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aucia

Glaucia



  格勞西亞有一雙睿智的眼眸。

  刻劃文字的尖筆在蠟表滯留半晌,難得在日照正好時來到桌案書寫的伊索沒選擇珍惜良辰,目光投向窗櫺外的嬉笑。

  經常拜訪他的孩子們正一同蹲街邊、不知正專注地瞧著地上的什麼,只有思緒裡的格勞西亞獨自背著雙手、背著他們,涼鞋在圍成的圓圈旁一下下點著地、彷彿另一種書寫。那孩子有著相當北方的長相——比麥子要淺的髮映射媲美阿波羅的輝芒、湛藍的瞳清澈得更勝夏日的汪洋,每每朝他望來,他都覺自己才是仰視的那人而兀自迷惘。

  格勞西亞看他時偏愛微歪著頭,似是恆久疑問:如今的日子符合品味嗎?來日的生活將貼應期許嗎?願意露出笑靨嗎?

  那顆金燦燦的腦袋在微風裡蓬鬆地晃蕩,回覆書信、解答困惑就變得不再要緊了。

  「格勞西亞,」跨過門檻時男人呼喚,比身上的綢袍還要輕盈。沒被特意提及的孩子們語音初始便一一抬頭,拋下手旁物品各個向他奔跑而來、臉上笑容滿懷期待,金髮碧眼的孩童依舊踏著我行我素的步伐,瞧他像在瞧同輩人。這不尋常,他想:得以觸及命運的紡錘前,人總是懵然。

  越是乾淨的眸底盛放越多的蒙昧,無知湧出了眶纔澱為智慧;羅馬的少年們如此,伊索少時如此、數十年後觀其他人依舊。

  可格勞西亞,七歲的、稚嫩的、學習修辭時做筆記到一半還會停筆思索如何拼音的格勞西亞,雙瞳轉來時神色猶如與故人重逢,讓男人總要想了再想纔抉擇究竟該怎麼向對方言語。

  「伊索先生,」聚在他腿旁的孩子們此起彼落地喊,挨個被他揉過頭頂。誠實的孩子們在多數成人見不到的時刻敏銳,從不對他嚷嚷以神官之稱;只有攀親帶故的信件會稱他為伊索神官,儘管他們對稱號來由知情且不屑。吱喳嘈雜的問候過後,歡悦的孩童主動開始解釋,大家剛才正聚眾在玩「盜賊」——地面上確實歪歪扭扭地用石子劃出了格線。

  「格勞西亞太聰明了,所以不能看著棋盤玩。」

  他遠眺了會兒半途被拋棄的棋局,勉強從顏色中分辨出戰況:縱使失去了觀看戰局的資格,被嫌棄太聰明的孩子還是快贏了,難怪他們今天奔來時顯得格外積極。

  伊索輕快地安撫有些不甘心的少年少女、被捉著袖子要求一一誇過每個人的優點,直到格勞西亞姍姍來遲地走來才被暫且放過。

  「伊索,」對方道,彷彿和熟稔的老友對話、而非與長輩交談。他從不介意這些用詞上的輕微差異,乾脆彎下了對外挺直的腰、等著不知醞釀出什麼字句的孩子接續話音。容貌灼眼的孩童捧不住半張臉的指掌按在他雙頰,予他一場生疏祝禱。「你今天高興嗎?」

  今天?他眼珠向上顫了顫、確認日光還未迎接晌午,謹慎地抿出笑意。「你呢,格勞西亞?今天高興嗎?」

  「還可以,」縱然成熟得不像樣——這孩子將是未來的執政官,請您見證,伊索神官,對方的家人將幼童的手牽來時告訴他——談天時仍沒發覺長者過於生硬的挪轉、只坦誠地答覆,小巧的掌依然緊附他肌膚。「大家説,我以後可以當軍官。」

  伊索近乎謙卑地垂眸,目光落在奢美的髮梢、落在精雕的腳掌,僵硬的眉宇頓時緩和如蘸水融去。他設想孩童穿上士兵的涼鞋、踏著堅毅的步伐走入廝殺,想像對方這雙古老得比海洋要老的眼中央落進血珠的模樣,又想著那隻總是拖沓的足,及它引來的夢寐終末。他將格勞西亞的雙手自面龐取下,捧到低垂的唇邊,幾縷越過耳畔的墨絲落進稚嫩掌紋。

  紡織的三女神不曾以親吻予他恩典,可他能夠吻孩子的手。

  格勞西亞的指尖蹭上唇紋。

  「當然,格勞,」他朝口前炙人的溫度道,柔若呢喃。「我與你的命運同在。」

  聞言,對方那抹含在瞳眸的笑綻放了,恍若真切的暖陽、溫吞的水澤,於是他便真正忘卻擱在房內的書信。

  「太好了,伊索。」

  孩童擁抱他,烙在他唇的溫度如今隔著袍子印上身軀。他早工於隱藏顫慄,伸手揉過那頭有如幼雛的軟髮,輕盈得隨時能自他掌縫逃離。可對方永遠不需要這麼做,他連官方記錄都留不下痕跡的殿是孩子的家。

  「請再教我更多吧,伊索。」

  悶在他懷裡的嗓音道,咽喉裡多餘的成熟被衣料徐徐吞嚥。

  伊索笑著點頭,牽著人道別來重啟棋局的兒童、一同跨過門檻。

  格勞西亞有一雙將要為官的眼,懵懂凝結之前早混淆成漫天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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