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gile.

Fragile.


是他看著拉斐爾長大的。


偌大的家族、複雜的親戚,還有一大堆永遠寫不完的權利鬥爭,不會有人去將全身心的關注就這麼給予其中一枚棋子。


畢竟不到最後,沒能知道誰是那撐到最後的贏家。


他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母親、流著不同的血統,在這個文明與魔法同時存在的世界,好像倫理與道德也有太多可以推翻的可能。

大名鼎鼎的梅菲斯特也並非人類,膝下子孫無數,就跟所有能在社會新聞上見到的財團鬥爭一樣可笑,就連魔鬼的世界都得這般勾心鬥角,好像從來所有生物之間就沒有那麼大的不同。

不過就是時間長短、血統相異,但一樣的追名逐利罷了。


這沒什麼,人人都是這樣活下來的。

沒有誰更可恥、自然也沒有誰更清高,只不過要活到最後,沒有一點點對成功二字渴求的不擇手段,終究都會跌落山谷,成為他人的踏腳石罷了。


而他,名為哈勒普的夢魔,也只是其中一枚棋的影子。


他看著拉斐爾長大、看著他走到今天的寶座上,他的主人、他的老闆,可以說是魔鬼裡面最腳踏實地的一個,除了那滿口冠冕堂皇的說辭,其實他也從未取巧、更從不仰仗他人。


而也便是這份驕傲,讓他顯得如此脆弱。


他的母親在他墜地的那刻便過世了,從此便是他獨自一人,他沒有喊過一聲孤單,就連孩提時站在父親的面前,他都能抬頭挺胸的說一聲他有自己就夠了,或許也正是這份沒來由的、卻一直堅定的很的愚信,讓拉斐爾一直走到今天,還真的算是半個成功的棋子。


他一直都在看著。


他不是什麼監視的眼線、更不是什麼得力的助手,他只是一個夢魔、一個為拉斐爾量身訂製的漂亮玩具,在這空空如也的大房子裡晃來晃去,看著電視、吃著零食,偶爾到辦公室跟拉斐爾講兩句沒什麼營養的插科打諢,或是爬上老闆的床,當一個盡職而浪蕩的好玩具。

其他時間裡,他想出門找人玩玩也沒差、想偷帶幾個好看人類回家尋歡作樂也罷,只要拉斐爾抬眼的時候他抓準時機出現,那便還是一天快樂的主僕遊戲,倒是從來沒出過什麼問題。


但他有時候,也喜歡就這樣盯著拉斐爾。


拉斐爾跟很多人打交道,他與他們簽訂紙張上的條款、或建立那種更超自然一點的契約,拉斐爾不是出生就擅長這個,哈勒普看過太多次自己的主人對著鏡子練習,模擬表情的變化、調整語調的轉折,一切都笨拙的有點過於好笑,但效果總的來說卻也不差。


但他卻從來沒有一個更親近一點的合作伙伴,更遑論朋友。


「我一個人也能做到最好」這句話似乎變成了一種詛咒,好像他這輩子就真的只能仰仗自己,他旗下有無數公司、無數的產業,的確招攬了很多優秀而機靈的人才,也才有今天日漸壯大的事業。


但他卻從來不相信任何人。


他沒有秘書,所有文件都是經由自己的手,明明是大老闆卻做著最繁瑣的工作,連哈勒普這個一向不管事的人都覺得荒謬。


他從來不用「堅強」去形容拉斐爾,更多的其實是一種弱小的人面對可能性的時候近乎渴求的欲望,就像溺水的人看到了遠處飄來的木塊,無論那只是一根木棒、還是那其實是塊堅實的木板,好像都不是那麼重要了。


畢竟他其實只是想活下來,怎麼活著卻不在他的想像當中。


拉斐爾很脆弱,哈勒普總是這麼想著。他只是擁有一半的魔鬼血脈,但其餘的幾乎和人類並無二致。

他會流汗、會哭泣,會上氣不接下氣,甚至也會感冒。


弱小,愚蠢,卻因為血統編織出的可能而掙扎著往上爬。


這是他認識的拉斐爾,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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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脆弱包括那種身體上的小毛病。


拉斐爾感冒了。


哈勒普看著拉斐爾站在辦公桌前面,額前和頸後的頭髮都被汗水打濕,他不時的咳兩下、吸了吸鼻子,然後繼續努力不懈的工作,偶爾看看文件、偶爾在電腦上打著些什麼,一旁的垃圾桶早就堆滿了用過的衛生紙團。


