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海德威姊弟們的一天。

　　小克萊拉．桑佛德是葛蘭．海德威的外甥女。

　　年方五歲，正值念幼稚園中班的年紀，天真爛漫得不知世界是圓扁。因在學校見識過比她年紀還小的孩子以後，在家就偶爾喜歡擺出小大人的姿態，但由於家裡也沒有能任她差使的小夥子（尤其她強悍的母親絕不允許），她擺架子時，誰都只能看見她可愛無邪的樣子。

　　她的父親山姆．桑佛德是一個才華平庸的建築師，也是個有點軟弱的男人，但靠著過人的毅力追求到他此生的摯愛。山姆說話時總是有些溫吞，連選雙出門要穿的襪子都能琢磨半天，在職場上總是聽不出客戶與同事的暗語譏笑，但不諱言地說，這或許也是一種天大的福氣。

　　小克萊拉愛她的爹地，但有時候沒那麼愛，尤其在他揣測妻子的心思而舉棋不定的時候，她覺得那時的爹地特別惹人煩。

　　但她對於母親那邊的親族卻出奇地溫順，特別是葛蘭．海德威。在某次他們夫妻倆藉著結婚紀念日到帛琉度假幾天時，小克萊拉被託付到妻子娘家照顧，恰逢葛蘭．海德威休假回南區老家短暫住個幾天。自那以後，克萊拉就對葛蘭．海德威格外順從，而誰也不知道他到底給他的小外甥女灌了什麼迷湯。

　　這個小外甥女的母親是阿比蓋爾．桑佛德。

　　馬修．海德威與亞裔前妻所生的唯一一個女兒，有著與其他海德威不太相似的亞洲面孔，以及一顆無比堅毅強悍的心靈。擔任佛羅里達州的刑事庭法官，以剽悍和不近人情的形象，在當地的司法單位和罪犯網絡裡頗負盛名。因近期有孕在身，院方特許她休假靜養，實際上是唯恐這位孕婦又在庭上與嫌犯唇槍舌戰，未免節外生枝，近日讓她審理的也多半是普通、無太多瑕疵與疑義的案件。

　　這天阿比蓋爾．桑佛德正值難得的休假，帶著近期因病毒感染而全校停課數日的孩子南區老家，而她的兩個弟弟恰好都在休假期間，他們都懶得聽家裡的老父親嘮叨和探問，便十分有默契地到葛蘭位於赫爾姆斯區的家中休息。

　　葛蘭將小外甥女放到他最鍾愛的沙發座位上，拿出自己的新型平板——他可還沒用過幾次呢，放到她面前，並熟悉地點開了小克萊拉愛看的兒童節目。葛蘭轉身就向坐在飯廳滑手機的姊姊，以及躺在地板上隨便打滾和亂哼歌的弟弟抱怨：

　　「爸希望我去參加工黨的造勢大會。」葛蘭走到廚房給自己和阿比蓋爾都倒了一杯帶檸檬的氣泡水，咕嘟咕嘟的氣泡刮過他的喉嚨，反而帶來一股沁涼舒心的效果。

　　「嗯哼，好消息。」阿比蓋爾依舊滑著她的手機，頭也不抬，確認工作群組裡來來往往的討論與公文檔案，並再次重新質疑自己當時接受休假提議的決定。職場的混亂卻又讓她感到一種勝利般的安慰。

