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ternity

Eternity

江語

  她已經多久沒和Nassir一塊兒,走在荷蘭的街道上了?

  如今Nassir事業有成──雖然以他的職稱,「事業有成」並不是什麼好事──她從軍事學校畢業後並未繼續從軍,將全副心力投注在模特兒工作上,取得了不少伸展台實績,經紀人也開始替她接取廣告企劃,幸或者不幸的話,能在小眾品牌的燈箱上,看見她比服裝型錄上更大、更清晰的人像投影。即便仍會撥出時間定期回診,但他們都比過去更加忙碌,Nassir沒空再觀看她參與的所有時裝秀,她也無暇應允Nassir回診以外的任何治療方案。眼下雙方的關係,真真只是固定每月21日見面的醫生與病人了。

  「Lies,妳明天有空嗎?」

  「上午在布里斯托爾有拍攝,順利的話十點就能結束。怎麼了?」

  「妳今晚住這兒吧。明天工作完,我帶妳去逛逛。」

  她挑了挑眉。坦白說,對於Nassir突如其來的提案,她並不感到特別意外。

  「這是什麼?治療?」

  「不是。」

  Nassir輕輕關上診療室的門。

  「是約會。」


  她的回診時間排在下午,離開診所後又回到公司進行培訓,和同事們吃了個飯、折返宿舍收拾了換洗衣物,再進入診所已是十點半之後的事。二樓的燈還亮著,辨識門為她而開。她走上樓,樓梯間的擴香應該是這幾天剛換的,味道是最氾濫的花香調,然而比起這份從善如流,還是之前毀滅性轟炸的使用方式更加耐人尋味。

  「歡迎回來。」

  一陣腳步聲傳來,她拐了個彎,Nassir倚在扶手上看她。她鄙夷地瞪了對方一眼,「那個擴香怎麼回事?」

  「怕妳把晚餐吐出來,換了一下。」他笑道,「喜歡嗎?」

  她撥開對方準備幫她提行李的手,「更噁心了。」

  「醫生與病人」,似乎也沒有那麼僵死,他們之間。她對Nassir的社交圈並不清楚,Nassir從不參加酒會,不大喜歡戶外運動,偶爾會上健身房──說到底,她對那個年紀壓根一無所知,他們相差十七歲,幾乎差了她整個人生。然而在這幢樓房之中,從她初次看診那天起,Nassir似乎一直都是獨自一人,或許是時間久了,前妻和兒子並未遺下多少生活痕跡:她留宿過的臥室未曾遭到變動,Nassir給它上了鎖,其他房間始終空空蕩蕩,只有清潔機器人偶爾打掃;餐桌使用人數一次不會超過五名,有男有女,對象固定,對這兒的公共區域相當熟悉,過夜的睡眠範圍僅限客廳沙發和地毯;書房裡的琴室只有一人出入,且昨日才使用過,一旁的會議室有四人足跡,腳印很淺……嘖,這觀察力和捉姦似的,她真該去徵信社討個副業。萬一英國發生戰爭,她總要被徵召上場的,雖然這份敏銳度仍未退化值得慶幸,但沒人會想和這種善於窺探隱私的傢伙處在同一空間吧?

  她絕不能說自己是「特別」的。縱然不再留戀,她偶爾、只是偶爾,仍會忍不住想,糟糕,這好像愛情。




  隔天起床時,Nassir還在睡夢中。她做了兩人份的早餐,可頌、炒蛋、培根、蘑菇,榨了新鮮的柳橙汁,將其中一份保鮮,另一份獨自享用後,換上輕便的衣物前往拍攝現場。

  今日的工作是時尚雜誌的企劃,主題為明年春季的情侶穿搭。春季的衣裳對冬季而言理所當然地單薄,即便現場早前透過儀器調整區域溫度,仍是讓人感到陣陣涼意。合作品牌提供的衣服時常空有造型,她又不喜歡額外穿戴保暖裝置,所幸身體經訓練後已能忍受巨大的溫差變動,才不會於工作期間出盡洋相。

