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Fast Car

Ⅱ| Fast Car

H.L


最後幾抹夕陽餘暉消融於夜幕,市民大道整齊對稱的路燈綿延數里,以無機的白光照亮路面。警車駛入管制區,刑警核對警證身分後微微點頭放行,胡安亦頷首致意,而後於預留空位停妥。

身為巡邏隊員,為顧及機動性,胡安鮮少穿著警大衣,抵達市府會合處,在大廳落地鏡中瞧見自己渾身漆黑、嘴唇蒼白的模樣,活像在奔喪似的。

事實上,也真有連續兩場喪事等著他出席,只不過今晚先舉辦的,是這城市多年前的領導者、受盡眾人愛戴與緬懷的卸任前市長的葬禮。

政商名流齊聚一堂意昧著不肖之徒滋事的絕佳時機,警局各單位都被調派集中至此,以加強安保,他基於良好的駕駛習慣而被安排駕車護送靈柩隊伍,聽著上級重申維安要點,思緒卻飄忽不定。


能夠開車自由奔馳的時光,他一刻也不想浪費。

在剛符合持有駕照的最低年齡規範時,就乘著友人們的車到監理站報到,並如願取得那張淺藍色的小卡,從此愛上掌握方向盤的感受。

好像握著那圈塑膠,就獲得了能夠改變人生的力量與勇氣。

現在,那圈塑膠變得很沉,賦予他公權力的同時伴隨著更重的責任與義務,他每一次踩踏油門都謹慎保守、每一次轉向都要先確認再三,尤其是在如此莊嚴肅穆的場合,禁不起他半點閃失。


儀錶板亮起,護送正式展開。

市警局儀仗樂隊奏響追思樂曲,車隊緩緩前進,許多支持的民眾在道路兩側跟著行走,手中搖著老市長所屬政黨的旗幟或身穿象徵服飾,以他們的方式在向那位父母官道別;至於達官顯貴,則在由大批警力駐守的會場中等待。

胡安棕褐中帶著晦暗紅色的眼瞳平靜如死水。


這場葬禮極盡優雅、矜持又盛大,車窗玻璃並不厚重,思念和悲傷卻小聲得他無法聽見。





午夜剛過,下完雨的空氣潮濕厚重。

黑靴踩過坑疤的小路激起混濁水珠,兜兜轉轉,總算停在一座破舊倉庫改造的住屋前,還不待他敲門,屋內之人便從未掩實的門縫中發現他的蹤影,搶先上前開門,更因沒有留意腳邊,踢到了箱子而踉蹌痛呼。

都幾歲了,還是這麼冒失……


「胡安!」

即使背著光,那人鬈髮凌亂、臉上滿滿的金屬釘環依然讓人無法忽視。他瞪大了眼上下端詳,一手搭著胡安的肩、另一手叉著腰,「你還真的當了條子?我一直當他們在鬼扯,結果是真的——不,讓我猜,你這身其實是從哪個倒楣菜雞身上順來的吧。」

胡安尚未回應,門後又傳來另一道較為低沉沙啞的嗓音:「我賭五十美金,帽子和大衣是不同人的。」

忍無可忍的胡安感覺自己眼皮快抽筋了,按上搭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微微使力,「誰他媽會幹那種事啊?」

「你呀!」鬈髮青年友好地擠了擠眼睛,眸中毫無諷刺羞辱,只有無限的懷念:「想當年,你可是我們之中最擅長這種把戲的呢。」


塵封已久的荒唐往事,像被打翻的匣子,一瞬間灑得滿地都是,令他楞神。

幸而友人並非心細的類型,拉著他入了屋內,力道之大不允許他在門邊猶豫蹉跎,甚至隨其一道踉蹌。

站穩身子後,胡安靜靜注視著屋裡的景象。

室內和他最後一次看到時的樣子沒有太大區別,用膠帶貼住碎裂表皮的多人座沙發、擺滿雜物的層架櫥櫃、斑駁壁紙上褪色的與新的樂團海報、角落成堆的塗鴉噴漆罐,桌上的廉價藍芽喇叭有些破音,播放的是他們高中時最愛的歌單,就連複雜的氣味都恍如昨日。