　　「真假？超爛，我寧願在家睡覺和看電視。」對於向來主張自己是ESFP人格的傑瑞米來說，這樣的評價已經是最大的侮辱和抵抗。

　　「但說真的，艾比比我更適合，妳簡直就像個女州長。」

　　「不，我在任職法官的時候已經宣誓過了，美國的任何一個黨派都跟我無關。徇私舞弊絕對是一個法官不應該喜歡的詞彙。」

　　她心滿意足地關掉手機，不去意識葛蘭話裡的暗示，只是拿起水杯搖晃幾下，喝下已略為消泡的氣泡水。

　　「別說那個了，我都要無聊死了！艾比，快說說你在佛羅里達審過哪些超讚的案子？我在韓國都只能看新聞過乾癮，超沒勁的。」

　　「我絕對不會用讚來形容這些案件，你該學著長大了。」

　　「喔拜託！這裡不是法庭，而且你是我姊姊！」

　　「葛蘭，你會同意我的！」

　　傑瑞米從地上爬起來，並強烈徵求哥哥的同意。葛蘭沒理會他的要求，他的確不太同意傑瑞米，但他也不確定他是不是不敢反對阿比蓋爾。

　　「你的措辭太不恰當了。」

　　「喔——你們都超無聊的！果然法官跟警察都一樣！我才剛從韓國回來，感覺骨子裡都是一堆有的沒的公司規定，不能說髒話、晚上不能在外面廝混、不能喝酒、吃什麼都要報備，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久沒吃漢堡和披薩了！」

　　「你自找的，我早就說過你不需要到韓國去當偶像。像新好男孩或西城男孩不是也挺好的？在這裡，誰都不管你愛吃什麼。」

　　阿比蓋爾甩出銳利且略帶貶抑的眼神，看著躺回地上的傑瑞米。

　　「你舉的例子……傑瑞米可能聽不太下去。」

　　葛蘭緩頰道。說真的，他感覺自己好像很久沒聽到這兩個團體的名字了。但，是的，他不會在阿比蓋爾面前說出來。

　　「誰管他。他根本就不懂什麼叫音樂，那些旋律難聽死了。」

　　聽到這話，傑瑞米幾乎要跳起來，蹦到他姊姊面前去。

　　「不准再說我的團體很糟！我們是最棒的偶像團體，比BTS還要讚！」

　　「嗯哼，我不在乎。」

　　這對相差了將近十歲的姊弟正準備再繼續爭論下去時，天真無比的小克萊拉打破了他們之間的對話，他們轉過頭去，像注目著那柱自雲層間傾瀉而下的柔和光芒。

　　「葛蘭舅舅，這集看完了。你可以幫我播下一集嗎？」

　　「可以，但妳得等我一下。」

　　「好。」

　　葛蘭正要將水杯重新填滿，並走到小外甥女身邊去揀選卡通節目時，小克萊拉已經按下了右列一長排的推薦播放清單之中，那唯一的粉紅小豬圖示。

　　小孩子的應聲往往不見得真是同意。

　　他們實在是世上最天真無邪，也是最捉摸不定的人類族群了。

　　阿比蓋爾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忍住抽動的嘴角，柔聲地問著她乖巧的女兒：

　　「寶貝，我們說好看阿奇的。當然，看妙妙犬布麗也行。」

　　「可是媽咪，我想看佩佩豬。」

　　小克萊拉回頭看了她母親一眼，回答完畢後便繼續看起了卡通，但她好像對這幾集不太滿意，便又多換了幾次影片。

　　這時葛蘭才想起自己忘了打開無痕模式。他開始不確定他的頻道推薦會變成什麼樣子了。他想著，他希望他會記得在車上接藍芽前，會把觀看紀錄清過一輪。

　　「老天，豬媽媽還懷了第三胎呢。誰給她這些勇氣繼續生小豬崽的？」阿比蓋爾搖搖頭並低語道，她再次把水杯裡的氣泡水一飲而盡，並推到葛蘭面前。

　　「我不確定，艾比。」他看著他姊姊隆起的腹部，撞上她瞪著他的時機，只好拾起她的水杯，轉身再斟滿它。

　　「山姆想要第二個孩子，而我愛他。他保證他會在家顧孩子，我只需要忍受分娩的痛苦就好了。」

　　「還有看佩佩豬的惡夢會繼續下去。」

　　「葛蘭．路易斯．海德威，誰給你這麼大的膽子，敢詛咒你姊姊。」

　　葛蘭聳聳肩，他不覺得自己有哪裡說錯的地方。他愛他的小外甥女，她是多麼天真可愛，既沒有她母親的霸道——我們換句話說，是果決。沒有她吉米舅舅的輕挑，更沒有習染外祖父的那份滑頭氣質，她乖巧得像上帝花園裡最樸實純淨的那朵小雛菊。更重要的是，她愛她的葛蘭舅舅勝過她父親，這是最安慰葛蘭的地方。