  雖然軍中生活枯燥乏味、課程嚴苛煎熬,但不可否認,在漫長人生中看似接不上軌的中繼站,並非全都是虛度光陰。

  她從化妝間走回戶外,本次工作搭檔、同公司的Malcolm Gerard正倚著近處的路燈和工作人員交談,出挑的身材和繽紛的衣飾相當醒目。她一出現,對方便立刻注意到她,朝她招了招手。能在她穿上高跟或厚底鞋後仍和她保持明顯身高差的男模不多,能產生所謂CP感的更是少之又少,Malcolm對她來說是千載難逢,不僅身高合格,首次合作便默契無間,私下也意外地處得不錯,不知不覺成了綁定關係。雖然沒有刻意炒CP,但他們因此收穫不少粉絲,公司看見商機,進而提出CP營業的要求;當時兩人透過經紀人得知,身為前輩的Malcolm挺爽快地答應了,她自然也沒理由拒絕,反正只是一份長期性工作罷了,擺擺姿勢、拍拍照、寫寫曖昧不清的文案,這些百無聊賴的東西,在科技時代裡不過舉手之勞。

  他們換上一套又一套衣服,牽著手走過人聲鼎沸的街巷,偶爾駐足欣賞小店櫥窗的商品、隨機推開一間店門觀覽裡頭的陳設,將彼此放入手機狹窄的取景框,快門聲響起時像世上最浪漫的死板數據。情侶都是這麼約會的嗎?她的情緒中樞一度是座荒到不能再荒的空城,在千百個難以消化龐大悲憤的日夜中,或許曾有人對自己示好,傾慕、眷戀,甚至告白,然而時過境遷,如今她只記得藥物的名稱、嘶吼、哭號,和一次次從胃部湧入口腔的潰堤。當自己和Malcolm因這類工作產生交集,她總擔憂自己表現出任何不協調,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全憑模仿和演繹太過勞心傷神,Malcolm的手很溫暖,她得忽視掌心和掌心間的罪惡感,才不至於掙開其實渾無含義的十指交扣。

  「我們在這裡買點什麼吧?」拍攝來到尾聲,他們走進一家禮品店,Malcolm指了指裡頭的鑰匙圈貨架,「幫對方挑一個怎麼樣?自掏腰包。」

  「好啊。」

  為維護CP關係,花點錢經營儀式感是不可或缺的行為之一。前陣子她生日,便收到Malcolm託經紀人轉交的花束與香水,香水是她喜歡的品牌推出的新品,是她從未向Malcolm提及的、自己正猶豫購入的奢侈品;不過是和工作夥伴交換禮物,沒想到他竟為了這微不足道的小事做莫名其妙的功課,認真到令她無地自容。

  『謝謝全宇宙最好的Malcolm』

  『我親愛的Lies生日快樂♡』

  檯面上他們大大方方,檯面下她戰戰兢兢,萬幸來不及如坐針氈,Malcolm便傳語音訊息過來了:

  「明年生日,妳也買罐香水給我吧!」

  她鬆了口氣,笑了笑說好。

  Malcolm是個很神奇的人,他能看見一部分的她──她確定只有一部分,只要一部分就夠了──並以溫柔迂迴、點到即止的方式應付她拐彎抹角的躁亂心緒。他既不像大多數人一無所知,又不若Nassir刀刀見骨且騷擾成性,保持著適當距離與平易近人的禮貌,表裡如一,天真爛漫,而這種人往往使她手足無措。

  因為她無以為報。

  「Lies。」

  她抬起頭,發現Malcolm隔著網格展示架看她。店內光線昏暗,掩飾了他們彎著身的滑稽姿勢,Malcolm整個人彷彿朧上一層絨絨的霧,眉眼柔和,唇角微揚,風衣像暖洋洋的皮毛,裹著蓬鬆柔軟的棉花。攝影師和工作人員都在一旁,她突然沒來由地感到驚慌,連忙調整狀態,強迫自己看向對方的雙眸:這或許會是不錯的素材,她必須再自然一些、讓攝影師找個好角度多拍一些,千萬不能耽誤他人工作,大家都想提早收工。

  「怎麼了?」

  「妳……選好了嗎?」

  「啊,抱歉,麻煩你等我一下。」

  這傢伙臉紅什麼?她做了什麼值得同時激起他欣喜與害羞的事嗎?她移開視線,將注意力集中在熊玩偶上。最近雙人工作他總有一瞬會露出這種表情,大概是拍攝入戲產生的結果,卻赤誠得讓人莫名愧疚。他們只是商務搭檔,契約橫亙他們之間,不需要情感支撐就能維繫關係,只要一方拒絕續約就能分道揚鑣;說真的,Malcolm大可以選擇別人,比她優秀、比她知名的人選多的是,很遺憾Appelhof並未為她帶來多少後繼效益,他根本沒必要陪她扮逾一年的、收效甚微的家家酒。「為什麼?」這麼問太自以為是了,索性假裝什麼都沒注意到,靜靜地、悄悄地,賺著本不該屬於自己的錢,接受本不該屬於自己的工作,滿懷罪孽同時對一切感恩戴德──她一直都是這麼活過來的啊,早習慣了。

