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urneys end
男人過去有個收了他昂貴費用的諮商師,這名諮商師從未與他的客戶從醫患關係之中轉向朋友或其他,只是收下以諮商費用為名義的封口費後作起了壁上觀,然後觀察他的客戶,如同看著一篇論文誕生。
與他簽下保密條款的健壯短髮男士瞪著一雙如海湛藍的雙眼,朝他喃喃自語、瘋魔一般絮絮叨叨,一開始話語之中將人與關係用難以理解的原子材料作為類比,後來開始用常人能通的語言梳理支配與服從的關係以及作為支配者照顧一個人的界線如何確立。自他聽得懂的階段開始,除了打招呼以外並未請他出言置喙,無論是人生還是職業都很有年紀的諮商師也清楚自己並不需要,每個月受聘這幾個小時之內,他在這個場域的作用是旁觀及緘默,而非利用自己的專業給予包容或意見。
直到男人的瀏海蓋眉、髮長過肩,論文完成的那一天,諮商師與他握了手,結束了一場經年累月、旁觀理性者自苦的剖析過程。這個行業向來不缺客人,送往迎來,名為羅曼·柯塞的患者,只是其中一個受到第二性別困苦的普羅大眾之其一。
人的第二性別從青少年時期開始分化為三,支配者、轉換者、服從者,終身未分化的尋常人尚且不論,性別成熟期恰好重疊了前額葉皮質尚在成熟的期間。這個腦部最晚發育完成的部位佔人腦新皮質的三分之一,掌控包括規劃、組織、解決問題、記憶、注意力、自我抑制……等,在發育初期還須經歷第二性別分化,更加影響了大腦新皮質發展,致使許多人窮極一生都發育不全,現今社會不乏支配行為過當、或從支配與服從之間的邊界模糊產生的致殘、致死等人倫悲劇,可說絕大部分與此有關。
好在這個客戶屬於大腦發育與人格發展尚稱為足夠健全、以至於能靠自我分析來自我說服。使用精簡的語言書寫並分析是能在學術領域浸淫多年之人的特長之一,這個客戶在幾年名為諮商的自我檢視中有了具體的初步成果——雖然將多數支配者評為受原始慾望支配的走獸、包含其自身亦同——這個最後結論,對許多人來說是過激了些。
握手話別的最後,諮商師向他的客戶做了確認:您會繼續探討這件事情對嗎?
男人說,當然,這會是一場漫長的旅程。
自我探索是一場漫長的旅程,羅曼·柯塞和許多人一樣,年近三十才有此覺悟。他有過荒唐的輕狂時代,跟大眾一樣對自身的分化有其刻板印象,也為凝視他人的分化戴上不同眼鏡,直到在自己這關碰了壁。
吃一塹長一智,他的優點在於自己能從中真的長那一智,而非像他的血親家人一樣坐望四十如同白吃數十年的飯、執著於支配者優越的思維,而忘了兩人之間,所謂伴侶關係除了一紙須遵守的法定契約以外,還需有愛。
愛。
那個輕淺而深重的情感命名從何時產生,羅曼·柯塞並沒有正確答案。但他明白,答案是找尋的過程,是自證的旅途。路漫漫其修遠兮,他將上下而求索。
同出同眠是一種逐漸養成的默契,懷中人短暫返鄉幾日,羅曼·柯塞將手機放在床頭,罕見地戴上智慧型手錶入眠。相差八小時,人在韓國的柳在顯可以在上午醒來、抓準男人的睡眠習慣於深夜來訊,總能獲得快速回應——多少能完美掩蓋幾天他病了的事實,即使羅曼·柯塞對自己通常不生病,一病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的體質深有體會。然而事情是這樣的:人不在當地,就別讓對方掛心。回來會不會被發一頓脾氣就先揭過不提。
幾年前生病時身邊沒人,羅曼·柯塞倒不太在意自己的狀況,反正燒得狠了還能靠智慧助理自動報案就醫,打幾支點滴、開他一個月份的消炎止咳退燒藥,猛睡個一兩周就能生龍活虎。
如今的羅曼·柯塞自詡是個床邊有人會回來共枕的同寢身分,雖然沒有經過嚴格的商議、論定彼此之於對方的關係為何,但他暈乎乎地躺在床上,五內燒灼、身體虛浮、喉嚨嘶啞,羅曼·柯塞能明白特效藥的藥力作用在他沉重的眼皮上頭,他的思緒既清楚又混沌,恍惚而又堅定,迷濛當中彷彿看見了那個數月前在他辦公室經不住熬夜而睡過去的人影,並且佐以手機上的對方告知上午已經落地回到英國的訊息。
那時他想,我尊敬你工作的時候,也想要別人尊重你的所有選擇,喜歡你毫無顧忌睡到流口水的樣子,我想守護你的笑眼,醉心你動怒的眉,我想讓你的任性沒有後顧之憂,我樂意讓你永遠在我懷中當一個懶惰鬼,我貪求你的眼神,我渴望你的制約,我不命令你,我將一切的選擇權給你。
此刻他想,莎士比亞有這麼一句話:戀人總在旅程的終點相會。
旅程的終點是愛,愛是未來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