他已經這樣維持一個下午了。


哈勒普越來越常看他停下手上的工作,就只是用手支撐著頭,然後停滯幾秒、有時候是幾分鐘,才勉強重新撿回自己的意識,繼續開始處理桌上的堆積如山。


「我親愛的主人。」


哈勒普在只有他們兩人的時候,總喜歡油膩的叫上一兩句主人,拉斐爾連抬眼都懶,他只是嗯了一聲,然後視線仍然停留在桌上的某本合約書封面上。


「怎麼了,我現在沒有力氣跟你胡言亂語。」


「你是不是該去休息一下,主人?不然我怕你等等暈倒在這裡,我跟柯里拉可就得把你拖去急診室了。」


柯里拉是整個公司裡最接近秘書這個職位的一位矮小助理,平時雖然也沒在做什麼,但好歹會被拉斐爾派去探探客戶的口風、或是給予對方一點小人情,也算是拉斐爾難得下放自己權力的難能可貴。


拉斐爾這次抬頭了,那張臉有點漲紅,約莫是發燒了。


「那這些工作誰來?你嗎?」


「人類有一句話叫「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哈勒普用誇張的語氣說著,一邊坐在了拉斐爾的辦公桌邊緣。

「還蠻有道理的,親愛的主人。」


拉斐爾停頓了一下,休息二字此刻在他耳裡聽起來是多麼的誘人,他的腦袋已經快要燒成一鍋漿糊,剛剛就連最簡單的信件問候他都重打了三次才成功,如果真的連效率都維持不了,那何必堅持在這裡呢?


但差就差在--他可是拉斐爾,一個妄圖統治半邊天下的企業家、一個擁有一半地獄血統的魔鬼,其實並沒有人看好過他、沒有人冀望過他什麼,是他自己戰戰兢兢爬到了這個地方,然後每天努力的構築更大的未來。


每一分、每一秒,對他來說都是彌足珍貴,在商業的洪流下一切瞬息流轉,如果在他休息的時間裡,客戶被其他公司搶走了呢?


就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念頭,拉斐爾心裡燃起的懶惰就消散無蹤,他勉強坐直了身體,看著正在玩他桌上紙鎮的哈勒普。


「去拿兩片退熱貼給我。」

拉斐爾簡單的下令,然後又開始用力的咳嗽,他抽了一張衛生紙,死死捂著嘴巴。


哈勒普轉了轉眼珠,他看著他勤勤墾墾的老闆,本來只想聳聳肩,然後順從的去拿退熱貼。


但要是這麼聽話,就不像他了。


他跟拉斐爾身份天差地別,唯一相像的除了那幾乎是複製過來的外表,或許就是不聽話。


拉斐爾是個努力上進的人,不代表他就是個乖孩子,小時候為了反抗父親定下的條條框框,可是沒少在那些毫無道理的家法下吃過苦頭。


而哈勒普就是那個樂意隨著小少爺起舞的調皮僕從,他或許有時候會基於好玩多說兩句,但拉斐爾不聽父親的話、自然也不會聽哈勒普的話,他不笨、但有時候實在是固執的驚人,就連哈勒普都忍不住佩服自己主人的心態。


他本來就是拉斐爾的影子,但卻從來不是同一個人。

他們只有長相相似,但拉斐爾從來沒讓他替自己出席過什麼場合,而哈勒普自己也從來沒有什麼事業心,更不會想跟自己的主人一較高下。

反倒是他這個寵物更像是一個被養起來的富家少爺,除了偶爾拍兩句馬屁、偶爾當一個甜蜜且讓人滿足的好床伴,哈勒普真的可以稱得上無所事事。


他甚至有時候也不知道,拉斐爾究竟就真的這麼順著父親的意思,一直把他這個夢魔留在身邊,到底是為了什麼。


拉斐爾也不是真的那麼性慾旺盛的人,繁忙的工作跟交際早就消耗掉了他大部分的精力,哪有多餘的力氣去翻雲覆雨,就像現在一樣,拉斐爾一向是個連睡覺都吝嗇給自己施捨的人。


哈勒普跳下了桌子,他隨手把身上的皮外套脫了下來,一雙艷紅的翅膀突然展開,卻很巧妙的避開了桌上的所有物品、以及一旁地上那個造價不菲的花瓶。

深色的犄角從深紅色的肌膚表層伸出,盤繞在那本來塗抹了髮膠的頭頂兩側,他輕輕甩動了兩下翅膀,像是伸懶腰一樣拉了拉手,跟火焰一般橘紅色的雙瞳重新看向拉斐爾,而對方只是瞟了一眼,似乎並不在意。