　　葛蘭決定洗乾淨他自己的水杯，走到沙發後關掉卡通影片，把他的小外甥女抱到懷裡，並親吻她的臉頰。

　　「我想繼續看佩佩豬。」

　　「但我們說好要去外面吃冰淇淋，還記得嗎？」

　　「嘿！有人說到冰淇淋嗎？我饞死這個了，你能想像公司根本不讓我們多吃一點點糖嗎？食堂的東西清淡到爆，他們還說他們加了糖，我拿厚紙板沾田園醬都有滋味多了！哈哈！可惜韓國人無聊到根本不懂我的意思。」

　　原先躺在地上宛如死屍的傑瑞米立刻爬了起來，他終於找到機會能大吐特吐他在韓國受到的那些不合理待遇，當然，對傑瑞米．海德威來說。阿比蓋爾和葛蘭只是看著他們最小的弟弟半晌，才相互對視。

　　「艾比，妳現在開始上教堂祈禱還來得及嗎？」

　　「來不及。醫生說是男孩的機率比較高。」

　　「嘿嘿，吉米舅舅好好笑。他為什麼要吃厚紙板加田園醬？」

　　只有單純的小克萊拉天真地笑著，她撥開黏在臉頰上的細碎且柔軟的金髮，睜著漂亮的圓眼睛盯著傑瑞米笑到。

　　「噢不不不。」這可能是葛蘭生平第一次在同一個句子裡說這麼多不。他撫平小姪女綁得整整齊齊的小辮子，沾去她臉上不經意沾到的髒污，毫不在乎地抹在褲子上，像個慈祥無比的父親，「吉米舅舅小時候曾經不小心撞到腦袋，所以他會說一些奇怪的話。我們不要記得，好不好？」

　　「然後我建議妳先換一個禱文。」

　　「廢話，我已經在想了。這是唯一的方法能讓我免於殘害子孫的罪名。」

　　「你們不要再說了！快點！我最愛的口味要賣完了！」

　　傑瑞米已經穿好他的牛仔外套，鬆鬆垮垮的褲子垂在地上磨擦出沙沙聲。葛蘭想，他可能也上了年紀了，因此怎樣都看不出年輕人的品味。

　　葛蘭無視於他弟弟急得跳腳的模樣，轉頭問他心愛的小克萊拉：「甜心，妳想吃什麼口味的冰淇淋？」

　　「鳳梨！」

　　「好，那妳想不想多吃一球？媽咪不會知道的。」

　　「葛蘭．海德威，我已經聽到了。」

　　「那我要薄荷巧克力……」

　　「很特殊的口味。但只要甜心喜歡，一切都好，對嗎？」

　　他的小外甥女重重地點點頭，笑靨燦若夏花，實在也並不辜負她的名字。

　　「因為傑克喜歡。」

　　「傑克？」

　　「嗯！他說他喜歡我，我也覺得他很不錯。」

　　葛蘭．海德威有些埋怨他迷糊的姊夫竟沒留心到這件事，更不用說他姊姊一向是贊成孩子盡情去嘗試感情的。於是決心要好好教育小外甥女早戀的風險與危害，不光是對孩子的，也包含了對大人的部分。

　　他姊姊此時率先開口：

　　「不准對克萊拉灌輸奇怪的觀念。」

　　這次，葛蘭決定假裝沒聽見這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