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en 01

01

　　「海倫，這是卡西，以後他也是妳的主人了。」

　　加法的宅邸裡又迎來一位新的主人了。海倫抬起低頭行禮的頭，平淡無波的黑瞳裡映出的是一頭紅髮的少年，有著說是女孩也不為過的嬌嫩臉蛋與嬌柔的身段，相當熟練地依偎在先生的身旁，好看的凡派爾配上漂亮的人類，著實是十分完美的畫面，就只可惜了那一身骯髒的行頭不堪地暴露他那路邊流浪小狗的身分。

　　「好的，海倫這就先去為主人準備熱水，宵點會在梳洗後盛上。」

　　這次又是在路上撿了小狗。

　　明明上回撿來的小狗才在幾日前背叛了他，還帶著相好回來撒潑，最後倒好弄髒了書房不說還增加了她額外的工作量，那書房可是費了她好一番功夫才清理乾淨的，沒想到這回又是流浪狗，可不曉得又會出現什麼樣的事。海倫在心裡嘮叨著，下一秒回應的語調仍是一如往常的平靜，接過大衣的手沒有半點遲疑，彷彿那些抱怨從未存在。

　　確實再怎麼嘮叨都是無用的，這已經是她在深夜中迎來不知道第幾次新的主人了，而流浪狗這類型的更是得心應手。等著先生們離開，海倫才邁開前往浴室的步伐。

　　她就只是覺得，她的先生一點也學不乖。

02

　　海倫在幾日前的深夜接到了一道清潔命令，來自她一身血色的先生。

　　她在打開書房時還是克制不住漲湧的作噁感而吐了一地，漫天的腥紅落進向來素淨的書房，兩具屍體躺在地上沒有一處完好的模樣，其中一位可還曾是二樓客臥房——就在最靠近先生臥房的隔壁——的主人。

　　冷靜地指揮運送人處理完地上的東西之後，環顧了整間房間的海倫無奈地嘆了口氣，查點著該替換的物品，被濺得亂七八糟的簾幔得換一條、腳底下全被染黑的波斯地毯更不用說，而眼前這一張不仔細則看不出異樣的長躺椅，雖說本身就紅得透徹而看不出上頭沾了些什麼，不過一番思索之後海倫仍是丟了。

　　指使著家中的男僕，海倫絲毫沒有丟了貴重東西的不捨感。

　　雖然說曾經的小主人相當寶貝這把椅子，但目前這一個可不是如此，再說了，她的先生也不會在乎一把椅子。

　　「海倫，這邊是不是本來有把椅子？」與海倫一同踏進書房的加法主人有些困惑地問著。

　　「是的，上頭也沾到了東西便丟了⋯⋯先生、是想找回那把椅子嗎？」有些高揚的語調自海倫口中流出，她太驚訝了，畢竟她的先生從來不在意那些過往失去的東西，這樣的問句更是未曾有過，隱約的期待懸在臉上，幾乎要隱藏不住。

　　「也不是。」他伸手指了指僅存的一把椅子，又道：「只是這樣卡西要是來到書房就沒地方坐了，再去買一把卡西喜歡的吧，海倫。」

　　「好的。」海倫方才還閃爍的黑眸驀地失了光。

　　海倫知道，不管那曾是誰的摯愛，離開的他便不會在意。

03

　　海倫在隔天一早第一次與新的主人對上話。

　　他說他叫卡西・法蜜嘉，可以叫他卡西就好，基本上每一位剛到此的主人都是這麼說的，不過之後他們的態度又是如何就不好言明了。端著早點，海倫與另一名侍僕服侍著卡西，那雙柔嫩的手乖巧地舀起水清洗自己，而後拿起帕巾好好擦乾後才安靜吃起早點。

　　似乎也不全然是個流浪狗，基本的禮儀還是懂的，端著水盆離開的海倫決定將卡西的身分提高一點點，被包養的小情人。

　　「卡西主人也是答應了先生的要求。」在另名侍僕收拾著早點離開後，海倫站在卡西身後梳理著那頭長及腰的紅髮緩緩說道，不過一夜她便明白她的先生顯然挺喜歡那頭紅髮的，而既然喜歡，那便要好生對待才是。

