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 I Can Stop One Heart From Breaking
天冷,灰濛霧氣、無數雨珠合而為一。
水氣與風一同拂過葉緣,看著籐攀附牆面。每來一陣狂流,落葉紛紛,視線所及依舊朦朧且飽滿著涼意──此地終年覆蓋一層薄紗,紗下盡落無數水氣。
與此同時,孱弱月色讓圖書館更顯清冷。
「咔噠。」
原先緊閉的窗被打開,白紗窗簾飄起,這便是雨聲帶著迎面冷意隨風進入室內的結果,而最後到達的銀白月輝將少年握住書脊的手背鍍上一層蒼白。
線條筆直的邊框包裹紅酒調的暖色皮革,正中央的金圈裡刻著一名長髮女孩,她抱著小動物的模樣看上去十分討人喜愛。
雨水濺至人類的手以及童書上。
秒針與時針前行的動靜沒有被雨聲蓋過,而是盡責執行自己的使命:提醒人類已在陳列無數書籍的空間中獨自一人待了多久。
⋯⋯這樣的聲音,他不想聽見。
在這無人知曉之時,垂眸看著窗外的少年霍然鬆開手,凝視這本書跌入黑暗之口的模樣。
亞爾林知道自己不會喜歡童書。
永遠。
他轉身看向書櫃一角,正是適合午後休憩的木桌,椅子上還放著流蘇軟墊。前些日子因為夜雨而無法待在庭園,於是自己與愛麗絲便在圖書館度過了許多夜晚。他甚至無法細究自己放任多少時間隨著翻開的書本流逝,只記得少女的面色因訴說親身經歷而神采飛揚:
「『那裡』的植物和圖鑑上看過的不太一樣,有些蘑菇非常巨大,可以坐著一個人的都沒有問題,還有茶會、皇宮、花園⋯⋯就像是進入了書本裡的世界一樣。」
亞爾林靜靜聽著愛麗絲敘述夢中的場景──那些不可能在現實出現的場景與魔法──雖然一時之間很難相信,但他確信自己的青梅竹馬不是那種隨意編織幻想便以為是現實的稚子。
所以每當愛麗絲向自己分享『那個世界』的事物與居民時,亞爾林知道那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他知道對方會突然消失一段時間,而自己確實無法在這時候找到愛麗絲的身影。
少年表面上正聆聽對方的話語,實則正思考無數可能性。當亞爾林正想適時詢問一些有利於分析某些疑惑的問題時,突如其來的資訊卻讓他停止了試探的想法。
「我交到了一個朋友。」
沒有看見少年驟然冷寂的眼神,愛麗絲笑著輕撫手中的童話書,「是一個喜歡惡作劇的女孩子,明明是人,卻有著白貓一樣的耳朵──她說自己叫柴郡貓。」
朋友?
「那個世界」的居民,為什麼能與愛麗絲建立關係?
琥珀眼眸睜大,倒映於瞳孔中的棕髮少女有種既熟悉且陌生的奇異感。他依然能描繪那眉眼之間的輕柔,像是畫出晨曦下的藍湖。可同時亞爾林清楚認知到有些事情開始超出自己所能觸及的範圍,這讓他感到⋯⋯某種強烈的東西正在由內而外撕裂自己所建構的外層,準備隨時破開胸膛曝曬於陽光之下。
所以不等對方繼續說下去,亞爾林緩緩開口:「愛麗絲,這樣很危險。」
少年將隨手取下的書放在桌面,傾身靠近,「我們根本還不了解『那裡』到底是什麼地方,貿然親近原生居民可能會帶來不好的影響。」
這並非實話,他深知從雙唇吐出的詞彙不過是在滿足自己的想法,但永遠不會有人知曉這些。
「柴郡貓不是壞人。」
愛麗絲搖搖頭,髮飾上的蝴蝶結隨之輕晃。
「不,妳不瞭解,他們不會表現出來的,不管是人類、奇幻生物或其他東西。」
壁爐的火焰搖曳光影,將亞爾林的雙眸照耀出過於激昂的光暈,而陰影在其身後無限延長。
他緊緊握著椅子的扶手,指腹因發力而暫時失去血色,「所有圍繞在妳身邊的『人』都不能相──」
「亞爾林。」
一聲輕喚堪堪拉回少年差點繃緊的理智。
「為什麼⋯⋯我不能和他們來往?」沒有注意到周遭光影變化,背著光的愛麗絲勇敢直視少年,「難道你以為『那裡』是一個謊言?」
不,不是這樣。
他看著愛麗絲開闔著唇,愣住,彷彿所有的一切都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所操控,所以時間才會流動得如此緩慢──妳應該待在這裡,在圖書館,而不是我無法觸及的地方。
木柴漸漸焚至尾段,可灰燼無法保住烈焰,只能讓最後的薪火燃燒自己的餘韻。
圖書館的壁爐不再溫暖,屬於夜幕的冷色侵蝕此地:書櫃、牆壁、所有一切都蒙上煙雨的朦朧與冬意,隨同少年本人亦是如此。
最終,理應一如既往的夜晚隨著少女離去的步伐宣告結束。
愛麗絲是真的離開了。
亞爾林仍然坐在閱讀區的木椅上,他保持凝視對方離去的姿勢沒有動彈,恍惚間與一尊雕像無異。
為什麼?他問,為什麼要離開?
