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me of Normal Life and the World 

Frame of Normal Life and the World 

ASA


I.

他們叫他蝴蝶,他也這樣稱呼自己。

而他叫路易,一個極老而庸俗的名字——源自貴族。

 

Le Papillon。所有法國人牙牙學語的單字,他們穿著蕾絲裙或吊帶褲,Le Papillon--Papillon﹗孩童指著蝴蝶跑過長廊,拱廊的商店還沒開門,只有鞋店的皮鞋嶄露其外。長廊深遠,在孩子們的眼裡長廊通向一些關於現在與未來的幻像。他們隨著時間奔跑,從鯨骨澎裙到迎面撞來的火車——火車從螢幕嚇跑那些先生女士,他們一同奔跑,直到大炮響起,他們跑在槍口劍尖上與熱帶蚊蠅圍繞的香檳杯緣。

有些孩子跌倒在長廊石地上,他們落後了但其他人仍在奔跑。

有人絆了一次,跌在積滿鈔票的櫥窗前,離他不遠的前方也有人跌倒—他跌在硬地上,而向下看向下看,有些人跌在孩子柔軟的身軀上,有些是男人或女人。

前方的人跌在硬地上。

 

蝴蝶漫漫飄過拱廊。

 

路易‧德加跌在身驅上,不多不少,只有一些投機客與詐欺犯。他絆了一下,再絆一次發現自己跌在泥淖裡,他被軍官絆了一下。蝴蝶的婊子,他的上空有一道聲音。路易‧德加抖著手摸索著已破損的眼鏡。也許覺得好笑,他的嘴唇也顫抖著。

他被軍官用力踹了開來。

 

蝴蝶是孩子年輕的回憶。Papillon,在孩子年幼時也許會這麼說—Papi、Papi。

母親將他從乳房移開,孩子便打開了嘴的開關—Mama、Miaou Miaou、Papa、Papi—孩子還不會說太多音節的名詞,只要太多話便會破壞他自有的純真。柔軟像蟲的手指指在天空,Papi、papi、巴比——

 

蝴蝶在天空上。他跟男人這樣說。男人咬著菸看著熱帶特有的艷紅夕陽。蝴蝶在天空上,路易‧德加又說了一次。牙牙學語,像是幼童第一次看見蝴蝶。

我們會一起走。叫蝴蝶的男人保證。路易‧德加再畫一次夕陽,菸飛到男人唇上。

 

他們沒有一起走。(但若他先離開,這便是他的不是了,而且這過錯將長時間的讓他不得安寧*。)

 

路易‧德加不多話。男人群聚在一起吃乾掉的麵包,他在另一端坐著,他們叫他蝴蝶的婊子。他用一個禮拜十法郎換來五個或七個椰子。婊子。留著帶酸味鬍子的獄卒散發腐敗的臭味。他身後堆著椰子,像是路易‧德加小時候看的圖文書——熱帶的國王掌管陳群的猴子與椰子。獄卒將他的褲頭褪開。

路易‧德加跪了下來。

 

蝴蝶的口器很小。老師教導學童。孩童拿著放大鏡看著蝴蝶的吸管。只要有一點點蜜就能生存(作為隱喻:只須要有一點點希望) ,許多孩童面面相覷,有一個女孩將蜜汁滴在蝴蝶頭上。

 

帶酸味鬍子的男人得到了瘧疾,路易‧德加被指定要照顧他。島上也只有路易‧德加夠聰明。沒了蝴蝶他什麼都不是,只有還有點用的腦袋。德加在晚上聽見這些話。 路易‧德加有點腦照顧病人。同樣的路易‧德加也有腦做其他功用,他知道島上作驅蟲藥的工廠有什麼,例如:路易‧德加知道將汞加進藥中會有什麼後果。殺人不難,當殺了第一個人後,殺第二個人是輕而易舉。

獄卒死了,人手不足, 路易‧德加不多話,會繪圖算數,還帶有點腦子。

 

 

蝴蝶是由毛蟲羽化。尚—亨利‧卡西米爾‧法布爾捏著毛蟲,將眼睛湊在蛹上。

 

(蛹有

裂縫)

 

巴比碰觸他時很輕,手指甲與手指甲交疊,有蝴蝶手腳帶來的騷癢。裝的,蝴蝶跟他說。在病床後邊純白的窗簾拍打在巴比的身上。巴比很瘦,幾乎快要見骨,他對路易‧德加微笑。 路易‧德加站在一旁,這才發現他不知道如何笑。