　　「那麼，卡西主人真的會愛上先生嗎？」海倫每一次都會開這個口。

　　「我會努力愛上他的。」然後總是聽見這個回應。

　　前幾天的那具屍體也曾這麼說過。

　　海倫安靜地想，沒有停下手上輕柔的動作，也沒有暴露她眼底的任何輕蔑。

04

　　「先生愛著卡西主人嗎？」

　　海倫在加法家工作至少有30個年頭了，也不知道是從哪時候起的習慣，每一次迎來新主人的隔天她都會這麼問，這說來或許有些不敬，不過長年下來，她的先生似乎也習慣了。每當她這麼問，每一次她的主人都總會有些驚訝地抬起眼，眼裡像是她在說些什麼糊話般的不可置信，卻仍是會微笑著回應，彷彿主人就在眼前般用著最溫柔的語調。

　　「這不是當然的嗎？我當然愛著他。」

　　這一次也如同以往的每一次，海倫也在每一次提問後望向她的先生。

　　那雙漂亮的石榴石眼裡沒有靈魂，仍然沒有靈魂，還沒有靈魂。

　　所以每一次海倫都只是這麼回應：「那就好。」

　　然後努力的、繼續在心裡祈禱。

05

　　『你若是愛我，我也會愛你。』

　　海倫也忘了是那一任的主人脫口而出與先生之間的契約，才讓她得知了這麼多人來來去去的理由，一開始她以為那是先生的小遊戲，度過了漫長歲月、生活早已索然無味的凡派爾偶爾來點小樂子也是理所當然的，海倫認真地想著，並沒有特別在意。

　　說著愛的先生總是溫柔而專注地望著他的愛人，彷彿他的世界僅存那人，無論那是什麼要求又或是什麼願望，他就像聖誕夜裡的老人一樣實現一切，好似願意將所有都奉獻出去的模樣令海倫訝異，那時候的她真的以為先生說出口的誓言都是真的。

　　第一次看見人類背叛先生而死去時，海倫覺得暢快極了。

　　第二次，海倫不去在意那份異樣感，第三次、第四次、在已是無法計數的次數之後——

　　海倫仍然看著先生的愛人一個又一個離去，其中有著背叛、也有絕望，然而先生那張精緻的臉上卻只有從未改變過的漠然，她倏忽地領悟到，先生只學會了效顰。

　　現在她看著再度逐願的先生展露笑顏，不禁斂下眼，覺得可憐。

06

　　海倫是被她的先生撿回來的。

　　年少的她身處現實的地獄，毫無力量地躺在鼠蟲奔竄的惡臭爛巷裡，就連手上的蛆蟲、腿上的螻蟻都在啃食她的身軀，身旁倒臥的也是屍體成群，只有她還緊抓著靈魂不放，她不想就這麼簡單地死亡，然後消失在這個世界，什麼也不剩的。

　　她明明什麼都沒有得到，還總是在被奪走。

　　海倫不甘心，混著血的淚侵染了整雙眼，而紅眼的凡派爾便是那時現了身。

　　「我喜歡妳那雙紅眼睛呢，跟我的挺像的，這不正好——我剛好缺個服侍的。」他說，捻起了她瘦骨如柴的手。

　　被帶走的海倫成了現在這個服侍吸血鬼的侍僕，並且竭盡所能地為他奉獻一切。

　　因為她就連給予她的先生最想要的東西都無法。

　　愛，那是海倫從未體驗也從未明白過的東西。

07

　　「但事實上我也不確定該怎麼做才是愛上阿珼伊。海倫，你能教教我嗎？」

　　對於已經活了四十個年頭的海倫來說，這個世界上幾乎不再有什麼事能難得倒她，只是惟獨情感問題這點她仍是上不了場只能認輸的懦夫，更別說這麼多年來無數的主人更替輪轉，如換衣般的速度都讓連海倫差點要對所謂『愛』這種東西產生存在疑慮，因此如今當卡西如此問她時，她不禁愣了好一陣子。