  最後,她挑了一隻米色的小熊,表層為羊毛,雙眼以祖母綠鑲嵌,動作呈雙臂大張的擁抱姿勢。走出禮品店後他們將禮物交給對方,Malcolm選的是一隻紅色兔子,眼睛是淺藍色的藍寶石:這解題思路還真是爛大街地一致,她內心正忍不住吐槽,卻在發現兔子背著一對白色翅膀時,產生了無法自控的僵硬與愕然。

  Malcolm往前走了一步,將她的手輕輕握住。

  「我希望妳……能過得隨心所欲。」

  動彈不得。

  「……你是想把我養肥了吃了吧?熊先生。」

  「我怎麼捨得吃我最心愛的兔子小姐呢?」

  男人離自己很近,近到幾乎要把自己摟入懷中。眾目睽睽下,他垂下頭嗅聞她的頸窩,炙熱的鼻息毫無遮攔地噴灑在皮膚上,她嘗試驅動手臂,結果卻只是彎了彎手指,指甲刮撓在對方掌心裡,掙脫之情反而成了隱密的挑逗。

  「妳用了我送妳的香水……我很開心。」

  「好!可以了!拍攝結束!」

  「Lies,妳……」

  「Malcolm,拍攝已經結束了喔?」

  她感覺自己確實開口了,可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摻雜著濃烈的海腥味和血腥氣,氧氣泡源源不絕四分五裂地自喉頭湧出,她聽見Malcolm向她道歉,而她說沒關係,謝謝你的禮物,我很喜歡。海水很冷,她記不清自己是怎麼走回化妝間的,但碰地關上門的那一刻,她看見Nassir拿著毛毯,及時攙住差點癱坐在地的她。

  「Nassir……我想吐……」


  她在浴室裡花了好些時間,幾乎要將內臟全吐出來,早餐、胃液、膽汁、無止境地乾嘔。備用的藥怎麼也吞不下去,讓Nassir緊急施打了針劑才平靜下來。

  「抱歉,副作用可能有點大,妳忍耐一下。」

  比起狀況最差時使用的那些藥劑,這已經溫和很多了。她想辦法支起自己的身子,「工作人員都回去了嗎?」頭疼,眩暈,四肢疲軟,胸悶,腹痛,全都在能忍受的範圍內。她曾瞞著Nassir以比眼下糟糕三倍的狀態工作,東窗事發後這庸醫表情可嚴肅了,難得對她冷漠了好一陣,最終還是她登門賠罪才演完對方的鬧彆扭劇本。

  然而此刻Nassir就在身旁,輕輕鬆鬆便將她按回原位。「他們還有點事情要談。」他捧起她的臉,替她擦去唇邊的污漬,「我已經和經紀人說了。Malcolm似乎也挺擔心妳的,等妳整理好了,要好好面對他喔。」

  「對不起,我不是……」

  「親愛的,沒有人願意給他人添麻煩。」

  在對上Nassir的目光前,她轉開了視線。

  「我不會要求妳去信任任何人。這次妳已經表現得很不錯了。」

  他只是拍了拍她的頭,將水瓶旋開放到她手邊,「我先出去等妳。」

  「嗯。謝謝。」

  她漱了口、收拾了狼藉的現場、簡單沖了個澡、化妝、整理頭髮、換上準備和Nassir出遊的服裝──Nassir口中的「約會」遠比情侶穿搭拍攝企劃還不切實際,即使那傢伙從不說謊、從不誇大,但考慮到他們之間的認知偏差,她實在不敢抱多少期望。