除了電視櫃前多了裝著友人笑容的大相框和一只素色大陶罐,就好像他從來沒有離開過。


胡安不自覺走近,稍微俯身湊近,發現自己認得照片的背景。是他們一起去過的遊樂園,原來是從大合照擷取的。

友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傢伙的自拍都套了一堆美顏濾鏡,根本認不出來是誰,我們挑來挑去就覺得這張最適合啦,當然,放那麼大滿糊的,所以有用那什麼AI的提升畫質。」

胡安垂眸,骨灰罈旁擺滿了雜亂無章的東西——未開封的啤酒與菸盒有來自各國的多個品牌,還有數張東方面孔的性感女星寫真明信片。

他的視線停在幾片零落的三角形塑膠片上。撥片。


這傢伙以叛逆自居,懷著其實沒什麼特別的搖滾夢,把撿來的報廢電吉他修好當成第二生命,有過幾次小型音樂祭的登台機會,還苦練簽名、花大錢訂做有自己簽名的專屬撥片,說是要送給粉絲。

到頭來只是去哪裡都會掉個幾片而已。胡安想,好幾次,他都在後面彎腰,替對方拾起這些作夢的痕跡。

這堆雜物唯一的共同點,便是它們都是照片裡的人生前所鍾愛的事物,卻帶不走。


「嗯?你還有帶花來啊!果然還是你比較細心,我們都只想到要買酒……」

胡安看向手中的向日葵花束。

這是他在市長葬禮散場時從民眾那兒收到的,花挺大朵,但花瓣邊緣有些乾枯的跡象,倒是更像那人深金色的髮絲些。

他將花放到朋友拿來的瓶中,移動酒罐,將向日葵擺到相框旁。


「不錯不錯,總算有點喪禮的樣子!」

「雖然還是有點爛,但我們也是第一次辦嘛,反正他都死了也不能抗議了……」

「欸,那先說好我的喪禮要放麥克傑克森的曲子。」

「行啊,錢拿來我連靈車都幫你開——」


友人們閒談之際,他褪去警帽與大衣、解開領帶和胸前刻有姓氏的名牌,現場沒有什麼馬里諾警官,只有一個長大幾歲的混小子久違回到少年時的基地,與其他混小子團聚。

「胡安,你剛下班吧,肚子會不會餓?」棕髮青年替他將大衣掛到僅有的那支衣帽架上,「我從店裡帶了一些披薩。」

此人雖然和除了胡安以外的其他人同樣都吃過牢飯,但出獄後想方設法籌錢,創業有成,如今在達林區有間義大利餐酒館,相當貼合其義裔的身世。

胡安「嗯」了聲,從他手中接過加熱後又冷掉的食物,沒有馬上開動,而是尋了沙發空位坐在外緣,聽著破音的搖滾樂和粗鄙的笑鬧聲,慢慢往內,靠到那早就沒有彈性的沙發上,再將披薩送到口中。

沒過多久,他半個人都陷在過軟的沙發裡了。


半斂的眸裡是那些笑談如舊、甚至因酒醉而跳著滑稽舞步的身影,胡安接過那罐替他遞來的啤酒,將帶有泡沫的酒液嚥下,脫口道:

