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特刊|理论争鸣】如何评价2022年11月的民主运动？——回应《列宁道路》（五）

2022年11月的民主运动本质上处于没有领导者甚至组织者的境地，并非像《列宁道路》所说的是由自由派资产阶级所领导的。无产阶级要获得未来的民主运动的领导权，恰恰不能像《列宁道路》那样预设“彻底民主革命的中间步骤”来给运动带上紧箍咒，而是要展现彻底的坚决的革命性，指出只有推翻资本主义、剥夺资产阶级，才可能充分地、全面地实行一切民主改革。

一、列宁道路是如何看待2022年11月的群众运动的？

在2023年2月的文章《只有通过领导彻底的民主革命才能实现社会主义革命》中[1]，《列宁道路》认为“通过领导彻底民主革命走向社会主义的道路，已经由2022年11月民主运动的整体图景进行了初步的检验”。

《列宁道路》的主要论点包括以下三个方面。首先，以富士康工人斗争为代表的工人运动是“丝毫没有超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范畴”，“是自发的、无组织的、未能持续的”，说明“工人阶级不仅缺乏社会主义意识，而且缺乏民主主义意识”。其次，以上海乌鲁木齐中路和北京亮马河两地为代表的小资产阶级民主运动虽然“形式远不如富士康工人斗争激烈，但其要求却表现了比富士康工人斗争更激进的内容”，运动的要求“表现了民主主义的性质，没有表现出社会主义的性质”。第三，“民主运动中的领导权目前实际上掌握在这个阶级（自由派资产阶级）手中，而不是掌握在工人阶级手中”，这一方面因为“四通桥上的行动使得自由派的纲领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不要核酸要自由’的口号获得了小资产阶级群众的广泛响应”，另外一方面是因为工人阶级的斗争“内容甚至低于小资产阶级的民主主义要求”。

在此基础上，《列宁道路》不断强调民主革命阶段的必要性。对于工人阶级而言，“马克思主义者则不仅要帮助工人阶级形成社会主义的觉悟，而且要帮助工人形成革命民主主义意识，帮助工人提出更广泛、更激进的民主主义要求，作为工人实际上提出社会主义要求的训练和准备。”在此基础上，工人阶级需要通过“彻底的民主主义革命要求”和“组织起来的觉悟力量”，“把实际掌握在资产阶级手中的对小资产阶级的领导权夺取过来，推动民主运动走向彻底民主革命的结果，并以此作为通往社会主义的现实途径。”

二、2022年11月的民主运动是自由派资产阶级领导的吗？

2022年11月的民主运动真的如《列宁道路》所说，是由自由派资产阶级领导的吗？首先要明确的问题是：如果运动参与者采用了自由派资产阶级所提出的口号，就可以说这场运动是这个阶级所领导的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要真正领导一场运动，不但需要在思想上获得运动参与者的认同（需要指出的是采纳某一口号并不代表完全认同该口号背后的思想），还需要在组织上以某种方式与运动参与者结合起来，不断施加影响、推动运动的展开。当然，这种领导权未必是在运动前就存在的，也可能是在运动的过程中逐渐获得的。

在此基础上，让我们再来详细考察2022年11月民主运动的两个典型——上海乌鲁木齐中路和北京亮马河事件。两场运动的导火索都是新疆乌鲁木齐11月24日发生的火灾。由于封控，该火灾导致了至少十名居民丧生，但当地政府却只字不提封城的问题，反而将火灾归因于居民们不懂如何消防自救。这引发了群众们的大规模不满，新疆乌鲁木齐市民直接奋起抗议，要求解除封锁措施并获得成功。11月26日，南京传媒学院的学生们率先在校内举办了哀悼乌鲁木齐大火死难者的活动，此后悼念和抗议活动席卷全国多个高校、多个城市。

1.  上海乌鲁木齐中路抗议

上海乌鲁木齐中路的运动最初只是一场较为自发的悼念活动。11月26日晚9点前，十几名年轻人来到乌鲁木齐中路摆放鲜花和香薰蜡烛，播放维吾尔族歌手的歌曲。根据初到现场的抗议者反映，“现场的气氛其实是很宁静，很静谧，然后也比较温馨的”，“现场实际上非常非常安静，其实是没有太多的这种反抗情绪。只是大家在一起”[2]。有一些抗议者表示，“大家聚在一起之后，不知道该干嘛”。