「那個世界」怎能有讓愛麗絲駐足的存在?
少年忽然意識到自己無法左右愛麗絲的意志。
落雨的驟降將一室寂靜徹底破壞,連帶讓鳥類的驚啼傳入耳中。可月光依舊,於是冷風依舊,於是自枝椏摔下的橘棕色生物得以藉由夜幕窺見人類因慾念滋生的惡花,詭麗如層層盛綻的黑玫瑰。
以鋼鐵鑄造的細長彎曲交疊,於相連處發起火花後焊接,編織成華美且牢固的一方空間,唯有微風能從鐵條之間的縫隙穿行而過。
少年來到鳥籠前。
不同於尋常人家豢養的金絲雀,在原木站棍上的小鳥由三種色彩所組成:腹部白羽蓬鬆,胸脯的橘色蔓延至面部,烏亮眼眸之後便是褐色延伸翅膀與尾巴,看上去宛如一顆三色小絨球被綁在枝椏上。
小巧的鳥喙開闔,喉間震動,知更鳥發出靈巧且短暫的連音,猶似朝陽雪花落下之際相觸相碎,閃爍光暈隨風灑落於地。
若非親眼所見,實在難以讓人想到應當跳躍枝椏與灌木葉縫間的知更鳥會身處於此。
屬於人類的掌心伸出,指尖觸擊鳥籠的鎖。
「咔噠。」
唯一的出入口已然開啟,亞爾林將手探向籠內唯一的生物。後者立刻就直直盯著那隻手,準備同時跳下木枝。
知更鳥或許不像鴉科就攻擊性強,但作為當地原生種也足夠警惕人類。所以少年並未深入,僅是在距離站棍不遠不近的位置停下,因此小鳥也沒有驚慌亂竄。
於是人類知道自己無法在這種情況下撫摸知更鳥。
那麼,只能另尋他法。
沒有強迫對方習慣,亞爾林只是將食盆取下,隨後放在籠子外的桌面上。想要讓野生動物「親近」人類,食物一向是最好的訓練方法──無法自主覓食的飢餓非常危險,這意味動物只能仰賴人類的給予,並且在最脆弱的時機下意識習慣對方的存在。
馴服一隻不親人的鳥短至一週,長至一個月,亞爾林相信知更鳥最後會主動站上自己的手指低頭啄取漿果,毫無畏懼之姿。
鮮少人知少年救了一隻落巢的知更鳥,接著將牠放入永遠不會真正打開的牢籠之中。
以鋼鐵鑄造的保護⋯⋯這或許才是最好的生存之道。
如今爐火熄滅的午夜已經遠去,屬於早晨的陽光將一切納入羽翼之下,就連原先陰冷的雨亦沾染上的溫度。
煙雨輕柔地包裹大地,恍惚間猶似鳴禽的羽翮輕撫肌膚,留下林間芬芳於髮間濕潤。這無疑是美麗的、沉醉的、令人耽溺於此的平靜祥和。
就連傾落的雨珠皆是細緻如鑽,因點綴於眼睫之上讓微光閃耀。
當這雙眼睛的持有人抬起眼簾,在層層白樺保護之下依舊澄淨的池水緩緩注入,化作一汪藍湖成為少女的瞳孔。
亞爾林的心正沉浸其中。
所以他沒有轉移視線,就這樣站在窗邊靜靜凝視在花壇旁站起身的愛麗絲。
面上有些尷尬的少女正努力編織文句,「亞爾林,我⋯⋯」
「那是什麼?」
沒有故意保持沉默讓愛麗絲難堪,他注視著對方下意識藏在身後的手,那裡似乎有一個自己十分眼熟的東西。
「啊,這個嗎。」起先愛麗絲一愣,隨後趕緊將手中的書遞過去。「是我在庭院的花壇裡找到的。」
不知道為什麼圖書館的書會掉在外面,少女喃喃自語。
暖色皮革、金邊、女孩。
若無視水漬與污泥的痕跡,確實是十分精緻漂亮的書。
亞爾林想通了。
對於愛麗絲熱衷的故事和世界,自己應當能做到無所謂,畢竟「限制」只會讓關係更僵化。至少在現實世界裡愛麗絲不會主動遠離自己,如此足矣。
他想像位置二樓窗前,待在鳥籠裡的知更鳥安靜待在站棍上,將所有事情倒映在烏黑發亮的眼眸之中。
牠在等待人類為自己送來現成的食物。
倘若我能讓一顆心免於破碎,
我便沒有虛度此身。
倘若能為一個痛苦的生命帶去撫慰,
減輕他的苦痛和煩惱。
或讓一隻孱弱的知更鳥,
回到自己的居所,
我便不虛此生。
亞爾林記得這是某次自己隨手在詩集添上一筆:《謊言》,於是標題便是由少年親筆寫下。從此以後,只要是愛麗絲再次消失的時間裡亞爾林會帶著小米粟來到圖書館。
如今,黑髮少年聞言後僅是輕笑。
「晚上由我來唸給妳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