
「我的口才不好,沒辦法說服你。」
看著尤萊亞和自己一樣靠著沙發脫力的休息,伊法洛微微的翹了嘴角,費力的抬手,將對方的金髮撥的不那麼凌亂。
「我唯一能做的是解決你所擔心的事,讓你能確實的作為『自己』去思考。」
「那麼,你現在是怎麼想的呢?」
他從槍袋抽出自己的配槍,遞給了一旁的青年。伊法洛將自己坐直了一些,看著還有些茫然的神職人員接過那答題的筆與試卷,佇立在眼前的大門。
「如果你仍舊想選擇死亡,我不會阻止,也無力阻止。」
「……」
他想死嗎?
他應該是想的,尤萊亞自問。他的家人都已經死了,父親、母親、優萊,他所愛的人們早已從世界上離開,後兩者甚至能說是被他害死的。
如果他早點注意到,如果他沒有回答那個問題,他們是不是還能笑著一起生活?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染滿了污泥與罪孽。他當以這雙手扼殺不可饒恕的自己,卻有人在這雙手上放了一朵酢醬草。
柔軟而脆弱,但依舊執拗的張開了綠色的葉,與他遙遙相望。
他可以選擇嗎?
他掉下淚來,如同窗外終於傾落的大雨,敲打在酢醬草的三瓣葉上。
「……你真是個混帳。」
「我是。」
伊法洛伸出手,想抹去聖職者落下的晶瑩淚珠,卻被一掌抓了下來。尤萊亞緊閉著嘴,賭氣似的將那把銀白的槍塞回它的主人身上。
驟雨自天空而落,而雷聲依舊若有似無,伊法洛動動手指,等青年鬆開緊握到有些疼痛的掌後,才輕輕的拍了拍對方的手背。
他想說別哭,那雙下著雨的眼卻直勾勾的盯著他。原來窗外沒有亮起的閃電皆蘊藏在這裡。
「我討厭你。」
尤萊亞說,聲音混雜著鼻音與沙啞。
「……可以不要嗎?」
「不可以。」
伊法洛嗯了聲,手上施力,將哭泣的聖職者拉向自己。
尤萊亞沒有拒絕,順著青年有些笨拙的動作藏起自己的臉。不甘、憤怒、懊悔、絕望,或是其他的什麼情緒一起翻覆傾倒,他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音,和窗外的雨混雜在一起。
感受的細碎的雨珠落在了肩上,伊法洛放輕了力道,溫柔的摸了摸那顆金色的腦袋,小心翼翼,唯恐弄碎了脆弱又堅強的光。
「對不起。」
尤萊亞的背脊在顫抖,執拗的聖職者總是習慣把嗚咽吞在肚子裡。伊法洛想著,如果能替他多承擔一點就好了,將人又往懷中按了按。
「我會陪你的。」
他說。
如果不存在的神無法保護你,那我來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