到27日凌晨，行动逐渐升级。警察试图通过拉警戒线的方式不让群众进入悼念区，这引起了群众的不满，他们开始通过与警察理论、冲击警戒线等方式尝试加入悼念队伍。抗议的人数也逐渐增加至200-300人。一些抗议者开始在现场传阅白纸，也有一些抗议者试探性地喊出“罢核酸”的口号。在这个过程中，参与人群也发生了一些变化。相对温和的参与者感觉到现场变得危险，而逐渐离开；而更加激进的参与者留了下来，或加入进来。当然，也有“很多人为了上厕所不得不离开现场，出去以后就进不来了”。[3]

据参与者回忆，大家开始喊口号的时候是 “很戏谑，很松散，甚至有点欢快的这样一个氛围”，一些口号也是集体创造出来的，比如先有人喊了“五四精神”，又有另外的声音喊出了“要‘六四精神’，不要‘五四精神’”，后来口号就变成了“光复六四”。四通桥的标语也被提出。刚开始有人喊“不要核酸要自由”的时候，有一些抗议者劝说不要喊这句口号，认为这会让警察知道他们了解四通桥事件。但“不要核酸要自由”、“不做奴才做公民”、“不要文革要改革”与“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后来都成为呼声很高的口号。而喊“共产党下台、习近平下台”的时候，人群的情绪和声音都是最大的。2

尽管如此，据参与者回忆，现场敢于喊口号的人可能只占到10%至20%。这也让他感到“比较悲观和比较迷茫”。“哪怕是大家已经聚在一起，属于是比较不明哲保身的这样一个同温层，但是真正的去喊口号的人也没有多少。然后同时在去挑选口号的这个过程当中，大家之间也会产生一些非常微妙的分歧。哪怕是在比较短的时间内，然后是非常非常经典的一个短兵相接的这样一个对峙当中，其实也能够看出来大家其实是立场非常非常的多元，然后在光谱上面分布的也是很散。”2

27日凌晨四点后，绝大多数参与者离开现场，剩下的抗议者则被警察强力驱散，其中有一些被警察带走。27日中午，大量群众再次在乌鲁木齐中路聚集，警方封锁该路段后，还有数以千计的群众涌向华山路、长乐路和镇宁路。口号除了 “不自由毋宁死”等，还聚焦于“放人”。一些抗议群众举起了白纸，但也有人举着写着为人民服务的毛泽东像3。随着警察行动的升级，当天的抗议主要演化为警民对峙。警察多次冲散驱赶抗议群众，不断揪人送上大巴，甚至暴打群众。28日凌晨，警察强制清场，大肆逮捕最后还在现场的群众。28日上午，一张海报在Telegram等平台上广泛流传，号召大家在当晚前往静安寺、人民广场和陆家嘴等地聚集。当晚，大量的警力在这些地点集结，在地铁站对青年人进行手机检查，一旦遭到拒绝或发现安装有Telegram、Twitter等软件就直接带走。当晚没有发生实际的抗议或聚集活动，整场运动也就这样结束了。

2.  北京亮马河抗议

11月27日，乌鲁木齐中路运动爆发的第二天，北京亮马河运动开始了。虽然行动前有一些号召（如朋友圈的隐晦提示），但活动依然主要靠在社交媒体上看到消息的人们自发地来到现场。行动的主要参与者是年轻人，据参与者回忆，当天在现场时间比较长的80%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4]。他们有学生，也有电影从业者、法律从业者、新闻工作作者、酒吧老板和DJ等。根据后来的被抓捕名单来看，女权活动圈子和酒吧DJ圈子似乎是参与者中较有组织的两个社群[5]。

刚开始的行动主要采取点蜡烛、唱歌等表达悼念的形式。随着人越来越多，人群临时更改集合地点到亮马河北岸，大家围绕鲜花和蜡烛开始举白纸或写有悼念文字的纸，合唱《国际歌》和《送别》，并开始高呼反对防疫政策、纪念新疆大火逝者、要求释放上海被捕人士的口号。警察在21点左右赶到现场，拉起警戒线避免人群聚集，开始驱散人群，并将一些喊“不要核酸要自由”的抗议者带走。大约到21点50分，增援警察到场，将现场大约300名悼念群众驱散。

警察的行动引起了大家的不满，被驱散的人群沿着亮马河两岸行走，最终在23点30分在新源街京城大厦重新聚集。此时人群规模已经达到至少500人，他们拿着鲜花和白纸，呼喊着“不做核酸”、“少做核酸”，“上海放人”，“新闻自由”、“言论自由”、“电影自由”等口号。一名警察试图涌入人群阻止一些抗议者唱国歌的行为，现场出现了一些冲突，最终人群逼退了那名警察。23点59分，警察试图组成人墙来分散人流，但群众回之以更响亮的口号，一名男生号召“我们走起来吧，游行就是要走起来才有意义”，另一位女生回答“此刻，我们在这里就是意义”。在警察不断地推搡和扯打下，人群在1点40分左右短暂散开，但很快又来到农展桥聚集起来，此时抗议人数已经缩减到100多人，他们在凌晨四点左右最终散去。[6]