「退熱貼馬上來,親愛的主人。」


他走到拉斐爾身後,伸出雙手,然後輕易的把臉快要貼到桌子上的魔鬼抱了起來。



「哈勒普!?你在幹什麼!」


拉斐爾發出了絕對是今天最中氣十足的一聲,他手上還抓著一隻鋼筆,死死的瞪著一臉事不關己的夢魔。


「送您去床上,我的主人。」

哈勒普故意非常尊敬的說到,還微微欠身,角都快撞到拉斐爾的額頭上了。

「然後我會幫您準備退熱貼,或許還有一顆蘋果?削好的?」


「……」


拉斐爾沉默的瞪著對方,哈勒普身上體溫比平常的他高上一些,卻和發燒時的人類軀體沒什麼差別,那兩隻有力的手臂就像是一個穩當的搖籃,此刻又提高了拉斐爾腦中「休息」這個念頭的成份,他往下看著自己桌上的一片狼藉,又看著電腦上打到一般的郵件,但床的輪廓卻慢慢在腦中成形,想要躺在那些鬆軟的、帶著洗衣精香味的被單上的欲望似乎從未如此強烈。


他遲疑了兩秒種,用一種夾雜睏意跟猶豫的眼神看著哈勒普,而哈勒普只是一如既往的笑著。

「我可以去你房間了嗎,主人?」


睡一覺吧,然後一切就會如常。

他又可以重新開始那些他一天也放心不下的工作,並且更有效率的、更快速的。


「好。」


他說,然後心安理得的縮起了身體,任由哈勒普抱著他,像拎起一隻小雞一樣那麼輕鬆。


哈勒普晃晃悠悠的邁開了腳步,突然覺得眼前的場景,好像有那麼點似曾相似。


他說了,他是看著拉斐爾長大的。


這不是他第一次感冒、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但從小拉斐爾便是這樣不要命似的在學習、在工作,好像那身體不是自己的,而是一個額外的機體,只要有吃東西、有喝水,就能在不需要休息的狀況下活下來。

他也曾經抱著更小一點的、一樣燒成了一團火球的小拉斐爾,他不是褓姆、也不是忠心耿耿的僕人,他對於照顧小主人的身體健康沒有什麼概念,也沒有那種一般來說應該急切的關心,唯有的只是一種微妙的困惑,還有好奇。


為什麼?


為什麼要奮不顧身到這種地步?是為了向誰證明自己、還是為了找到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坎比翁的身份就像一種詛咒,注定了沒能擁有過母親的愛、注定了沒能天生備受父親的寵信,一切的一切都必須這樣不要命的去爭取,有時候哈勒普甚至都覺得,人類都還過得比坎比翁好一點。


他只是個夢魔,他不會、也不該去煩惱這些,他甚至可以不用照顧主人的起居,畢竟他只是個漂亮的、誘惑人心的玩具,頂多就是充當了一個紓解壓力的弄臣,但其他的事情,他倒可以都事不關己。


但誰叫他可是拉斐爾花大價錢好好養著的呢?


他輕輕的把主人放在那張華麗的大床上,然後攤開那條厚棉被,把拉斐爾整個人包在裡面。


「熱死了……」

拉斐爾瞪了哈勒普一眼,正想伸手把被子拉開,哈勒普就一屁股坐在了棉被的邊緣上,不給他扯掉被子的機會。


「出出汗就不會發燒了,主人。這點簡單的原理我還是稍微知道的。」

他晃了晃身後那條尾巴,然後重新站了起來,俯視著沾到床似乎就馬上就要進入夢鄉的拉斐爾。


他拍拍翅膀,看起來心情很好的走了出去,準備來去冰箱看看有沒有退熱貼跟水果。


拉斐爾躺在床上,感覺天花板上的吊燈都在旋轉,他想到了幾個今天還來不及處理完的信件、想到了那些還沒擬好的合同,然後想到了上一次感冒的自己。


雖然他總是熬夜、總是睡不好,但是在其他層面上他還算是很注重健康,感冒的頻率大概也比一般人少了許多,但好像一旦染上了,接下來就是兩個星期以上的昏昏欲睡跟高燒不退,連他自己都受不了這種莫名其妙的不定時炸彈。


拉斐爾昏昏沉沉的抱著被子,他的房間很大,家具不算多,但總的來說都是價值連城的裝飾品,他此刻用模糊的視線看著那些雕花的窗簾、看著天花板上折射著光芒的水晶吊燈、看著牆上的畫框、看著櫃子上某個雕刻家的藝術品。


然後他看著半掩的門,突然有點期待哈勒普走回來的那一刻。


他從來不覺得孤單。


無論是人、是魔鬼,還是任何有生命的存在,沒有任何一個個體應該感覺到孤單,畢竟人在最終都只能擁有自己,如果在情感上仰仗他人、在生活上仰賴對方,哪何來成功的契機?


