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 Vivian(致薇薇安)

For Vivian(致薇薇安)

陸離

▼薇薇安的幽靈設定有裏設,總之透明度、觸覺、實體度(碰不碰得到)是浮動不定的。

▼作者是大綱草稿流選手。




“時間沒有等我。

是你,忘了帶我走。

我無處可去,所以留在這裡。”*




那女孩在跳舞。


朝露都尚未甦醒的時刻,還有數十分就將迎來破曉。環繞四面八方的蓊鬱森林在無風的凌晨時分靜靜守望著跳著輕盈舞步的女孩,她像是一縷輕煙,又像是浮動於空氣中的水流,那樣自由。

裸露的雙足在潮濕的草地間描繪美麗的圖像,隨著擺動起舞的髮絲與飄然的純白連身裙,勾勒出線條的手蒼白地近乎透明,兩個不快不慢的旋轉以後終於駐足的雙腳踏實地放下腳跟,而那女孩的側臉終於捕捉到了佇留原地的他。

水氣繚繞的湖畔,薄暗的天體光線之下,那雙黯淡而毫無光采的眼眸明白地訴說了女孩那空靈、了無生氣的氣息源自何處。

她不是活物。

就像幽靈一樣——或者就是幽靈。女孩站在那裡,就只是沉默地看著他,而他也同樣凝視著對方。在女孩背後、森林東方的地平線破開靜寂,逐漸染上更加明亮乾淨色澤的天空開始蔓延,天就要亮了。幾縷束光穿透女孩的肩頭,奶茶色的髮絲滑落,那一塊被光親吻的位置完全地透明,彷彿只剩下用畫筆描出的輪廓外殼。

女孩的腳動了動,似乎想要轉身離開了。他忍不住出聲挽留,說了「等一下」。

「我想要去那邊的高塔,妳知道怎麼走嗎?」

指向位在北邊聳立的那座塔尖,他抬起拎著大釜的另一隻手,簡短地解釋了自己想去高塔裡練習熬煮魔藥、但是一個人走還是不小心迷路了。

女孩——這裡要是還有第三個人,或許會以外表的相互比較而言,將她稱作姐姐吧——仍舊不發一語,隔開了一段空白,才朝向他邁開步伐。走至一步距離的間隔,女孩向他伸出了手,那是個微微傾身、卻恰如其分保持了禮儀的無聲邀請。他抬頭看著對方的臉,暈染了不真實的慘白與破曉晨光,那雙如同死水般的眼眸確確實實是湖水綠;或許,生前是充滿了夏季湖泊的璀璨光彩吧,那已無人知曉。他將自己的手放了上去,於是女孩便帶著他、兩個人在初春清晨微涼的薄霧水氣之中緩慢起舞。


外表停留在十九歲的少女,以及外貌還只有十二歲的男孩。

這幅有些奇妙卻意外和諧的畫面在黎明時分的靜謐森林中,剛剛好。


從來沒學過舞蹈的他很笨拙,踩到不少次女孩的腳,儘管那感覺更像是踩進了一小塊沒有實體的水窪,僅僅是腳掌感到冷涼而已。女孩完全沒展現出反應,似乎毫不在意,只是更慢更慢地引領著身高跟自己相差不少的男孩習慣步伐節奏。他的高度大約只到女孩的胸口附近吧,這個事實雖然時常提醒著他自己的年幼,但不可思議地,此刻並不令人感到焦躁或不快。可能是因為女孩就如同身旁的那片湖泊一樣,沉靜無言。

飄散藍白暈光的裸足在兩圈來回的舞蹈後停下。他曾於書本上看過穿著被詛咒的紅鞋而跳舞的少女的故事,舞蹈必須至死方休。眼前打從一開始就空無一物的雙腳主人當然不可能是那個故事裡的少女,硬要說的話,更像是妖精那類的吧。當他第一眼看見她翩翩起舞時,腦袋裡自然流淌出的是一首鋼琴演奏的曲子,曲名、意象、他初次聆聽的印象,那些都與此刻的一切光景不謀而合。