　　「很抱歉，海倫⋯⋯也不是太了解。」

　　海倫撫了撫莫名驚遽的情緒，才領著卡西前往書房，她站在那一整片牆的書櫃前，像是找著特定書籍班巡視著每一排列，思緒在腦海中不斷轉動，在服侍眾多主人的長時間裡，這還是海倫第一次被詢問到關於愛的問題，也是她第一次遇上對於契約內容毫不掩飾提出困惑的主人，那雙灰色的眼睛裡純粹而真誠，沒有半點虛假地望著她。

　　海倫想，那是一雙有靈魂的眼睛。

　　所以出於某些就連海倫自己也無以名狀的希冀，她給了他一本與愛有關的書。

　　「不過⋯⋯或許書裡可能會有答案，您不如看看這個？」

08

　　卡西是海倫見過最怪的主人。

　　她想起從前的主人，看著先生的眼神裡總是帶著無法消去的恐懼感，即便先生是多麼的溫柔與奉獻，也從未傷害過他們，他們仍是總在轉身離開先生之後，回到房間裡鬆懈地吐出一大口氣，開始抱怨著世界對自己的不公，舉著先生為了他們而特別製作的小點心，卻又在下一秒耍著任性吩咐她去向先生索取更多。

　　既貪婪又不懂得節制，噢、也學不會付出，可先生不在意，所以海倫也總是安靜。

　　卡西倒是很習慣凡派爾，一點也不懼怕先生。

　　在發現先生也跟著醒來的第二天早晨，卡西吃驚地望著她站在暗處的先生一會兒便二話不說提出了改變作息的要求，先生阻止了，固執的卡西卻是意外地持續執行著。

　　卡西也在讀了她給的書之後，也開始拉著先生外出了。不僅僅是夜晚，很偶爾的時候醒得早的卡西也會看著外頭灰霧霧的天空，一把叫醒先生再讓先生帶著他出去玩，看著是出門玩樂，不過在海倫的提問下卡西很堅持那是約會的一環。

　　看著剛進門的卡西手上又有著路上買來的小點心，除了剛來的那幾天，如今的卡西早已學好將自己的任性運用得淋漓盡致。

　　這回海倫卻覺得這沒什麼不好的。

09

　　卡西病了，人家說生病的人總是脆弱。

　　又是一個晚上的夜遊，啟程前還一臉笑容說著要去看流星雨的卡西在第二早便因受了寒發起高燒，一連便是幾日的重病了一場，生病的他就如負傷的小獸般焦躁易怒，又是吵鬧又是刁鑽得連海倫都有些無法忍受，只有她的先生願意任其擺佈，從來都是耐心溫和的對待。

　　可卡西還是不滿意，卻又無計可施，只能將這個家的主人趕出房門，他是那麼的不愉快，裡頭隱約夾雜著些微的不安定感，那讓海倫忍不住浮起又一道想法，也有人說，生病的人總是比較敏感。

　　卡西悶悶地對著海倫抱怨。

　　先生的喜好永遠是他的喜好，他喜歡就跟著喜歡，他不喜歡便不在乎地一把丟了，從來沒有表現過自己的想法。而卡西也從來沒有見過溫柔之外的先生，無論是多麽無理的要求，就連他曾經開下惡劣至極的玩笑，先生也能毫不在意地答應，沒有一點猶豫，反而是他無法反應只能吶吶地收回。

　　他說，有時候看著先生，會興起那不過是一只機械的錯覺，使其運轉的原理是他——又或者是許下承諾的他。

　　說著話的卡西臉上有著或許他自己也沒能察覺的不安，那令海倫害怕，可能發生的又一次的重蹈覆側。

　　「海倫，你知道阿珼伊想要的愛是怎麼樣的嗎？」

　　海倫搖了搖頭，只能對卡西道歉。

　　她也想知道，她沒有靈魂的先生究竟期望著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