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I say hi hi hi

字數：2701 / 2023.07

現在是休息時間，每天兩次上冰，一次一小時，流水般短暫的時間，做的時候又覺得時間格外久遠，難事的痛苦莫過於此。

自由時間除了禁止強度高的練習，其餘全看個人意願，崔勝熙左右環顧了下冰場，許多人玩得專注熱鬧，沒空注意她。

聳聳肩膀，她滑至圍欄邊，抽面紙擤鼻涕，揉成團，對準角度丟出一道弧線，紙團撞了撞塑膠袋，啪唦地落進垃圾桶。原先她對「投籃」可謂百發不中，然而，日復一日做下來竟也學會一手好技藝，反倒投不進的時候顯得珍稀。

瀏海勾至耳後，散步似返回冰場，繞場一周，踩緊左腳冰刀後內刃，右腳點冰，起跳——

騰空逆時針旋轉四周，輕盈落冰，雪霧瀰漫。

崔勝熙眨眨眼，手指敲太陽穴，緩了緩暈眩感，她血壓低，偶爾總會不適應。

一隻手伸到她面前，明目張膽亂晃，她回頭。

「莎莉。」崔勝熙輕飄招呼道。

莎莉臉色嚴厲，手肘搭上她的肩膀，另隻手擰了她的側腰肉，「嘿！小甜心！你還有餘裕跟我打招呼？」指偷偷跳四周。

「怎麼不呢？我們是朋友。」崔勝熙微笑，為讓莎莉注意力分散，她態度認真，用說法文的腔調婉轉優雅含情脈脈，「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就是這樣，感情用事，氣一上來，就衝動了，很多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做什麼……傷害到你我很抱歉，暫且原諒我好嗎？」

說得誠懇，邏輯合理卻與事實相反，所以要拿感情添補，讓人相信，可是劃的這份大餅她自己都不吃。

莎莉被逗樂了。

「行了，我不跟埃莉告狀。該休息就休息，不貪這一時，拿自己身體賭，不值得。」

崔勝熙聞言，拉著莎莉的手，「莎莉，你人這麼好，我都難為情了。」

莎莉作勢揍了她一拳，又去反抓她的手，兩人一前一後慢慢往前滑。

「那你別讓我擔心啊。」

莎莉的馬尾辮悠悠晃蕩，髮絲在白熾燈照射下閃爍著淡淡的金。崔勝熙移開目光，後面那句並非假話，言行相悖，滋生少許罪惡感，隨時都能用冰刀踩碎。

對不起莎莉，下次還敢。

「我昨天看到，你前陣子跟我說的那個遊戲，有拍貼機哦！」

「是嗎？」崔勝熙柔軟地應聲。

「真冷淡，聊沒多久就開始敷衍我。」莎莉癟嘴，很委屈。

崔勝熙嘆氣，無奈道：「感興趣的，等你說給我聽呀。」

「就知道你最好了！想想也該替你增添點感官愉悅，必須改進你那只有滑冰、訓練、散步、發呆、打遊戲，這麼——無聊到死的生活了。青春無敵的少女就該體驗拍貼機的美妙，拍下可可愛愛的照片，分享給朋友，還要放進自己的皮夾內！」