  到頭來,她還是不斷向Nassir索求著些他根本無法給予的東西。

  確認完自己的儀態,她拉開浴室的門。Nassir看向她:「這是……這期雜誌情侶企劃的衣服?」

  「嗯。怎麼,不好看嗎?」

  她倒挺意外Nassir還記得。嚴格來說這套並不算在情侶拍攝裡頭,而是企劃中的單人拍攝部分,當時她一眼相中這套衣服,工作結束後便直接買下來了:套裝外裙以黑色風衣布為基底,裙襬使用格紋和素面白布拼接,白襯衫衣領的蕾絲與貝雷帽上的大蝴蝶結使其看上去優雅又不失可愛,再搭配個人的髮型和配飾,便成了獨一無二的絕佳設計。可惜它最終只被採用了一張照片,在一眾花枝招展中毫不起眼,而正如此她才對Nassir的記性感到詫異,並非他記性好,而是他怎麼會記得。

  「不……非常……適合妳。」

  他怎麼會在這種不重要的事物上費心呢?

  「走吧,去哪?」

  「等等,我有東西要給妳。」

  她頓了頓,嘗試裝作無動於衷。Nassir拉著她的手,讓她坐到化妝鏡前,並從口袋裡拿出一只深藍色方盒,打開後擱在桌上。耳針穿進穿出只是一瞬間的事,金色圓環於她的耳畔熠熠生輝,她抬手抓住他擦過她耳廓的指尖,「很癢。」他笑了笑,從後方輕輕將她的頭扳正。

  「禮物送遲了。生日快樂,Lies。」

  鏡子裡的Nassir傾身,微涼的唇貼在她的耳垂上。很輕、很短暫,像害怕東窗事發的偷情,像一種傷風敗俗的愛。

  「我們回家吧。」




  外婆於一年前過世了。骨灰被送回中國,不知道安放於哪座靈骨塔。喪禮那天她因為工作無法到場,據小雲姊姊說,她被一群不認識的阿姨舅舅指著照片罵不孝,「那些人有什麼資格罵妳?」姊姊當時相當憤慨,他們明明對一切一無所知!她只是回道,謝謝妳,不過我早就習慣了。她不懂「不孝」的定義,外婆自始至終為她做的,全是出於歉疚的亡羊補牢,她永遠無法原諒外婆的冷眼旁觀,可債權人和債務人的關係,她也再無力維繫。恨一個死人已讓她疲於奔命,入骨的怨怒害得她易摧易折,兩個人的代價她付不起亦擔不得,她還想活下去,縱然世間所有美好都與她無關,縱然無以名狀的悲傷會淹沒一切,她還是想活下去。

  外婆身體尚康健時,便已將蘋果園託付給一位鎮上青年,她生前似乎相當疼愛他,將他當作自己的親生孫子對待。「妳就是Lieselore吧?」他一眼就認出了她,「奶奶經常提起妳,果真是個美女呢!」

  她很難想像外婆是怎麼向別人提起她的,甚至連外婆怎麼和人聊天都撲朔迷離。青年口中的外婆是名慈祥且睿智的女性,雖然鮮少露出笑容,卻比任何人都溫柔親切。「我總會想,她的外孫女肯定也和她一樣,今天實際見到,可謂青出於藍啊!」她左耳進右耳出,面上不忘職業性的陪笑,「您謬讚了,先生。」

  「哎,叫我Orson就行。」

  Orson十分健談,從如何認識外婆到外婆臨終的遺言,加油添醋地說得天花亂墜。不忍心打斷這年輕人的慷慨陳詞,她百無聊賴將手伸向Orson招待的蘋果派,被Nassir拿掌心擋開,只好悻悻然縮回原位:這種食物對剛吐完的人顯然不太友好,Nassir只準她吃三口,剩下全進了他的肚子。

  「這位表哥以前吃過奶奶的蘋果派嗎?」Orson突然搭話。Nassir一臉高深莫測,「沒有呢。不過這份味道不錯,我很喜歡。」

  她藉口思念家園,想獨自去其他地方轉轉,留下兩位男士閒話家常。Appelhof的工作室曾是命案現場,經政府收購並仔細打理後,成了荷蘭這片土地上唯一與她的記憶相差無幾的角落。「紀念館」,人們是這麼稱呼它的,今天雖然是閉館時間,但政府貼心地為她登錄了身分識別,以便她隨時故地重遊,緬懷外公慈眉善目的同時,懺悔自己殺了一名對藝術界做出莫大貢獻的鬼才設計師。

  人台、布料、裁縫用具,除了剪刀是複製品,一切都被保存得一如往昔,像一場荒誕無序的夢。沒有人知道Appelhof因家暴被孫女報復最後死在這兒,為神所眷之輩的死法是平平無奇的自作孽,世上大概沒有比這更可笑的鬧劇。

