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phany
長夜漫漫夜未央0
在宮侑第二十一次提出結婚之後,我決定和他分手。
1
我是被憋醒的。
阿侑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的,昨晚加班後太累,幾乎是一閉眼就昏昏沉沉地睡過去,竟是連他開門洗浴的聲音都沒聽見。
那雙為隊友托出一顆顆精準傳球的精實臂膀如今牢牢環住我的腰,以一種試圖把我藏進懷裡的姿勢牢牢扣住,像隻佔有慾強的大狐狸。
哦,他就是。
我從縫隙中伸出手臂,摸索放到床頭的手機,果然一開機就跳出滿滿當當的訊息,系統一瞬間還有些當機。
點開Line,宮侑的訊息佔了多數,超過一百條,還有十多個未接來電,而我在最初的那條訊息後便再也沒回覆。
2
阿侑,分手吧。
近乎是在他訓練結束後馬上就得到回應。
「?」
先是不可置信的問號。
「妳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哈?這種事情是能開玩笑的?有沒有搞錯?我們這六年的感情算什麼?」
再來是質問。
「妳最好別後悔。」
後是威脅。
「憑什麼分手?我不分手。」
發現威逼沒用後直接拒絕。
「回我,接電話。」
接著四五通無應達的未接來電。
「不接電話也看一下訊息吧。」
「妳生氣了嗎?為什麼?」
「別不理我。」
「我馬上回家。」
「妳別走。」
⋯⋯
我在他熾熱束縛的懷抱中一路滑完這一大通訊息,眼睛有點酸澀,我想這種情緒叫做捨不得。
是的,六年,足夠我們完全熟悉彼此這樣久的歲月,我自然知道怎麼從阿侑懷裡掙脫又同時不把他從睡夢中吵醒。
今天的他格外警惕,有好幾個瞬間我都以為他要醒過來了,許是疲憊,他蹙蹙眉,又沒了動靜。
我悄無聲息地關上臥室的門。
3
宮侑清醒的時候我已經快要準備好早餐,剩下玉子燒還沒有煎完,我的廚藝平平,可他不在意,喜歡帶著我做的便當去隊裡炫耀,但也已經是至少半年前的事情了。
「披著。」針織外套蓋到我肩上時我才注意到他進了廚房,他的語氣算不上太好,「起來為什麼不多穿件衣服,想感冒?」
「你也是,阿侑。」我拿鍋鏟向下隔空指了指,「記得穿拖鞋。」
「早餐快好了。」我說,「你盥洗了嗎?」
「所以妳打算當一切都沒發生嗎?」宮侑看著我,冷不丁地來了一句,面沉如水。
「沒有。」我熄掉灶台的火,避免蛋捲焦掉,這才說:「我是認真的,吃完飯再說好不好?」
「我不要。」他強硬地拒絕,脾氣向來不太好的他正在壓抑怒氣,顯而易見。
我歎息,阿侑愈來愈難哄了。
「我知道阿侑想結婚。」
「但我做不到。」
我不希望耽誤了你的人生規劃,所以我願意退出,我一字一句地道。
4
宮侑甩門離開。
5
在他集訓前兩週的清晨,收拾行李的時候又狀似不經意地提到,他24歲,早該成家立業。
立業不必提,誰不曉得BJ的三刀流舉球員宮侑,至於成家,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彆扭又隱晦地告訴我他想求婚。
我次次都迴避他直勾勾地視線,逃離他拋出的所有婚姻邀約,裝作沒聽出他話語裡的渴求與迫切。
「我想結婚。」終於這次捅破了窗戶紙,在他踏出家門的前一刻,說:「妳總該聽出來了。」
於是我在宮侑第二十一次求婚時,選擇了離開。
6
我自認是一個平凡的人,唯二特殊的地方大概在找了一份高薪的工作,和擁有一個職業運動員男朋友。
工作壓力相對的也如巨石向我壓來,加班是常態,忙到深夜更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做不完的事情往往還要帶回家繼續完成。
優渥的薪資待遇往往得放棄些什麼,好比休息時間,好比接受單身條款。
阿侑早就對我長時高壓的工作環境不滿,我們甚至沒時間在休假的時候去公園散步、看電影,甚至是做一頓飯。他總把心情寫在臉上,擺明了不開心,卻跟鋸嘴葫蘆一樣一聲不吭。
他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這樣逼自己,但他尊重我,尊重我熬夜修正企劃到凌晨三點,尊重我過我想要的生活。
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這不是我想要的。
我只是想配得上他而已。
而無聲的磨合往往比大吵一架來得更消磨愛情。
桌上的早餐涼透了,要做玉子燒的蛋液也沒用完,阿侑什麼也沒帶就摔門走了。
沒胃口。我慢吞吞地收拾桌面,躊躇片刻後還是給宮治打了電話,不一會兒就接通了,有些嘈雜,我想他約莫在店裡。
「阿治,阿侑待會可能會去找你。」
「他怎麼了?」
「我和他提了分手。」
「哈?分手?」電話那段響起乒乒砰砰的聲響,好像打碎了玻璃瓶,有其他人倒吸氣的聲音,驚呼與混亂的摩挲聲傳進我的耳朵裡,阿治的手機幾經輾轉,最後落到旁人手裡。
聽見這個熟悉的嗓音我立馬板直了背脊。
「妳想清楚了嗎?」北前輩的語氣平穩,他喊我的名字,一如既往的溫柔,我的眼眶有些濕潤,只聽他道:「妳真的捨得放棄侑嗎?」
我捨得嗎?
