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iry Floss

Fairy Floss


春日是個從頭到尾,都沒有人願意錯過的季節。


風不再堅硬、而空氣也不再寒冷,微涼的樹梢開始綻放枝椏,為來年的一切吹響號角,喚醒萬物的靈魂。


世界褪去了黑白,而人們也脫去了被死亡追逐的陰霾,生靈終於得以在此時嗅到希望的芬芳,一切無他,僅僅是人們對生的渴望。


詩人站在風中,看向天空。


散落的長髮被編成辮子,幾朵象徵新生的花點綴其中,他平常是沒有這個精心妝點自己的講究,但是春日總是點醒了一些未曾想起的靈魂、未曾經驗的事物。


艾利亞斯對著空中微笑,然後繼續往前走。


他今天不是出來吟詩作對的--

再夢幻的季節也是需要賺錢的,不是嗎?


郊區的羊圈彷彿把天空搬到了地上,放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春日的綿羊已然成為了一團團會動的棉花,而這幾日管事正在諾鄔利大招人手,希望這上百隻的綿羊能盡快脫離這沉重的外衣,而那軟蓬的棉也能為冬日的人類所用。


艾利亞斯雖然並非無法與動物打交道--但是似乎也並不是特別擅長,詩人總是用太抽象的腦袋去概括生物的行為,而動物呢--

通常需要的,都只是吃食與睡眠這般簡單之物罷了。


看管的老先生看艾利亞斯站在那東張西望,忍不住拿著牧羊杖敲了敲地板。


「年輕人,那一區的羊可都是你的了。」老先生指著後方一大片的綿羊堆。

「要是沒有今天太陽下山前剃完,我可沒法給你結工資啊。」


「當然,先生,我只是、在等人…………」

詩人又往羊圈的入口看去,這才終於望見了熟悉的身影。


「啊,來了!」


艾利亞斯走向牧場入口,一個高大的身影才漸漸清晰。


「霍里斯先生,您來了。」


「嗯。」


霍里斯看著遠處抱胸的老人家,又看了看剛走過來的艾利亞斯。


「抱歉,我好像晚到了。」

「沒有沒有,只是我一邊散步一邊過來,好像早了些,那老人家就一直催促我上工罷了。」


艾利亞斯苦笑,向男人擺擺手。


「那老先生說今天這一區都是我們負責……太陽下山前要弄完。」


霍里斯點點頭,倒是沒有對為數不少的綿羊有什麼意見。


艾利亞斯從管事先生那邊拿來了剪子跟簡易的剃刀,遞給了霍里斯一副。


「抱歉,霍里斯先生,其實我沒有幫羊剃過毛……」


兩人一邊走向那後方的羊圈,一邊有點尷尬的解釋到。


「所以這麼大量不知道得弄多久,還請霍里斯先生多多指教了。」


男人在艾利亞斯的印象中,似乎對動物一直都頗能掌控(當然,不一定是開腸剖肚的那種),雖然他也沒有實際看過對方跟任何動物相處的情形,但是基於艾利亞斯對自己這方面完全沒什麼信心,眼前有一個會處理動物的男人,無論如何,絕對都強上他好幾倍。


霍里斯看著羊,回憶了一下剛剛管事先生示範的動作跟順序。


「我想應該是……只要羊還算聽話,就都好解決。」


霍里斯說到,而那個前提似乎就有點--


強羊所難了。


不知道是不是來兼職的年輕人都缺乏安撫羊的耐心,綿羊們有些焦躁的走來走去,一被人摸到就想跑,彷彿這些人根本就是為了宰羊而來,而非剔除那些過於沉重的毛髮。


霍里斯在摸到第十隻羊--並且被第十隻羊跑走之後,微乎其微的挑了眉,然後往艾利亞斯被分到的那一半看過去。


但是並沒有看到任何人。


「…………?」


霍里斯朝羊圈的另外半邊走過去,還是沒有看到人影。


「艾利亞斯?」


男人終於出聲,試圖尋找那半路邊消失在羊群中的夥伴。

是詩人終於如同西林克斯一般化為他物,為了躲避世間煩擾?

還是白色包裹下的綿羊其實是魔鬼的使者,而年輕的靈魂已然成為春日的祭物?