女孩依然沒有說話,用眼神跟動作示意要引領他前往原本目的地的高塔,但回過神來他已經開了口、問她能不能在這裡做熬煮魔藥的練習。


「我叫葉。妳叫什麼名字?」

鮮明的紅色眼瞳在晨光照耀與黑髮的掠影下,宛若沒有雜質的石榴石。

一陣輕柔的微風拂過,女孩終於成形的言語卻並沒一併從葉的耳邊溜走。他確實聽見了她說出一個名字。


「薇薇安」。




有一位喜愛跳舞的妖精少女居住在森林裡,會向迷路的人們以共舞作為交換,引導迷途者真正希求的路徑。

這片森林有著這樣的美妙傳說。


葉猜想那說的應該就是薇薇安,只是以他感覺到的,要說是妖精、更像是靈體,可要說是幽靈、她又繚繞著妖精的氣息,儘管沒有那樣濃烈。模稜兩可的感覺,像是搖搖欲墜、恰好平衡的一半一半。

經過幾次的探訪後,他知道了薇薇安只在清晨與午夜時分在森林深處的這座湖畔出現,而他看見她的時候,毫無例外地、她總是在跳舞。奶茶棕的髮絲有些自然捲,時刻罩在頭頂的是一件仿如新娘頭紗的半透明薄紗,看上去材質並不是很高級,但感覺得出製作者的用心,似乎是手工做成的。當薇薇安翩翩起舞時,一同紛飛的髮絲、裙擺、白紗,總把她襯托得更加輕盈,更加虛幻,對,就像是個徘徊於此世與彼岸之際的鬼魂。

最開始他的到來似乎讓薇薇安有些困擾,她會隱去自己的身影躲藏起來,可惜的是,他的眼睛似乎不受隱身效果的影響,總是能找到消失於湖面倒映上的女孩。幾次下來薇薇安大概也放棄了隱藏,只是依然面無表情地默許了他的叨擾。說到底,這座森林、這個湖畔也不是她的所有物,而葉也同樣,那就像是,獨自一人的秘密基地、變為了兩個「一個人」的秘密基地。

他會帶著裝有材料的小包、適合未成年孩子使用又方便攜帶的大釜、野餐墊,或者是毯子與書本,有時候是在這裡做各種學習,有時候只是發呆睡覺,有時候是看書,有時候是向薇薇安討教跳舞的方法與訣竅。他總是不能待得太久,因為家裡管得嚴,儘管現在他家的兩位大人大多數時候都不在家。

有時候他看書看得入迷了,甚至對由遠而近的喊聲絲毫入不了耳,直到薇薇安透明蒼白的手拉掉他手裡的書,抬頭才想抱怨女孩突然的行為,這時出現在幾步遠外的另一名少年叫了一聲他的名字,轉頭他就看見自家親弟一臉忿怨地瞪著自己。那是文,只比他晚兩年出生的胞弟。自從他隔三差五就偷閒跑來這裡,文被雙親賦予了準時將他回收到家的任務。雖然關於去了哪裡、做了什麼,葉並沒有告訴文,但他知道文能循著他的魔力痕跡找到他在哪裡;至於薇薇安,始終在文到來以後隱去身影,而文似乎並沒有像他一樣能夠無視隱形效果的視覺能力,所以一直以為他是一個人在這裡搗鼓些什麼、自得其樂。

對於這點他還是感到有些可惜的,畢竟他確實想介紹薇薇安給文認識。


薇薇安不怎麼說話。但並不是不能說話,至少他就聽過她說出自己的名字。那幾個簡單的音節滑出蒼白的脣齒,實際上是那樣難得的事。


一個被睏意與徐徐微風籠罩的午夜,在等待破曉瞬間的那刻以前,他竟然沒耐受住睡魔的蠱惑沉入了夢鄉。說好要一起等日出的。即使這個「說好」也不過是他單方面編織出來的話語,因為薇薇安既不首肯、也從未否定過。從那雙彷彿沉睡湖底的眼睛裡,埋藏著什麼樣的歷史與傷痛他不得而知,也並不想著要粗魯無禮地撬開盒子看看,於自然而然的陪伴之中,他只是無意識地說起自己的事,像是文的事、母親的事、父親的事。他的世界還很小,很狹窄,就只有這樣而已。從今以後,他還能去看更加廣闊的世界。薇薇安究竟是否傾聽了他的話,或者其實她的內在早已空冷到了無法傳遞進去更多的消息,他不知道。