7
嚴格說起來,我和宮侑甚至算不上同學,他頂多算是我前桌的雙胞胎哥哥。
在某一次換位置之後,我的座位前有宮治後有角名倫太郎,我成了他們上課偷傳紙條的溝通橋樑。
紙條大戰持續到被數學老師發現,身為共犯我自然也逃不掉,挨了一通訓。自此我們三人建立了微妙的革命友情,應該說是他倆紙條正犯把我劃入了他們的朋友圈子。
「妳為什麼從沒來看過我們打球?」宮治反坐椅子,把手橫在椅背上。角名煽風點火的話從身後傳來:「這樣對待朋友好嗎?」
「啊,我們是朋友嗎?」
「?」
「?」
我當天就被拖去看練習賽了。
是的,我是一個對感情遲鈍的人。我的個性溫吞,不擅於交際,交心的朋友並不多,我不習慣新環境,讓自己或他人介入安逸的小圈圈。
我和宮侑第一次的對視是在比賽後。稻荷崎在縣內預賽毫無懸念地大獲全勝,男子排球部沒有經理,北前輩再怎麼細心沉著也有被後輩拉著胡鬧的時候,我撿到了場上遺漏的水壺,不等我尋到北,就在走廊和我的朋友們打了照面。
「角名。」我揮揮手,讓他看見我手裡的水壺,順道和宮治打招呼,側眸卻和他的雙胞胎哥哥四目相接。
那聲宮在我的喉嚨裡最後嚥了下去,沉吟片刻後喊了聲治。
才復而對和他有相同面孔的兄弟點頭示意,客氣地稱呼:「宮同學。」
「為什麼?」宮侑問。
「什麼為什麼?」我反問。
「白癡侑,我們都是宮。」要不怎麼說是雙胞胎,宮治幾乎是瞬間理解兄弟的意思,並且毫不客氣:「她是我朋友,不叫我名字難道叫你的?」
「為什麼不行?治你才白癡。」有道理但不聽,宮同學一身反骨。
「別理雙胞胎。」拍了張照,角名拿走我手上的水壺,推著我往前走遠離兩兄弟的對罵,「等等讓北前輩來修理他們。」
⋯⋯
這群人到底在做什麼。
8
我對待排球比賽的方式像是去美術館看展覽,欣賞但沉默,其他人歡欣鼓舞的情緒好似和我隔了一大段距離,像是被透明的玻璃罩單獨關押,興奮和緊張通通無法感染。
我不懂排球。
當宮侑問我他是不是很厲害的時候,我說:「是的。」
但排球是團隊合作型的體育項目,所以能夠得分,無論是一傳到位的北前輩、身為攻擊手的角名或是準確攔網的阿治都很優秀。
他肉眼可見地挫敗,我慌忙找補:「當然,身為高中第一舉球員的宮同學自然也很亮眼。」
「妳誇起來就跟排球月刊一樣一板一眼。」宮侑還是沒有開心起來,對角名說他胡攪蠻纏這點我予以肯定。
「還有,別叫我宮。」他突然從台階處站起身,居高臨下,投映下的影子能把我完全遮蔽,「誰知道妳在叫我還是治啊?」
我現在又不稱呼宮治為宮。他的瞳孔能看見自己蹙眉不理解的神情,甚至是想起治說他哥脾氣很差這件事。
不予置評,我在內心打了個三角形。
9
別理侑,那傢伙就是閒得慌。
宮治的原話是這樣的,吐槽兄弟也不影響他吃午餐的速度,「明明有一群粉絲,偏偏要來招惹妳。」
大概是想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冷淡?奈何這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的。
「別被他拐了。」角名說:「他可擅長胡攪蠻纏了。」
對感興趣的事物特別自來熟。
「侑脾氣有夠爛。」阿治對自己的親兄弟可謂毫不留情,不假辭色:「太煩就叫他滾。」
好歹也是你的哥哥啊,倒是不至於這樣。我點頭表示自己有聽進去,可後來這兩位仍是抱怨我太寵宮侑了。
也許我從一開始就對阿侑特別縱容,放縱的理由有待釐清,北前輩對此一針見血,他平平淡淡地開口:「是因為喜歡吧。」
我當時覺得荒謬,先不論一見鍾情的可能性,明明是同一張臉,我先認識的是宮治吧?