「啊,我在這裡,抱歉…………」


但是並沒有這麼複雜。


艾利亞斯終於在白色當中探了出頭,青年被雪白的浪淹沒,有點難為情的乾笑了兩聲。


「我想說先跟他們玩一下,應該會比較容易讓他們放鬆…………」


「?……」


霍里斯走了過去,看到詩人手下有一隻相對體型較小的綿羊,正在用頭上那一坨軟綿綿的毛拱著艾利亞斯的手。


「……他們剛剛看起來不太,安分。」


「可能是最近太多人來幫忙剃毛了,嚇著羊群了吧。」

艾利亞斯無奈的摸了摸小羊的頭,抬頭看著對方。


「霍里斯先生那邊還順利嗎?雖然他們願意給我摸,但是我還是不知道怎麼下手開始剃……」


霍里斯朝自己那半邊看了一下,遲疑了一下才點點頭。


「安撫一下,應該是沒問題的。」


艾利亞斯站了起來,他看著似乎沒有那麼躁動、卻仍然小步跑來跑去的綿羊們,突然看向了自己的夥伴。


「霍里斯先生。」


「嗯?」


「不然……」詩人露出燦爛的笑容,燦爛到幾乎可以確定這位年輕人是在開玩笑。


「不然您唱歌給他們聽吧?」


「………………啊??」


男人難得露出了稍微有點不解的神情,詩人抿嘴一笑,這才重新解釋到。


「我剛剛隨手哼了兩句歌,我發現小羊們還蠻喜歡聽的,所以才…………」


艾利亞斯搔搔臉頰「不過我相信霍里斯先生應該有更好的方法來進行的,我只是開玩笑,抱歉。」


葡萄色的眼睛看著自說自話的詩人,半晌才露出一點微不可查的笑意,很快的隨著風溜的無影無蹤,甚至來不及被正在被小羊啃食衣襬的艾利亞斯看到。


「不、不要咬這個,衣服不能吃…………」


「那你唱吧,我不擅長這個的。」

霍里斯重新拿起剪子,一邊說到。


「搞不好真的能讓羊群聽話一些。」


屠夫說完就順手提起了一隻羊的後頸,雙眼直直的對上了羊兒圓溜的眼睛。


「……………………」

「………………咩……」


看來除了歌聲,最原始的恐嚇也還是頗為奏效。


艾利亞斯在一旁乾笑了幾聲,掌心摸了摸湊過來的小羊,也開始進行他的工作。


春日的風讓差事本身都成為了一種休閒,綿羊們身上雪白的毛被吹的一彈一彈,艾利亞斯的長髮也隨著微風被吹散了少許,蓬鬆的辮子中被風神抽出了一些散亂的髮絲,貼在青年的臉側,沿著笑意的弧線而服貼。


Lullay lullow, lullay lully,

Beway bewy, lullay lullow,

Lullay lully…………


一連串含糊的聲音開始從詩人的嘴角飄散,艾利亞斯拿著剪子,一點一點的替羊兒頭上那彷彿氈帽一般的毛團修剪。


Baw me bairne, sleep softly now.


綿羊瞇起了眼,彷彿襁褓中被母親照護而亟欲陷入沉睡的孩子,春日是寂靜無聲的,廣大的空地中唯有羊群踏過牧草的窸窣、管事的老頭兒打瞌睡時牧羊杖點到木門的聲音,以及遊唱詩人的歌聲與風聲在空中交會,形成了一道淺橙色的旋律。


霍里斯在修剪的過程中凝神聽了幾句,隱約抓住了幾個熟悉的詞彙,依稀能夠記得,那曾經是許多母親懷裡最柔軟的旋律。


I saw a sweet and seemly sight,

A blissful burd, a blossom bright,

That morning made and mirth among.


春日是夢、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艾利亞斯在羊兒腳邊看見了野花,竟是躲過了所有羊群的踩踏,仍然矗立於土縫之上。


淺粉色的花瓣如同詩人髮梢的點綴,他用指尖輕輕捻下花朵,插在羊兒的耳上。


「咩。」

小羊似乎不太滿意,對於牠來說,花朵更應該是美味佳餚,而非毛髮的點綴。


「這樣你就跟我一樣了嘛。」

詩人笑到,小聲的跟羊兒說到。


霍里斯轉眼間倒是剃好了不少羊隻,光禿禿卻整齊到羊兒在男人面前不滿的叫了兩聲,彷彿對於自己拿珍貴的羊毛被脫了下來感到不悅。

霍里斯看了看地上白色的軟毛,撿起了一小團來看。


倒很像是今日天空上的雲彩,只是沾上了塵土跟草屑。

畢竟就算是春日,此處仍然是人間。


A maiden mother, meek and mild,

In cradle keep, a knavë child,

That softly sleep; she sat and sang.