可是,只是感覺得到她的存在,這點本身就已經很夠了。對那時候的葉而言,足夠了。

將熟睡的男孩自睡魔的懷抱裡拽拉出來的是一陣放輕力道的搖晃。蓋在身上的毯子阻撓了手的作動,睫羽落下的片影裡視野緩緩展開,過分安逸的朦朧在幾次眨眼間再度清晰,他看見幾縷垂落的棕色髮絲,奶茶色的間隙中有什麼淡淡折射了光,而在人影的輪廓背後,是正在剖開黑夜、披靡而來的黎明。

碰觸到頰邊的東西並不僵硬,卻也並不柔軟,那像是一團霧、一股水煙,並不如冰似寒,可是確實很冷。沒有實體,就像破裂的夢或泡影那樣的,冷。那不是活著的生物會有的溫度。然後他意識到那是薇薇安。當他抬頭想和她對上眼睛,正巧趕上了薇薇安的那聲呼喚。很輕很輕的,可是又十分清楚的,他的名字。


「葉」。她說。


那張慘白的臉上並沒有令人驚詫的變化。沒有微笑,沒有皺眉,沒有更多的表情細節,似乎一切都一如往常。

而他看見,吸收了早晨第一道曙光的那雙湖水綠,好像被點亮了幾顆零落的星。暈染在晨光下的那名女孩,在剎那之間就好像是個活生生的人類一般。

——不,她的確、曾經是的。

那冷涼的透明體溫訴說她的現在,只留下了如此寂寥的溫度。


確認他醒過來後,薇薇安從他前面退開,剛剛大半被調和稀釋的光線一口氣灑到眼前,令葉本能地瞇起了眼。坐到身旁的薇薇安依然拘謹地隔開了一個手掌的距離,習慣了光線濃度後他後知後覺感到挫折,說出要一起等破曉的人是自己、先睡著的也是自己,結果還是讓對方叫醒自己的。真是失敗。他轉頭本想道歉與道謝,此時吹起的風使得薇薇安側邊的髮絲大幅飛揚,袒露出來的不只有頸項,還有左側耳垂上勾掛著的耳飾。墜飾上鑲嵌了一顆小巧的寶石。顏色——


「——和薇薇安的眼睛瞳色一樣。」


回神後,更加自然無雕琢痕跡的湖水綠用著他無法解讀的目光凝視他。風止住了,薇薇安的手不自然地將髮絲重新整理,相似雙瞳的那枚微光再次被掩蓋住。

那天,薇薇安便再無言語。




春天快要結束的時候,葉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來到湖畔。他沒在清晨與午夜以外的時間見過薇薇安,但那不妨礙他對這個秘密基地的喜愛及拜訪,除了自家弟弟願意理會他的短暫時光,大多數時候他習慣了一個人獨自玩耍、學習、消磨時間。

他在草地上重複幾次薇薇安教會他的舞步,之後便開始隨性地舞蹈,甚至哼起了曲子。那首第一次見到薇薇安的時候,就同時浮現在腦袋裡的鋼琴曲。優美而略顯傷感,温暖而柔情四溢。像溪水,像水流,像流動的氤氳晨光。像翩翩起舞的薇薇安。那樣自由,輕盈,卻好像被什麼溫和地限制在了這裡。就像失去光采的那雙湖水綠。

葉不知道的是,當他輕輕哼唱那首曲子時,待在樹木與草叢陰影的女孩確實聽見了。他絲毫沒有注意到。



又過了幾天的清晨,他抵達的時候薇薇安正在跳舞。可跳的舞蹈似乎跟平時一個人時跳的不太一樣,那更像是假設了有一個一起共舞的對象而跳的——是的,就像第一次相遇的時候,薇薇安帶著他跳的那樣。

白淨的裸足在沾滿朝露的草地之上畫出漂亮的圓,以極其自然的方式靠近他的女孩伸出手,一封沒有言語也無須言語的請帖。他牽住她的手,然後他們的輪廓與影子都在逐漸白亮的天邊之下輕巧地旋轉、搖晃。

葉不清楚他們跳了多久,直到他開始感到有些頭暈、雙腿微痠,薇薇安就像掐著點似的停了下來。淡薄卻清晰的光灑在她身上,在黯淡的湖水綠中他瞧見了屬於自己的黑色與紅色,以及或許可能是的、悲傷。