整个行动中并没有明确的组织者。在现场参与者看来，最初带头在河边点蜡烛、唱歌、发放白纸的女生们在午夜前就离开了，在现场参与者看来也并没有起到组织者的作用。后面几位男生承担了维持秩序的工作，但并没有成为绝对的领导者。由于当天的行动缺乏事先的组织，行动过程中有时大家并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比如，想唱歌时不知道要唱什么歌，因为除了《国歌》和《国际歌》就想不到有什么能让大家一起唱的歌；想喊口号不知道该喊些什么，甚至不得不在现场用手机搜索。现场的政治光谱也较为分散，既有自由派，也有左派。4大家并没有形成非常明确的诉求和口号，正如一位亮马河抗议者在接受BBC采访时说：“我们没有一个比较完整的行动纲领”。

两场抗议运动，无论是活动的发起还是后续的组织，都显示出很强的自发性。乌鲁木齐大火的悲剧激发了群众压抑已久的不满情绪，在之前一系列市民要求解封运动的铺垫下，一些较为激进的群众被南传学生的行动所点燃，依托已有的社交网络开展行动。参与人数不多，且主要集中于学生、知识分子、艺术和媒体工作者等。他们的确部分采用了资产阶级自由派的口号，但是这只是因为四通桥的口号是当前唯一广为传播的口号，它一定程度上概括了群众对于封控和专制政治统治的不满以及对于民主权利的渴望。在自发的抗议活动中，抗议人群没有时间也暂时还没有能力去创造出新的口号。但需要指出的是，资产阶级自由派并没有领导这些运动，这些运动缺乏行动纲领和具体计划，本质上处于没有领导者甚至组织者的境地。

三、如何看待2022年11月的群众运动和我们的任务？

在具体分析了2022年11月的民主运动后，我们再来进一步分析应该如何看待这一运动与同时期以富士康工人斗争为代表的无产阶级的运动。

诚然，如《列宁道路》所述，以富士康工人斗争为代表的无产阶级的运动也是自发、无组织的，只提出了经济诉求，而且并没有对小资产阶级民主运动形成影响。但是，如果我们深入考察运动的展开过程，那么无产阶级则表现出了令人震撼的战斗性、坚定性和组织性，绝非市民和学生能比拟。同样面对警察的攻击，无产阶级毫不畏惧，直接采用战斗的姿态，仅仅用两天时间就取得了胜利。正如本刊在《郑州富士康工人的阶级斗争》一文中所述，它是改革开放以来规模最大、最激烈、传播最广和影响最大的工人斗争，战斗的无产阶级展现自己就是实现社会主义的力量。

但是，这个能够改变世界的无产阶级仍然是自己在独自战斗，并没有能对同样行动起来的市民和学生形成影响。虽然他们是在反抗当时的防疫政策，但他们并没有在经济诉求之外提出反对防疫政策、甚至专制制度的诉求，没有能够通过诉求和实际行动影响小资产阶级，根本没有考虑过要去影响小资产阶级以及其它无产阶级。

这说明了什么？这恰恰说明，资产阶级自由派并没有对无产阶级形成有效影响。这也再次证明了列宁在《怎么办》中所说的，“阶级政治意识只能从外面灌输给工人，即只能从经济斗争外面，从工人同厂主的关系范围外面灌输给工人”。这也向我们左翼青年提出了迫切的要求——到工人中去，宣传社会主义，让战斗的无产阶级拥有马克思主义这一强大的思想武器！

在《列宁道路》看来，这样的无产阶级只有经过民主革命中间步骤，提出更广泛、更激进的民主主义要求，才能联合小资产阶级。但我们认为，在《列宁道路》所说的，“工人阶级需要有彻底的民主主义革命要求，需要有组织起来的觉悟力量”之外，无产阶级更要像列宁所指出的那样，要“更严格地维护自己的阶级独立性”、避免“将自己的阶级要求淹没在一般的民主主义词句的大海里”，也要“毫不留情地揭穿”资产阶级民主派[7]，还要积极地将争取民主的要求与反对资本主义的革命斗争联系起来。正如本刊前几篇回应文章所述，很大一部分小资产阶级在垄断资本形成、资本主义走向危机的过程中不断受到挤压，日渐趋近于无产阶级的生存状态。他们对于独裁非常不满，对于资本的压迫也非常不满。但他们其实并没有参与到本次的民主运动中。要把他们从资产阶级自由派的影响中争取过来，或者说要让他们也愿意行动起来，恰恰需要无产阶级在“彻底的民主主义革命要求”之外提出社会主义革命的要求,并在斗争中展现自己的力量，展现出实现社会主义的可能性。