莎莉愈說愈快，女高音的語調起伏，言談內容像醉酒大叔想像出的女孩形象。

崔勝熙掐著莎莉絮絮叨叨的縫隙打太極。

「行，之後一定，休賽季能騰出時間去拍。」

「天哪！不行！」莎莉膩著聲尖叫道。

「休賽季還——那麼遠！拍貼機是限時活動，到了休賽季肯定機台會撤得一乾二淨，然後你就能順理成章不去拍！」

崔勝熙瞧了一眼莎莉扭曲多變的表情，思考著是不是她平時做人失敗，或者其他因素，把人整出了類似於應激反應的創傷。

當然，莎莉慣會享受生活，熱情活潑而開朗，她的情緒是個沉寂的火山，隨便一些風吹草動都能夠被引爆。

不全是她的問題，崔勝熙心裡下結論。

「不行、不行……崔勝熙，你下周要是沒有拿拍貼照來見我，就讓你被埃莉制裁！」莎莉氣烘烘地刮了她眼刀子，少女漫畫的眼睛瞪得極大，十足兇狠。

崔勝熙垂著眉眼，低頭凝眸注視自己的冰刀，給教練知道了可不單純唸一唸能收場了，況且她十分自覺幹壞事在大人看來，就是帶給別人不好的影響，到時嚴禁上冰，麻煩的是她。

「你等著。」

她終於答應。

♪

臨近午夜，她咬著吸管，配汽水解決兩塊黑森林蛋糕。

精緻小巧的桌遊店人群早已散夥，剩下她一個人坐在店內，托腮看向外邊，雷光乍現，炸了個轟鳴，嘩啦啦的貓狗大雨，傾盆而下，太過吵鬧，沒點消停徵兆。

崔勝熙起身，端著杯盤交給服務生，抽面紙擦手，才走到櫃台。

老闆從報紙後抬眼看她說：「不待到雨停？又不是容不下常客。」

她打開小皮包，掏了幾張紙鈔和銅板，算了一算，整數剛好，放在小碟子上。

「嗯，都兩個小時了。」

「本來也沒要這麼晚走。」她補充道。

老闆折起報紙，推推圓墨鏡，伸手到櫃檯下翻出一盒卡包，裝進透明小塑膠袋，溫聲提醒：「這麼晚了，回去路上小心點，還下著雨，慢慢走，別趕路。」

出門撐傘，銀絲綿綿，劈哩啪啦刮在傘上。

穿過紅磚小路，離開小社區。

十字路口前等紅綠燈，下雨緣故，平日素來全天熱鬧的都會區人影稀落，眼前所見只有幾朵蘑菇似的傘。馬路對面正中央的大樓，有設置拍貼機站點，照目前光景，應該用不著排隊就能很快拍完，倒也省了力氣。

綠燈亮起，斑馬線前邁步。

收傘套上雨傘套，崔勝熙拎著傘進大樓，搭手扶梯，上到二樓再轉彎上三樓，熟門熟路。

拍貼機在遊戲廳隔壁，沒有人，她掀開簾幕貓著腰踏進機台。

時間充裕，她仔細看過一遍說明後動手操作。

「唰」的一聲，ID通行證掃描完，確認登入資訊，螢幕閃出一道影子。立著位男孩子，大眼睛小巧雙唇，宮廷仕女撲滿脂粉的小貓面龐，娃娃的眼珠子，一汪溫柔池塘，單翼虛虛攏著，窄肩下削，天使般美麗的模樣。

崔勝熙定睛凝視，他回以笑容。

頓了頓，有些愕然，霎時醒神，她平淡地勾起嘴角，覺得科技發達得嚇人。

「就請你配合我一下啦？崔麗。」聲音輕不可聞，興許是認為說了也沒用。

男孩子偏了偏頭，雙眸一眨，亞麻金髮絲垂垂掉落，帶些許蜷曲凌亂爬過下顎角，輕淡的像套了水分的烈酒。

崔勝熙趿著運動鞋，拉來了張小凳子，兩條腿交疊，蜷著坐在操作檯前。她人小，所有構成她的一切都小小的，只有一對腳掌跟男孩子一樣大，厚實且有力，曾經被打趣過能給女孩子安全感。對她而言僅僅是跳躍的翅膀，管它看起來什麼樣。

「啊、崔麗，坐下來，我們一起拍。」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隱約感覺崔麗聽得懂，頗通人性。

崔麗靜靜坐在她身前，矮了一截，畫圖前後遠近大小的比例，下巴微微抬起，她竟看出了高傲的味道來，鼻尖彷彿能立刻哼出聲。

選擇好濾鏡效果，重新望進螢幕，那種微妙感消失殆盡。

崔勝熙按下快門，等候延遲倒數，不擺面對鏡頭的虛假營業笑容，赤條條通透的她的臉，一塵不染寂靜安穩，無關她是誰。

似乎他們就該是這個模樣。

西瓜甜不甜——

她在心底說道。

雨聲沙沙，下得那麼持久，靜默中連快門聲都像被消了音，隱匿在簾幕下，相看兩無言，兩人是彼此的客人，亦是彼此一部份碎片，碎片裡，有她或他的魂靈。

崔勝熙起身取照片，背身離開。

回到公寓，不搭電梯，她慢吞吞地爬樓梯，五樓很快到了。

電鈴盒子上門牌歪歪斜斜，她抖抖雨傘一邊扶正牌子，水珠子少了些許，便掛上架子，用鑰匙開門進屋，脫鞋塞進櫃子，毛絨襪子直接踩上木質地板，不怎麼涼。

左轉去廚房，接杯涼水，咕嚕嚕地喝。

掏出拍貼照，人攤在柚木餐桌上懶懶地瞧，鋪了桌巾，不嗑臉。

崔勝熙噗地笑了，因為想到童年回憶裡母親的婚照，也是同樣構圖姿勢，不同之處在兩位主角眼神飽含極有感情的希冀，他們沒有。

只是蜻蜓點水，浮光掠影般相敬如賓的照鏡子，轉瞬即逝。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