孩子追著蝴蝶跑,那是充滿歡笑的同年,孩童拿著網子拍捕。

德加現在不用十法郎就可以任意拿那些椰子,像是童話書中的國王。他可以用湯匙喝肉湯,他用湯匙挖出椰肉和肉湯。他餵著蝴蝶彷彿餵蜜。蝴蝶緩慢咀嚼椰肉,小心吞嚥。

 

「 這是我此生吃過最美味的。 」

 

孩子第一次拿筆畫畫,他畫了一隻蝴蝶。 彩紅顏色漫出蝴蝶框架之外。

你知道嗎。 路易‧德加靠在病床邊木地板上,被叫婊子令人想吐,但加上蝴蝶總變的溫柔一點。

有些人覺得路易‧德加可能也瘋了,所以才會跟瘋子聊天。巴比靠在床頭,等待最後一道陰魂離去。

他拿著皺成一團素描簿速寫。妻子的面貌已經模糊不清。你在畫我,蝴蝶說。

因為我是個沒有東西可畫的婊子。牢獄使人學會粗鄙與殘酷,德加讓自己染黑這樣才想不起巴黎會下怎樣的雪。 路易‧德加卻確實在白日中看見純潔無瑕的幻像,一個苦行修士應得的神啟。

路易‧德加只是如虔誠的修士將這純淨記錄下來,以確保將來他能夠隨意取用。

 

拱廊有小丑在跳舞。蝴蝶往岩縫望去。小丑在硬地上跳芭蕾,紅色風車是淺顯易懂的裝飾,小丑腳下沒有人。

蝴蝶困在針尖上,他用手指刮出字來-一個名字,一個慷慨貴族的名字(沒有人認為蝴蝶能說話)。

 

男人將手落在床邊,碰到了粗絲(別名頭髮)。男人將手指搭在路易‧德加的頭上。

我們一起走。

他感覺有溫熱的東西壓在他的嘴上。溫熱沒有陰性陽性,他就只是肉的溫度。

路易‧德加推開了蝴蝶,乾嘔出聲。

蝴蝶在天空飛,另一層意思是,他不只飛向天堂,也飛向陰溝。

蝴蝶幾乎即刻知道曾經發生什麼事。

現在德加不和蝴蝶睡在一起,蝴蝶無從得知男人是否還會無意識靠在溫熱肉體上。

(路易‧德加在惡夢中感覺有什麼靠在他肩上,他搧開了,像搧蝴蝶一樣容易。)

(另一種說法:他被抱在懷中。)

 

約拿在鯨魚肚腹待了三天。他們不是約拿。

路易‧德加跛著腳在海邊洗手,他看見男人半沉在海上。

蝴蝶沾濕了翅膀會怎樣?

他們不是約拿。尼尼微人沒有懺悔。

蝴蝶飛了起來,他來找他。

 

長官很不高興。蝴蝶的婊子。這句話又在他頭上響起。

路易‧德加以前看過一齣歌劇,關於蝴蝶。他穿著西裝與未婚妻坐在包廂中,拿著鑲金望遠鏡。

孩童從他身後跑過。(Papi、papi―Papillon)

(場景:歌劇院/拱廊/監獄)

 

Un bel di', vedremo 美好(晴朗)的一日,我們將看見


levarsi un fil di fumo 一縷蒸煙升起

sull'estremo confin del mare. 於遙遠的海的盡頭。

E poi la nave appare. 然後船影浮現。

Poi la nave bianca 然後白色的船

entra nel porto, 駛入港口,

romba il suo saluto. 轟隆地打著招呼。

Vedi? E' venuto! 看見了嗎?他回來了!

 

歌劇能掩沒聲音。

典獄長放著歌劇。《蝴蝶夫人》,你聽過嗎?