可如今我還是找不到其他原因,北前輩明察秋毫,我想。
而他在畢業那年,無比認真地對我說:「侑就麻煩妳了。」
我一愣,有些支吾地開口:「我不是他女朋友。」
「我知道。」
「我怎麼可能做得到呢?」阻止雙胞胎大亂鬥、在宮侑失控的時候穩住他的情緒、提防他在身體狀況不對的時候練球。
「妳可以的,只有妳可以。」
那時我覺得北前輩莫名的信任荒唐又難如登天,我從不覺得能和他建立一樣的威信,也不好讓前輩失望,硬著頭皮就答應了。
仔細想來,北前輩除了洞察力之外還有一個屬性叫做料事如神。
最縱容宮侑的就是我。
我想說並不是如此,阿侑並不是糟糕的人,說話惡劣的確是他的缺點,但卻是能在彆扭的話語裡聽見隱晦的關心。
他會在突然下雨的放學日把傘留在我的抽屜裡,嘲笑我在寒流來時冷地瑟瑟發抖,再把自己的外套蓋到我的臉上,也會在我獨自走夜路時悄悄地跟在身後。
當一個人在心裡為對方辯解的時候,或許那桿衡量的天秤就不再公正,感情早就倒戈了。
10
在畢業前夕宮侑曾拐著彎問我以後的發展,我說:「唸大學、找工作,在合適的時候結婚。」
想了想,他和我們這種凡夫俗子大概不一樣。我半開玩笑地開口:「以後要常聯絡哦,宮選手。」
「憑什麼。」宮侑撇嘴,把玩著手上的胸花,「職業選手可是很忙的哦。」
啊,那倒是。
「那有空聯絡?」我試探性地回應。
「喂。」他拋下手裡的花,一隻手撐住桌面,另一隻橫在椅背,我頓時被他困在座位上動彈不得,我下意識地後退,背已經貼上了牆面。他問我:「這次又是誰?」
「什麼?」
「北前輩?角名?還是阿治?」他氣勢洶洶,那張好看的臉充滿壓迫性,「又是誰託付妳來關心我?」
不對、不是的,這次是我——話卻梗在喉間,我不敢越界,卻也不想被他就這樣誤會。
「沒有誰,只是我。」我說,「我想知道宮——阿侑在未來也過得好好的。」
他眉目稍展,但還是那副不服氣的樣子,「哦,那妳那什麼身分關心我?」
隔壁班同學?朋友?我們能算好朋友了吧——?
「妳總該聽出來了。」宮侑收回他支撐桌子的手,蹲在我面前抬頭仰望,縮成一團的樣子和剛剛充滿氣勢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明白。
「宮同學。」那天的我格外勇敢,窗戶紙搖搖欲墜,親自扯了下來,「你能把襯衫的第二顆鈕扣給我嗎?」
他咧嘴笑了,「行啊,那妳要給我什麼?」
「作為交換,我把青春給你。」
11
宮治恨鐵不成鋼:「北前輩讓妳看著點侑,沒讓妳把自己搭進去啊。」
12
收拾行李的時候在化妝檯的桌肚裡翻到了那顆男式襯衫的扣子,和絲絨戒指盒一起悄悄地藏在抽屜的最深處。
鈕扣靜靜地躺在我的手心。
我想我從來都是捨不得宮侑的。
13
宮侑在凌晨三點二十回到家。
彼時我坐在沙發上昏昏欲睡,他見著我有些錯愕,看了地上的行李箱又看看我,或許是沒想到提了分手的人怎的還賴著不走,千言萬語化成了一句:「這麼晚不睡?班還上不上了?」
說完發現自己的口氣已然軟化,早沒了早晨摔門時的硬氣,於是他憋著一口氣,又氣惱自己似地閉上了嘴。
看到散亂在地板上的行李袋和紙箱他又氣不打一處來,兩三步走到我面前,捧起我的臉,吻突如其來地就落了下來。
這個吻發狠,頗有些不管不顧的意味。宮侑愛較勁,脾氣一上來就容易沖昏腦袋,完全不給我呼吸的機會,唇瓣重重地碾轉,我懷疑他想把我的嘴啃下來。
我趁他不備咬上他的嘴唇,嚐到血腥味,阿侑吃痛,下意識地後撤,在他更生氣地親上來前用了力氣推開他。