聖母擁抱著嬰孩,擁抱著人類接下來幾千年賴以維生的信仰。

搖籃裡是萬丈光芒,而光芒之下是未能擁有普通靈魂的軀體。


但是這裡只有詩人和屠夫,以及群羊。


務要牧養在你們當中神的群羊,按著神的旨意照顧他們,不是出於勉強,而是出於甘心;也不是因為貪財,而是出於樂意。


但是這裡只有瘋子與劊子手,以及羔羊。


遍地的雪白被上帝責難為鮮血,手中的剪刀成為了殺戮的利刃。


但那只是春日的海市蜃樓,而此處--


只有一視同仁的靈魂。


羊兒們似乎都乖順了下來,一首再普通不過的搖籃曲確實奏效,艾利亞斯隨著旋律輕輕哼著,身體也跟著樂音而搖擺,手上仔細而謹慎的替羊隻修剪,白色的毛落在地上,和那些青綠的嫩芽混為一體,倒有幾分神似於那一吹便散的蒲公英。


擅長和動物打交道的男人倒是效率十足,光溜溜的乾淨羊兒規律而快速的出現,已經佔了他們所被分配的羊圈大半,艾利亞斯走到霍里斯身旁,跟著蹲下來看。


「您果然很擅長這個。」


「……嗯,大概吧。」


霍里斯訥訥的答到,手上正好剃完一隻體型頗大的綿羊,羊兒起身甩了甩,呼了兩人一臉棉絮。


「…………………………」


霍里斯默默的用手抹了把臉,轉頭就看到艾利亞斯正在把臉上的棉絮一點一點摘下來,往兜裡塞去。


「……這是什麼?」


「啊?」艾利亞斯眨眨眼,又沿著對方的視線看向自己用衣服包起的軟綿。


「噢,我剛剛在剪的時候突然想說,剪下來的毛,感覺有點像棉花糖…………」


艾利亞斯隨手拿起一顆被壓的紮實的白色球體,棉絮的外圍被修剪的圓潤滑順,而詩人那件粉色的布衣裡,有著好幾顆一樣的圓球。


「棉花糖?」

霍里斯不太喜歡甜食,自然對糖沒什麼概念,他只抓住了這個關鍵詞,好奇的反問。


「啊,就是聽說有一種糖,會放在鍋子裡融化後,用叉子捲起來弄成圓圓的……」

艾利亞斯比劃著解釋到。

「但我也沒吃過就是了,聽說是貴族的甜點呢。」


「噢。」


不管如何,霍里斯看著艾利亞斯那一整兜的棉花糖,大概可以理解,為什麼他自己剃完了大半圈,艾利亞斯那邊卻還是白茫茫一片羊了。


-----


總之,最後在霍里斯的幫忙下,兩個人還是準時在太陽下山前忙完了一整個羊圈的任務。


兩人領了報酬,終於走出那重新清爽起來的羊圈,艾利亞斯看著自己的那一份小錢袋,有點心虛的向對方問到。


「抱歉,霍里斯先生,今天都麻煩您幫忙了……」


「沒事。」雖然不懂音律,但是聽在耳裡還算不錯,姑且也算是一種工作環境的提升吧--霍里斯很寬容的想著。


艾利亞斯沒什麼創意的眼睛一亮,彷彿想到了什麼了不起的點子。


「不然,我請您喝一杯吧!」


霍里斯抬眼看著艾利亞斯,嘴角忍不住飄出一絲笑意。


「雖然我不會拒絕這麼好的邀約,但是你上次應該看到我……很容易喝醉了吧。」


「人人醉過頭都會睡著啊,沒關係的。」詩人無比樂觀,微笑著說到。

「不然我實在不好意思白拿跟您一樣的酬勞……」


--可見艾利亞斯真的沒剪到幾隻。


霍里斯想了想,最後才點點頭。


「那就去喝一點,走吧。」


夕陽照亮了一日將盡的道路。


春神帶回了生命與繁榮的色彩。


羊群在夜風將至的時光裡緩緩踱步,雖然起初不甚情願,但真的褪下了沉重,倒也樂的輕鬆。


牧羊人打者呵欠,一邊收集著地上殘餘的羊毛,自然是沒發現少了一些。


艾利亞斯玩著手裡蓬鬆的毛團,把它塞到了自己的辮子上,倒有幾分似冬雪初融,融化在紅褐色的長髮上。


今天詩人不唱情歌,口中的旋律是最純粹的沉眠與溫柔;

今天屠夫不殺動物,手中的刀剃下的非骨肉,而是靈魂本身沉澱的重量。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