他聽過。

 

典獄長很不高興。他的素描簿也被鯨魚吞了。

還好他有碳還有煤灰,有時有乾黑的蔬菜跟菸。

他是苦行修士。

惡魔島上沒有蝴蝶。但路易‧德加知道什麼是純淨,縱然帶了胃酸乾嘔的氣味。他哼著歌劇在屋頂上塗抹。

 

蝴蝶飛在空中,會飛過陰溝,當然也能飛到天堂。

 

他畫了一隻蝴蝶。還有男人。

現在路易‧德加想不起巴黎的雪,也忘記曾有人罵他婊子。惡魔島有許多椰子,這樣很好。他記得指甲與指甲交疊的感覺與胃酸,這樣很好。

他不用素描簿記載誰的純潔。(他記得)

他學會了將菸拋起接在嘴上。(他記得)

(他記得夕陽時男人在他身邊的模樣,這樣很好。)

 

 

「然後白色的船

駛入港口,

轟隆地打著招呼。」



 

 

補遺:

最後叫作蝴蝶的男人吻了路易‧德加。我們會再見。

我屬於這裡。蝴蝶在空中。 路易‧德加跛著腿在只有熱帶才會出現的晨光中捧著蝴蝶的臉。

惡魔島不該困住蝴蝶。

惡魔島也不該困住英勇的武士或貴族。蝴蝶反諷。

但他跳了下去。

在法國經商的中國人說,在中國東方的海有能變成魚的鳥,或是能變為蝴蝶的人。德加只是狠狠敲了對方一筆。

路易‧德加 從岩上向下看,看見蝴蝶躺在椰殼上。

所以惡魔島上再沒有蝴蝶,直到某天他停在路易‧德加的手指上。


II.


II.

在蝴蝶與德加的農莊約十里的地方,有一座小山。

嚴格說來,那只是比丘陵更陡的林地,一處緩坡上拔出許多灌木,在溽熱的委內瑞拉,那是帶著腥甜的農場。

 

德加偶爾會去山裡。

他們手下的工人們常問主人去山裡做什麼?

他去找家鄉。

蝴蝶總是這麼說。

雖然不是完全一樣,但那是他的家。

 

 

蝴蝶知道德加有時會在苦力時開小差。在搬運石塊,或是要撿拾演練用的砲彈時,往往是靠近森林的時候,德加會消失一小段時間。很短,如果囚犯們太過專心做他份內的粗活而獄卒專注於凌虐他們的奴隸,便不會有人發現路易.德加的失蹤。

但蝴蝶不同。一來他總是無時無刻找尋島上的出路,另一方面在於他們的承諾:為了自由,蝴蝶必須保護好那個小騙子。在通常的情況蝴蝶不會多問,只是在偶然被詢問起他的小婊子時,編個似是而非的理由,一副事不關己。沒有人知道蝴蝶的拳頭會出於不知名的情感,在聽見婊子一詞時握的死緊。

但某天當蝴蝶看見他夥伴矮小的身軀在樹幹與藤蔓中忽隱忽現時,終於還是忍不住躡手躡腳的跟了過去。

 

蝴蝶撥開那些長草闊葉找到德加時他正在摳挖那些腐黑土壤。

應該會有的。汗水從德加因為炙陽而變得枯棕的皮膚上滴落到土壤中。

你在幹什麼,蝴蝶語氣幾乎氣急敗壞,不知道究竟是害怕德加逃走或是他逃不走。

德加沒有回話,只是用他笨拙的手指執著地翻掀那一小塊的土。

哈。德加興奮的將手上的東西拿給蝴蝶看。

一枚小的香菇在他手中。

你要自殺嗎?

蝴蝶看著那香菇,不可置信的問。

 

蝴蝶有聽過那些傳言——那些從蠻荒之地回來的男人們,信誓旦旦的在鎂光燈的閃爍下說著他們的野蠻嚮導如何用那些鮮豔的菇類迷昏自己,搶走上帝所賜予的榮耀。但更多在街上的傳言則是誰因為迷路與飢餓,臉色鐵青的陳屍在叢林中,一旁則是未熄的火與那些隨意採擷的真菌。

 

德加的笑容還沒從臉上褪下——他根本沒有多想,蝴蝶突然意識到,將紙鈔塞進肛門的這個男人不會死於勞役卻會死於天真。

這並不是一門好生意,但蝴蝶已經賭下去。

而蝴蝶知道,除了被抓來流放營這一次,他的運氣一向很好。

 

要來吃嗎?德加撥開那些被濕氣潤濕的枯葉,找出那些乾燥的,堆了一堆。火柴?德加向蝴蝶點了點頭示意他口袋裡的東西。

蝴蝶想這也一次賭博。

 

火柴燃起枯葉,燃燒的聲音被叢林裡萬物的聲音所掩蓋。那是蝴蝶與德加不曾聽過的喧鬧,不同於法國的任何一個地方。蝴蝶看的出來德加疲憊極了,他傾身聆聽草葉燃燒的聲音,像是那些細碎的火焰呢喃出一種蝴蝶不知道的慰藉。