薇薇安輕聲哼起了曲,熟悉不過的音樂構成讓他忍不住低聲吐出了曲名。女孩看著身旁的湖泊,輕輕地說了一句「我跟我弟弟曾經都很喜歡這首曲子」。


「......我跟他很像嗎?」

她輕輕地搖頭,凝視湖畔的視線低垂下落,奶茶色的髮絲掩去了大半的臉龐,讓人看不見那雙黯淡的水潭。

只是,感到懷念。她說。

明明已經過去了那麼久,卻還像是昨日一樣能浮現眼前。不論是發笑的聲音,說話的方式,不安的模樣,生病時令人擔憂的畫面,笑顏,眼淚,耍賴鬧脾氣,逐漸衰弱失去生氣的憔悴面容,似乎都還只是幾日前才發生的光景。

這些日子連同美好的陽光溫暖都一併鎖在了這裡,從來不曾離去,卻也早已走遠。


「......他沒有像你一樣特別的紅色眼睛,就只是很普通的黑眼、棕髮,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小男孩。」

「他不喜歡看書也不喜歡學習,對音樂跟舞蹈一竅不通,但卻喜歡跟我一起跳舞或唱歌。」

「他唯一記起來的就是這首曲子,跟我一樣很喜歡,說想要在婚禮上播放這首曲子。」


「——『因為是非常適合姊姊的曲子。』」


如夢似幻的憧憬與期望全都沒有實現,如同童話故事裡的人魚一樣,變作泡沫以後什麼也沒有剩下。婚禮,婚約,戒指,婚紗,親愛的胞弟,摯愛的父母,深愛的未婚夫。彷彿只有她不能瞑目,化作午夜破曉時分徘徊湖邊的白煙,甚至不明白為什麼只有自己還存有意識、還留在這裡。

女孩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開口吐露往事,或許是因為那孩子的眼有著那樣的魔力吧。或者單純地,很單純地,跟那孩子待在一起的這段時間,實在令人感到太過溫暖了。


被低頭侷限住的視野裡是自己近乎透明的雙腿與裙擺,以及一旁在薄薄日光中靜靜倒映出森林與天空的湖面,宛若一塵不染的鏡子。然而當風輕輕吹起來時,有別的東西進入了狹窄的鏡頭裡。是葉。在她意識到以前,不屬於自己的手握上了手腕,下意識的抽脫沒能見效,固執般卻並不帶來疼痛地、只是被手掌握得緊實。十二歲的,男孩的手。以及溫度。那是活著的生物才會有的,一種得天獨厚的證明。

沐浴薄弱晨光之下,那頭黑髮像是變成了更加明亮的顏色。像是棕色,亞麻色,或者其他。她知道那只是妄執與視覺的欺騙,但被髮絲投下的陰影之中,那雙在平日裡令人聯想到新鮮血液的眼眸,此刻在所有的掩飾偽裝下,宛若純粹的黑。


——薇薇安。他說。我不是那孩子。

她知道,葉也知道她再清楚不過了,只是,這是不能不說出口的。


她的弟弟儘管頑皮活潑又粗枝大葉的,也不會直接叫她的名字。總是「姊姊」、「姊姊」地,這樣叫她,好像怕薇薇安不理會他一樣。他早上總是賴床,夜晚卻又早早就想睡、常常還沒有十點就已然墜入夢鄉。他不喜歡看書,靜下來乖乖待著對他來說是天方夜譚,即使是跟薇薇安一起看書,也不用多久就會吵著要出門玩,還一定要拉著她一起。跳舞的時候不論教了幾次總是忘記,有時候還會故意不按照原本的舞蹈方式跳,但她知道,其實他是會的,只是不想那麼做而已。他是個愛哭鬼,儘管他並不承認;還什麼事都要問到底,並不因為她是姊姊就有所顧慮。訂婚之後他還曾經鬧過彆扭,因為覺得她的未婚夫是要從他身邊搶走姊姊了,好不容易才接受事實,在一個矢車菊盛開的下午,跟她一起編了花圈,然後哼起了那首曲子,說了「很適合姊姊」。