他一直都知道他只有自己,父親不會將視線分給隨便一個不知道能不能有所作為的子嗣、而他根本和母親素未謀面,連依戀的產生都在最初就被掐斷。

既然沒有任何倚靠的機會,那就連孤獨這樣的情緒都是死的。


他有時候會在夢裡夢見母親,明明連面都沒能見上過一次,他卻會在夢裡見到那個孕育他的女人,真切的、有溫度的,並且會輕柔的叫他的名字。

他也只有這種時候才會慶幸,魔鬼竟然也有做夢的權利。



哈勒普走回房間的時候,拉斐爾已經睡著了。


他放下手中抱著的一大堆東西,退熱貼、礦泉水、保溫瓶、削好的蘋果,還有幾個商店的即食果凍,夢魔把它們草率的堆在床頭櫃上,然後吁了一口氣。


他看著拉斐爾,他的主人側躺著,身體似乎蜷縮了起來,手掌抓著被子的一角,臉上似乎被高燒的溫度影響,紅成了一片,汗水沿著額頭的線條留下,浸濕了枕頭的一小塊。

拉斐爾皺著眉,比他平常習慣的那種表情還要用力,大抵是因為感冒的難受,連著在夢中都放鬆不下來。


哈勒普坐在床的一角,想著是不是該先把主人叫起來喝兩口水、免得等等脫水了,還是就這麼讓他睡下去,明天早上再說。


「……母親…………」


一聲模模糊糊的囈語突然傳來,哈勒普好奇的回頭,發現拉斐爾正翻了個身,在棉被裡動了動,又含糊的叫了一聲。


「等一下,母親……」


哈勒普眨眨眼,露出了感興趣的笑容。


他也沒見過主人的母親。


但鑒於夢魔的特性,不會有人對這個在家裡轉來轉去的性愛玩具設下防線,自然他也常常聽得到一些有的沒的的消息。


聽說拉斐爾的母親,長得跟他幾乎一模一樣。


但是跟那嚴肅而殘暴的父親不同、也跟這個死命著努力的兒子相反,聽說曾經的夫人是個溫柔而善良的女人,滿心期待著孩子的出世--


儘管他知道,那就代表了母體的消亡。


哈勒普其實不懂,他不知道人要怎麼對從未見過的人產生想念、產生依戀,但是那兩聲猶豫的夢囈,還有那眼角偷偷滑過的淚水,哈勒普擅作主張的把那些當成了軟弱的情感。


但或許母性就是這麼神奇的東西,從未擁有過的人嚮往、曾經擁有過的人依賴,那種最初的溫暖與安全感像是人一生都逃離不了的夢境,你總是會知道在脆弱的時候,該往哪裡逃竄。


哈勒普覺得,這真的是有趣極了。


他突發奇想的動了個念頭,身體四周被那陣橘紅色的光芒包圍,健壯的肌肉變成了平滑的肌膚、堅實的肌肉變成了柔軟的胸脯,本來身上穿著的襯衫過大的掛著。


他變成了女大公的樣子。


哈勒普知道拉斐爾的母親只是個人類,但既然跟主人是長得如此相像,何嘗這個「女大公拉斐爾」的形象,不是最接近他母親的樣貌呢?


他把翅膀往後收攏,然後傾身貼著轉過身去的拉斐爾,他的主人仍然沉睡著,只因為這突如其來的重量而輕微的動了動身體,卻沒有絲毫醒來的意思。


平常哈勒普會用到這個形象,無非都是因為拉斐爾在床上小小的癖好,口中說出的也都是極盡魅惑的言語。

而此刻,哈勒普停頓了一下,他回想著那些母親會怎麼做、回想著電視上虛構而偉大的母愛。


「沒事的,主……」

哈勒普轉了轉眼珠,然後露出一個模仿來的、溫柔的笑容。


「沒事的,拉斐爾。」


他打了個響指,房間陷入了黑暗,只剩下窗外隱隱投來道路上路燈的光芒。


這很荒謬、很有趣,對哈勒普來說,只是又一個主人不為人知的小秘密,而他只是助長這份脆弱的、搧風點火的觀者。


他覺得拉斐爾很脆弱、很愚蠢,有很多讓人發笑的小興趣,有很多強裝無視的無謂自尊。


而他是他的玩具、是他的寵物,是看著他長大的僕從


--或許也是他此生之中,唯一不會真的離開他的人。


畢竟他只是一個被量身打造的夢魔。


哈勒普往上移了移,幾乎跟拉斐爾靠著躺在一起,他的左手靠著拉斐爾蓋上棉被的腰間,然後輕輕拍著,像是一個真的在哄小孩的母親。


他低頭,在他的主人汗濕的額頭上留下一個親吻。


就像一個母親在安慰他為惡夢所困的孩子。


「晚安,拉斐爾。」


哈勒普說、女大公說,模仿一個母親那樣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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