「在等你回來。」我氣喘吁吁地說,湊近了看才發覺他的眼眶隱約泛著紅。阿侑下意識地閃避我的目光,撇頭,不讓任何脆弱暴露在「前女友」面前。
「不是要走?還等我幹嘛。」他梗著脖子,仍舊硬氣,好像剛剛一言不合就接吻的人不是他一樣。
「那我走?」
「等下!」阿侑著急了——他知道我向來最能拿捏他的脾氣。一把拉住我的手腕,似是豁出去一般,無比認真:「我喜歡妳。就算妳要分手想離開我我還是愛妳。」
「我才不想放妳走,想跟所有人說妳是我的,可是妳是獨立的個體,我該尊重妳過妳想要的生活,只要別分開就好。」
「分手?妳想得美,我才不同意。」他的語氣裡有一絲哽咽,我聽不太真切,「可是角名說,他說如果愛一個人,那就放她自由。」
「所以我⋯⋯」
「停一停。」我即時打住他,總覺得再這麼說下去就完了。我想角名大概也沒想過哪一天激將法對宮侑居然失敗了。
「閉嘴,讓我說完!」
「一邊哭一邊吼很沒有說服力。」我上前一步抱著他,手從他毛絨絨的腦袋沿著脖頸下滑,就像以往安撫壞心情一樣拍著他的背,「不聽我怎麼想嗎。」
阿侑吸吸鼻子,臉挨到我的肩頸處蹭,依然不讓我看他泛紅的眼眶,摟住我的力道很重,語氣嗡聲又黏乎,仍舊倔強叛逆:「我不要聽,妳都要走了我才不聽。」
「就算我準備和阿侑結婚也不聽?」
14
「哈?我沒想要妳辭⋯⋯」宮侑來來回回翻看我的辭呈,彷彿想在上頭看出朵花來,我有些好笑,卻見他眼眶更紅了,「妳認真的?」
「已經送出去了哦。」我抽了張紙巾,從他手裡交換走我的手機,「我覺得北前輩說的沒錯。」
「你別有負擔。」如果我是為了和阿侑一起變好,那為了堅守崗位而捨棄他不就變得捨本逐末了嗎?
「是我捨不得你。」
我有自己的生活和追求,但宮侑對我而言也很重要,他和我的生活與追求密不可分。
「煩死了,不要這麼煽情!」他的眼淚掉得更誇張了,關西腔在鼻音的襯托下尤為明顯,「十個妳我都養得起好嗎。」
「嗯,我家阿侑最棒了。」
「安靜啦!」
15
宮侑非要和我去公司收拾東西,我還困惑於他的殷勤,實在被他磨地沒辦法了,索性讓他跟上。
誰料到這傢伙一進辦公室就對我的前主管怒目而視,渾身散發的氣場不是假的,活像他老人家欠宮選手八百萬。
「好了阿侑,別這麼幼稚。」我拍拍他的手臂,勸阻,沒必要鬧得這麼難看。
「平常不是很神氣嗎。」他不滿地湊在我耳邊嘀嘀咕咕,大概是有幸聽見幾回半夜我被上司劈頭蓋臉一頓挑刺的電話。
同事一邊替我整理,一邊問我今後的打算,我想了想,誠實地說:「還沒想好。」
「大概會休息一陣子之後再找新工作吧。」我看了一眼仍在試圖用眼神活剜上司的宮侑,笑道:「畢竟我有能支撐我的依靠呀。」
「啊,在這之前——」我把三個大紙箱都放到阿侑手上,他拿著輕鬆,還不經意地說了句就這麼點兒?
我回頭和同事告別,補上最後一句話:「大概會先結婚吧。」
16
「一天就複合了?你們搞什麼呢。」宮治目瞪口呆。
「沒什麼好驚訝的吧。」差點幫倒忙的角名氣定神閒。
「太好了。」北前輩笑著說。
「不是,沒有人要吐槽嗎?」尾白前輩莫名其妙,覺得自己遭到了背叛:「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這件事啊?」
17
現在的我能很有底氣地做一個平凡人。
因為我知道,無論有很偉大的成就也好,只能當沒有夢想的普通人也罷,薪資待遇怎麼樣也無所謂,因為宮侑仍會很愛很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