「這哪門子的喪禮啊。」

「對啊。亂七八糟的。」

「但老實說,和我們挺搭的。」

兩人不約而同輕笑出聲,引來那些早已喝開的友人湊近。

「馬里諾警官,來根菸吧!以後如果在路上遇到,看在老交情的份上,你不會開我單的對吧?」

「我戒菸了。」

「好吧,那還是不能開我的單——」


胡安坐起身,仰頭將啤酒罐下大半,發出重重嘆息。

「你要在杜魯克斯的哪條巷子亂衝亂撞,我管不著,我對你們唯一的期許就是不准嗑藥。要是被我發現你們有誰是毒蟲,就等著當我升遷的業績吧。」

拿菸的那人大喊:「哇操,你這傢伙還是一樣狠心!」

「否則怎麼叫胡安.馬里諾?」

半醉的另一人坐在地上,朝胡安比了個大姆指,「放心,有吸的都進去蹲了,沒個幾年出不來,今天有來的我們都是守法公、公民!」

真有說服力,如果沒打酒嗝就更棒了。

胡安輕輕搖搖頭,在無奈中將披薩吞下肚,抓著啤酒邊喝邊切換藍芽喇叭的曲目和音量,卻是一個手滑把電源給關了。

音樂驟停,讓整間房子瞬間沉默。

不過,這群人可是就連當初匆匆分離所留下的嫌隙,在重逢時,都能彷彿不存在般輕易化解,音樂沒了這點小事又算什麼?


「哦,正好!」

那半醉的傢伙跪爬到沙發後方,高高舉起一把老吉他,「就算那傢伙已經掛了,也要把帳算清楚是吧?他在這裡練琴的時候我們有多痛苦啊,現在就換我們吵他!」

在眾人拍手哄笑中,醉鬼還真撥起了弦,儘管沒調音的弦只能吐出歪扭的音調、不熟練的指法只能讓音符勉強串成旋律,所有人卻都露出了然的神色。

怎麼可能聽不出來呢?這可是他們夜衝兜風時必唱的歌啊。

見胡安的腳打起拍子,身邊的人推了推他的肩,笑道:「嘿,胡安,你還記不記得被你『死亡鬼轉』撞倒的招牌?簡直像保齡球,太精采了。」

「噢,去你媽的,同一件事你要講幾遍……」


在笑罵與節拍聲中,率先開口唱的是那嗓子都啞了的菸槍,令彈琴者頗有興致地以點頭示意其他人輪流接著唱,開餐酒館的唱開了懷,大張雙臂,將胡安與旁人都擁住。


“︁You got a fast car.  

Is it fast enough so we could fly away?”  

“︁Still gotta make a decision.  

Leave tonight, or live and die this way……”


胡安棕褐中帶著晦暗紅色的眼瞳映著那朵向日葵,視線逐漸被淚光氤氳模糊。

無論過了多少年、無論臉上會多出幾道皺紋,他發誓,他會記得、他要記得,在十六歲的慶生夜裡,和他齊聲高歌歡呼的每張面孔、每道嗓音,還有舊車排放廢氣摻混著香菸與柏油的味道,還有因偷嚐啤酒而殘留在舌尖的苦甜滋味,還有,誰的手臂環繞在他肩上的體溫……


隨搖晃的擁抱歪來倒去,微醺的胡安笑著,笑到臉頰發痠、笑到睜不開眼,笑到淚流滿面,口中唱著與當年無異的歌詞。


“︁So, I remember when we were driving, driving in your car……”︁

“︁Speed so fast, I felt like I was drunk……”︁


那一刻,他感到有所歸屬。

他可以成為自己、可以成為任何人,可以成為想成為的人。


原來不是灰燼,沒有人是灰燼,沒有人會被遺留、忘卻。

儘管曾經同路的伙伴已接連下了車、分道揚鑣,如今,他必須獨自駕車駛向未知未來,可殘留的餘溫讓他明白,他永遠不會寂寞。

有朝一日,他會再遇到新的旅伴,傾聽新的煩惱與夢想。


疾駛的車輪今後依舊會轉動不歇,持續徜徉在深夜公路,直至破曉,直到日出的白金光紗輕籠城鎮與原野、直到世界變得溫柔為止。

或許終有那麼天,他找到了真正的歸屬,引擎得以熄火,不再漂泊,但,曾和他揮灑年少熱血的他們,將始終握有能隨時搭上他快車的車票。

在眾友又哭又笑含糊不清的話音裡,他聽見自己輕喃的承諾:


——如果你感到痛苦,就呼喚我,我們一起逃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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