  「我回來了。你在地獄過得好嗎?」

  她拉開外公的骨董皮質扶手椅落坐。坐墊上的靠枕據說是母親的遺物,這是她對母親僅有的認知,而她對所謂「父母」甚至「親情」毫無概念,若外婆那年沒帶她赴中國參加喪禮,小雲姊姊根本不可能橫越整個太平洋來愛她──機構裡那些患者和工作人員甚至比他們更像家人。

  「最近,我又接到了你的設計系列的邀約,這次要展出的是《雋永》,我答應了……明黃色那件,我會穿著那件走大開。你一定要來看我喔,那可是你親手造就的噩夢源頭。」

  蘋果派是外婆的配方,嚐起來和十二歲那年別無二致。這個家一度將她啃噬得千瘡百孔,她已經恨不起來了,可也再無力從這片廢墟中找尋任何有關「愛」的碎片。

  她是被愛的。無需血緣,她是被愛的。

  「我必須恨你,我的存在才能成立……沒了我,你什麼也做不出來。」

  她站起身。

  「我會再來看你的。」


  Nassir在出入口等她,見到她時明顯鬆了口氣。

  「別每次都那麼緊張,」她忍不住失笑,「我不是完完整整地出來了嗎?」

  Nassir也笑了,背著光朝她張開雙臂。

  「那天……我就是在這裡找到妳的。」

  「是啊。」

  那天是一切的起承轉合,序章是蟄伏的困獸,終末是圍獵的殘骸。歲月本應平淡且冗長,那一瞬仿若神明的百密一疏,從此她的人生成了一本乏人問津的小說,不爛俗,不艱澀,但就是難看得要命,半死不活了大半劇情,無限循環的自殺未遂、藥物操控的精神狀態,幾度宣告完結卻又苟延殘喘──

  「那麼,現在和八年前有什麼不同呢?先生。」

  這次她探先上前,接住了始終以挺拔之姿,矗立自己身側的英雄。站在比對方矮一階的位置,她正好能聽見他的心跳聲,一如既往地強而有力,平穩而慎重,像所有夢勞魂想全落了地,每一片血雨腥風後,皆是萬籟俱寂的溫柔鄉。

  他是她人生中的鮮衣怒馬。

  「當時……我很害怕。」

  「嗯。」

  「已經有太多孩子死在我的眼前,我害怕自己……又把一個孩子帶走了。」

  「當時,我差不多就到這兒吧?」

  「是啊,妳長高了不少……」

  她仰頭看向Nassir,看進他眼中的粼粼波光,它們細細碎碎地墜入整片海洋,錯落成海底星空般恢弘壯闊的蜃樓之景。

  「雖然不怎麼平安順遂,但妳還是長大了啊,Lies。」

  Nassir從不說謊,可這傢伙也從來不是什麼實誠的人。那天……他也露出了這副表情嗎?她突然感到無所適從。唯有外公的死狀歷歷在目,她只記得那天,Nassir也是這麼擁抱她的,孤注一擲,奮勇且決絕,哪怕血肉模糊,哪怕終將一無所有。

  這算什麼?

  「沒事了。」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顫顫巍巍,「我在這裡喔。」

  往上踩一個台階,而今她的身高已到了Nassir的頸窩,五官更加成熟立體,也不再成天為藥劑的副作用所苦。也許過不了多久,她便能完全康復,回診時間將從一月一次,到一季一次,到半年一次──Nassir總算能送走又一名患者。

  醫生和病人向來只有生離死別。緣分如紙單薄,他們打相遇便註定漸行漸遠。

  要是能對你的眼睛許願就好了。她拍了拍Nassir的背。「好啦,我們趕行程呢。」

  Nassir的背後,是一排排結實纍纍的果樹。以前她放學後經常到裡頭幫忙,後來Appelhof開始做設計,就慢慢地不去了。當年外公家暴,外婆不聞不問,她一直認為把自己活好,是給他們最盛大的報復。

  什麼時候,她才能學會不為他人而活呢?