让我们引用《列宁道路》没有引用全的列宁的那段话：“我们应当把反对资本主义的革命斗争同实现一切民主要求的革命纲领和革命策略结合起来；这些民主要求就是：建立共和国，实行民兵制，人民选举官吏，男女平等，民族自决等等。只要存在着资本主义，所有这些要求的实现只能作为一种例外，而且只能表现为某种不充分的、被扭曲的形式。我们在依靠已经实现的民主制、揭露它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不彻底性的同时，要求推翻资本主义，剥夺资产阶级，因为这是消灭群众贫困和充分地、全面地实行一切民主改革的必要基础。在这些改革中，有一些将在推翻资产阶级以前就开始，有一些要在推翻资产阶级过程中实行，还有一些则要在推翻资产阶级以后实行。社会革命不是一次会战，而是在经济改革和民主改革的所有一切问题上进行一系列会战的整整一个时代。这些改革只有通过剥夺资产阶级才能完成。正是为了这个最终目的，我们应当用彻底革命的方式表述我们的每一项民主要求。某一个国家的工人在一项基本的民主改革都未充分实现以前就推翻资产阶级，这是完全可以设想的。但是，无产阶级作为一个历史阶级，如果不经过最彻底和最坚决的革命民主主义的训练而要战胜资产阶级，却是根本不可设想的。”[8]

正如列宁所说，彻底的民主主义要求本来就会超出资产阶级民主的框架。《列宁道路》指责我们试图“避免民主革命而直接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在我们看来，我们并不“避免”民主革命，我们承认民主革命也是一种未来的可能。但可能并不等于必然。在未来的争取民主的斗争中，无产阶级对民主运动的领导权的获得，不是靠预设一个必经的“民主革命”阶段，不是靠把自己的要求局限于资产阶级民主范围之内，以避免把小资产阶级盟友吓跑。作为最坚决的民主战士的无产阶级，不应该提前预设所谓的“中间步骤”，从而束缚住自己的手脚，给自己戴上紧箍咒，让运动不超出资产阶级可以接受的范围。在争取民主的统一战线中，无产阶级获得领导权的方式恰恰是展现其彻底的坚决的革命性，而非妥协性！

《列宁道路》声称：“通过领导彻底民主革命走向社会主义的道路，已经由2022年11月民主运动的整体图景进行了初步的检验”。用运动的当下去预言运动的未来，这就是《列宁道路》的论证逻辑。如果这也可以称为检验，那么在工人阶级获得真正的社会主义意识之前，工联主义的、伯恩施坦主义的观点可以经历一万次这样的检验，表明自己就是真理。这样的“真理”是立足于现在，用直线式的发展来思考运动的未来，而不考虑运动过程中的质变和飞跃的可能性。无产阶级不否认民主革命的可能性，不代表无产阶级需要坚决支持民主革命，把它上升为必然性，进而把它变成现实。社会主义是更大的历史必然性。这需要我们左翼的同志们共同努力，用百倍的毅力和热情去与工人相结合，提高工人阶级的社会主义觉悟，在21世纪再一次让社会主义成为坚不可摧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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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只有通过领导彻底的民主革命才能实现社会主义革命，列宁道路，2023.01.

[2] EP-027 那些年轻的抗议者：我们为什么要上街（文字版）https://www.bumingbai.net/2022/11/ep-027-china-protestors-text/

[3] 【現場】烏魯木齊中路一夜一日，燎原的火花被點燃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21128-mainland-shanghai-zero-covid-protests/

[4] 11月27日，亲历北京亮马桥https://www.dw.com/zh/11%E6%9C%8827%E6%97%A5%E4%BA%B2%E5%8E%86%E5%8C%97%E4%BA%AC%E4%BA%AE%E9%A9%AC%E6%A1%A5/a-63950713

[5] 北京"白纸运动"示威被捕者是谁？不少女性 还有记者https://www.rfa.org/mandarin/yataibaodao/renquanfazhi/kw-01172023095114.html

[6] 【現場】北京亮馬河：此刻，我們在這裏就是意義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21129-mainland-beijing-zero-covid-protests/

[7] 专制制度和无产阶级，列宁，《列宁全集》第9卷.

[8] 革命的无产阶级和民族自决权，列宁，《列宁全集》第27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