那些香菇被插在樹枝上烤著,島上沒有奶油,更沒有那些馨香的草料,但蘑菇的氣味隨著火焰緩慢的散在他們兩人之間。

這讓蝴蝶想起了小時他的母親總會烤那些渾白的蘑菇,蘑菇特有的香氣扮著奶油瀰漫在他們被陽光曬白的餐廳中。

那的確是蝴蝶仍然天真,以為世界只有家中餐廳房間與父母帶有嚴肅微笑的時刻。

現在的亨利.查理葉已經遺失掉那些關於家鄉的氣味,只剩坐在對面的路易.德加,帶著被煙燻得搖搖欲墜的眼鏡,他小心翼翼的用門牙前端咬著滾燙的香菇。

 

蝴蝶在日後再也想不起為何當下他會有那樣的念頭:這個騙子的屁股也許還有幾百法郎夠他逃向自由,而誰也不知道哪種香菇能在幾秒鐘內讓人化作一具屍體。

 

好吃。

德加小聲的讚嘆,並因為燙口而發出嘶聲。德加將另一串遞給蝴蝶。

蝴蝶拒絕了。忽略戴眼鏡的男人一閃而過的落寞。

這讓我想起法國。德加緩緩吐出嘆息。

蝴蝶這才驚覺,就如他想起那早已遺忘的母親,也許德加也因為這些香菇的氣味找尋那些過往,讓他足以在這他媽的爛島上脫下褲子,從肛門挖出幾法郎來——縱使日後蝴蝶才發現這些在闊葉林生長的菇類難吃的令人作嘔。

而德加,耶穌基督,除了幾次腹瀉外,竟然沒被那些菌菇奪走生命。

 

 

再五年後蝴蝶遇見德加,他如藤蔓捲曲的頭髮批他在臉上,現在的路易.德加像是蝴蝶所聽說過的野蠻人嚮導了。且他不再發出天真的一聲。

而惡魔島也找不到一顆黑木下的香菇。

你知道找松露的工具是豬嗎?

德加正在用乾癟的玉米餵那幾隻粉紅色的豬隻。

你把牠們放走也許他會找些松露回來。

蝴蝶開著玩笑。

這樣我們出去後能走私些賣錢。

但德加跟著他笑了笑,我已經忘記蘑菇的味道了。

 

這是德加的一次向蝴蝶坦白。但蝴蝶的心仍在海浪上。

而當蝴蝶在委內瑞拉吃到參著熱帶香料不知名菇類時,他突然想要買艘船。

那艘船夠帶一個人,他會登上某個曾為監獄的島上,將會趕著那裡豢養的豬隻,那些母豬也許會拱出千百年前的腐木,上面長滿著香氣逼人的松露。

 

 

這是我小時候最愛的。德加和蝴蝶躲在隱蔽處,偷吃著烤過的香菇。

這氣味讓我想到巴黎。(即便熱帶香菇的味道帶著不可言說的氣味。與家鄉的蘑菇或松露一點也不相似)

蝴蝶呵呵地笑,他們已經熟練於在勞動時偷個幾分鐘,德加的運氣與蝴蝶相比不遑多讓,德加筆記本最後幾頁便是記錄著那些可以食用的菇類。

你為什麼不怕。蝴蝶有天問起德加。

生於家鄉,死於家鄉。

德加說得輕巧,像是這場囚禁只是一場對生命突如其來的逃逸,隔天這位偽鈔大師便能打包行囊,乘著汽輪光榮回到巴黎。

那是蝴蝶與德加受困的第二年,離蝴蝶失去語言與苦力自由的幾周前。

 

但在那不見天日的囚禁下,蝴蝶握著半顆椰子,卻也露出了德加找到蘑菇的笑容。

 

委內瑞拉還是有辦法拿到一些法國貨,有天蝴蝶帶了一小粒的松露。小心翼翼地將他磨在他們沾有醬料的玉米餅上。

這是什麼?德加咬了一口問。

 

這幾乎讓蝴蝶帶著啞口無言的驚嚇。

這是家鄉的味道。

蝴蝶解釋。

 

但德加——那在流放時咬著難吃的香菇懷鄉的小騙子,才恍然大悟。

但我的家在這。

 

德加露出一道溫柔的諒解。

他將手撫上蝴蝶的臉龐。碩長的玻璃透出正午的光線,打在農莊像是教堂的屋內,他們的貓追著影子跑。

 

明天我去山裡採一些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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