變換角度的光將粉飾的魔法解開了。葉的那雙鮮紅眼睛筆直地凝視著她,握住的手腕稍微被往他的方向拉過去一些。

那孩子要是牽她的手,肯定會是直接鑽進掌心裡、毫不客氣地握實吧。

而那孩子也並不會,像這樣地笑。


「我不是妳的弟弟,但是,我們是朋友吧?」

「春天我們可以編花圈,夏天就玩水。秋天野餐,冬天就堆雪人。」

「兩個人的話,能做的事情就很多了。」

「可以的話我還想讓文也一起來的,不過妳不想的話,那也沒關係。」

「妳知道我不是人類,壽命夠長的,我一定還能活很久。」

「一個人要是寂寞的話,我會陪妳。」

「因為我也是『一個人』。」


纖長的睫羽輕薄投下影子,葉還是微笑著,在逐漸變得充實的日光中微笑著,那是個不符合十二歲年紀的笑容。稍微地,有些憂慮的苦澀味道。但是傷心或是難受,想要皺眉或是感到困惑,葉僅僅是如此微笑。她記得提及原生家庭的事時,尤其是關於父母,葉有一半時間會露出這種笑容,另外一半則是很難得地、沒有特別的什麼表情,就像是不知道該擺出什麼樣的臉那樣。

葉的隱藏與沉默已經有相當完成度了,但即使以他的種族年齡來看、他也還不過是個未成年的孩子,所以,同樣跨越了長久歲月的她看得出來那些時不時滲透表面的情緒。有時候他欲言又止、眼裡充滿著好奇,想要問或者想要聽她的故事,但終究葉沒有開口,他總是很禮貌地忍住了。不管是「為什麼變成了幽靈」、「為什麼總在清晨與午夜不斷獨自舞蹈」,「生前發生了什麼」、「為什麼總是披著那件頭紗」,關於那枚耳飾或者是家人的事。

那句他脫口而出的話與曾是噩夢的過往雲煙如出一轍,重疊的瞬間不禁讓她為之顫抖。就算她明白,葉沒有任何惡意,甚至不帶任何意圖,就只是誠實地、不小心說出了第一眼的感想。


——朋友。

這個詞綻出的聲響並不讓人熟悉,甚至有些不習慣。她一個人待得太久了,在午夜夢迴的時分獨自舞蹈,成為不明不白的幽魂以後,一個人在寒冷之中跳了好久。而「朋友」這個詞,大概就如同現在握在手腕上的那隻手與其帶來的溫度一樣,讓人感到陌生、不安,卻又眷戀而甜美。

她早已忘記了朋友是什麼樣的存在了。也忘記了成為朋友的方法與過程。而葉說,他筆直地看著她,說他們是朋友。


——因為我也是「一個人」。

她想起來葉說過他的家庭。很簡單的一家四口,他、弟弟還有雙親。他說他不是純種的,繼承了兩邊不同的血脈。父親總是忙碌工作、不在家,母親在家的時間是比父親多一些、但同樣忙於工作。他的雙親似乎在學習上有些嚴厲,尤其是父親,而母親則是對其他的生活瑣事擁有不容置喙的控制。還沒有成年的他不能去上學,大多數時間不是待在家裡,就是在家附近兜轉。雖然還有個弟弟在,不過文似乎進入了俗稱的叛逆期,並不怎麼理會他,也不想跟他一起玩耍或做做其他事。


——一個人要是寂寞的話。

寂寞。這個詞彷彿比朋友還要讓人陌生。彷彿她早已失去了那種感覺,因為,她已經不是活著的人了。但是,手腕上的體溫卻好清晰。早晨的露水很涼,但不是冷。風拂過耳畔時,其實很舒服。日出,比起她自己一人在舞蹈中結束的瞬間,跟葉一起迎接的破曉,像是更美麗一些。


像是溫暖。


清晨的世界正在甦醒過來。有淡然卻鮮明的光透射在森林中這一塊小小的角落,湖面上落下無數繁星點點,而那些光的粒子也閃爍在他們之間。葉還沒有放開她的手,只是鬆開了一些,眼睛仍舊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沉默的女孩。直到女孩空著的另一隻手輕輕地,動了動。