  他們在預約時間前十分鐘,抵達了收容機構。幾位工作人員很快認出了Nassir,甚至有人認出了她,笑著對她說歡迎回來;雖然這句話包含歧義,但她並不介意,除了折磨人的生物療程和偶爾發狂被押進隔離室後的惶惶不安,她確實喜歡自己在這裡度過的每分每秒。

  Jantien在被送進長期照護機構前,簽下了安樂死申請,經過杳無音訊的半年,她才收到由Cathelijn發出的訃聞。Cathelijn於訊息中寫道,Jantien最深切的期盼是希望自己的存在被完全抹除,然而以合法技術來說簡直天方夜譚,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將自己活過的物理痕跡全數清除。Jantien連灰都沒留下,所有存在證明被塞進安樂死機艙裡,只一瞬便化為烏有。

  「Jantien說,妳一定能理解她。」Cathelijn掛著一如既往的溫和笑容,替他們備了茶水與些許清淡的小點,「有些人的生命就是怎麼也無法挽回。二十四年對她來說,已經很不容易了。」

  無動於衷,便是祝福。收到訃聞當下她毫不意外,表情變動細微到無人過問,工作依然不出差錯地順利完成。即便和Jantien做下約定,她也清楚以Jantien的狀態,她們早已永遠無法脫開手銬腳鐐在外頭的世界開懷大笑,而她永遠無法帶她瀏覽Appelhof的蘋果園,無法讓她參觀自己的伸展台走秀,無法將她拉進自己的世界,無法……陪她再多走一點路。

  生命的終途是孑然一身,然而在那之後,她總克制不住想念。她不若Nassir和Cathelijn能淡然處之,正如Jantien實現不了她的願望,她也實現不了Jantien的遺願。Jantien是最深沉的回憶,她離開機構後偷偷將她們的照片洗出來,收在Jantien送的鞋盒裡,那雙鞋她一逮著機會便穿,彷彿早料到不被神眷顧的孩子沒有奇蹟。

  無論如何,她深愛著Jantien。這是一種入骨的本能,一種不渝的制約。

  機構的伙食條件一向不錯,她在Nassir許可下,總算能夠飽餐一頓。隨著兩位醫生的交流愈來愈學術化,她讓工作人員帶她到頂樓的花園。這幾年受刑人的作息毫無變動,頂樓又是連工作人員都鮮少出入的地方,此刻理所當然地空無一人。她只被Jantien半拖半拽地拉進來過一次,這兒不對受刑人開放,幸好抓她們回去的是Cathelijn,關了三天禁閉就沒事了。

  頂樓花園由機器定期修整,始終打理得乾淨漂亮,中央卻設有一座常年棄置的大噴水池,藤蔓自噴泉口湧出,綠植幾乎攀滿了石壁,愣是為環境氛圍增添了股荒郊野嶺的氣息。冬季本該萬物蕭條,這兒門庭冷落卻莫名其妙給建了個溫室頂棚,四季姹紫嫣紅開得亂七八糟,和樓下聖誕節時掛滿廊道的彩球與花圈一樣死氣沉沉。她逛一會兒便覺了無生趣,走到透明圍欄邊的長椅落坐,長椅椅面朝外,放眼望去,能見收容所牆外的軍事機構,再遠一些,是她那兩年間外出常去的商店街,再過去是一片鬱金香花田,和幾座徐徐轉動的風車。即便近在咫尺,那些美麗的風景也與她無關,比起荷蘭的花市及村莊,她更熟悉英國的攤販與建築,童年的蒼白荒涼滲滿了這塊土地的街頭巷尾,縱有歲月漫長,她也已疲於等待償還。

  「想跳下去嗎?」

  「不想了。」

  她站起身,回頭看向正沿著石板路朝自己走來的Nassir。認識以來,似乎總是Nassir主動尋她,每一個試圖自戕的夜晚、每一回蓄謀已久的邀約,這八年來,他一次次伸出手,一次次殫精竭慮地,阻止她回返那愈加遙遠的天堂。

  「Nassir。」

  「嗯?」

  「我在荷蘭已經沒有家了。」她深吸了口氣,「你可以……」

  「好。」

  「……我還什麼都沒說呢。」

  「妳就趁這個機會,多占我點便宜吧。」

  或許他們都累了。留給她任性妄為的時間屈指可數,而留給他義無反顧的光陰,也同樣寥寥無幾。Nassir已經老了──雖然三十七歲仍正值壯年,可他確實老了。

  她朝Nassir伸出手。

  「你可以,給我一個家嗎?」


  歇會吧,親愛的。

  換我奔向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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