緩緩伸過來的手掌,手指虛虛地圈住他的另一隻手腕。他聽見女孩低聲呢喃了一句「好溫暖」。搖晃的淡色髮絲不再遮掩那張透白暈光的臉,湖水綠的耳飾在微風中輕巧擺盪。

然後薇薇安笑了。


儘管淡到幾不可見,但那確實是個微笑吧。這麼說來,這或許是葉第一次看見她笑。剎那間,薇薇安看上去就跟一般活著的人類沒什麼不同,就只是臉色差了一些、膚色病白一些。

他覺得自己彷彿看見了,那雙眼睛本來的顏色。




「欸?只在清晨跟深夜出現只是因為不太想遇到人?」

薇薇安點了點頭,葉眨了眨眼,不一會兒才鬆了口氣似的笑出來。

「什麼啊,我還以為有什麼活動限制之類的呢。」

「對了,那可以活動的範圍呢?果然還是只能在森林裡?」

女孩又點了點頭。葉發出嘟囔的聲音一邊歪頭皺眉,似乎在思考森林裡還有什麼地方能去,不過很快地他就放棄了,乾脆地說了一句「反正兩個人的話不管去哪裡,能做的事情都很多」。比起一個人的話,確實如此。

「那之後我白天也可以來找妳嗎?我們可以先約好......」

手完全停下來的葉一臉認真地思考著之後的遊玩計畫,薇薇安放下了手裡的東西,伸手指了指葉的方向,示意他不要忘記才做到一半的事情。兩個人正面對面坐在草地上,身旁攤開的報紙與韓素紙上躺著小剪刀、未具名的細梗花材、綠葉與各式各樣顏色的矢車菊。放在薇薇安腿上的是已經接近成品的花圈,相反地在葉的腿上則是連一半都還沒完成、花材的固定與排列方式也不是那麼熟練、看上去有些不盡人意的未完成品。葉似乎有些不服氣,但也沒出口抱怨,就是應了一聲後回頭繼續悶聲不響地再開手裡的作業。

春天儘管已經走到了末尾,但整體氣候還是充滿著明媚溫和的色彩,尤其是這整座森林。此時是午後,淡藍的天空很像是葉帶來的水彩顏料加水後渲染出的色澤,風撩起她奶茶色的頭髮,但她已經不會再倉促後怕地扯過遮掩,只是任由髮絲飄揚,而湖水綠的光芒在陽射之中反折出沉靜的倒影。


當黑髮的少年終於抬起頭來時,兩雙眼眸再次視線相碰。薇薇安搖了搖頭,回應葉眼裡的困惑,她輕聲地說,你想來的時候就過來吧。

「晴天或是雨天,春、夏、秋、冬。」

「我都會在這裡。」

那聽起來很像是一句「我會等你」。葉愣了一愣,一會兒才彎了嘴角,但沒一會兒又皺了皺眉出聲反駁。

「——不對不對,雨天或下雪的話應該躲起來吧,就算不是活人也會冷吧?還有被雨淋濕的感覺也會有吧?」

「不管我有沒有出現,反正妳自己要注意,自己的身體才是最優先的。」

雖然對成為幽靈的人說這種話好像也很奇怪。他補上這麼一句,像自言自語又像試圖讓這整段話邏輯通順。順勢站起身的男孩輕易縮短了之間的距離,仍舊坐在地上的薇薇安抬頭看他,年幼的雙手捧著剛剛做好的成品湊近過來,頭上便多出了一份輕盈卻確實的重量。有些歪斜的頭飾似乎因為沒量測好圓圈的大小所以顯得狹窄,葉沉吟著調整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才擺置到了一個還算滿意的地方。

她自己看不見,於是只能盯著葉,從他的雙眼裡捕捉到朦朧的碎影。葉微微瞇起眼睛,誠實地說了感想。

「果然紫色跟白色很適合薇薇安。」

曾經某一天,她或許也期待著聽見這樣的話吧。在陽光燦爛、盛大美好的典禮當天。但是,那些都已然消逝了。

她也站起身來,把手裡的花圈同樣輕放在那頭顏色濃郁的黑髮上。點綴在小小的圓上,同樣品種的花朵綻放著藍與紫,讓除了黑與紅如此鮮明的少年有了更豐富的色彩。而那些顏色,襯著眼前男孩的笑,好像天真無邪、似乎如同春暖。


由葉首先哼起了那首他們都熟悉無比的曲子,然後他模仿初次見面那天薇薇安做的那樣、做出了邀請。這一次換女孩將手放了上去,不過舞蹈的主導還是由她來。

她的頭紗上覆蓋著初學者笨拙的花圈,輕緩隨性的自由舞步一同表現了舞蹈者的心情,而此時此刻的薇薇安,露出了與春日陽光相稱的真摯笑容。


湖面映照著輕鬆起舞的人影,像在說——春天或許在遠去,但始終還會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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