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igma.

Enigma.




『父親回歸主的懷抱那年,我在雪山上看見兩隻黑鳥,牠們孤高的盤旋。』




父親可能已經知道了,但她從沒有聽他親口說過。

終日生活於山中的粗魯獵人自一開始就沒有可能用嘴表達細膩的本質變化,這種事就連自己也只有微微的意識到。


或許他意識到了,或許沒有。或許他真的意識到了、但顧忌著女兒的自尊心。無論真相如何,如今都只有主才知道了。




「恩妮格瑪,拿上你的弓。要出門了。」


男人龐大的身軀擋住自敞開的門灑進雞舍的光,呼喚裡頭的女孩從溫暖、潮濕,並充滿家禽氣味的小屋中出來。恩妮格瑪跪坐在泛黃的乾草上,手中捧著剛出生的雞隻幼崽。單純且無知,鬆軟溫暖的家畜擠在女孩發紅的掌上,像幼兒安睡在母親的臂彎。


恩妮格瑪長著熊的眼睛呢。


「好。」




母親在今年春天懷了孕。


或許是因為如此,出門狩獵的頻率高了起來。隨著父親的腳步踏碎枯萎的秋葉,恩妮格瑪一邊測試的彎腰張弓,一邊暗自想著。她在12歲便跟著父親出門打獵,多虧了辛勤的先祖,王室授權的狩獵證書讓他們擁有比普通農民還大片的獵場,雖說是如此,也就只有這個山頭。


對他們來說足夠了。


恩妮格瑪的拉弓從來不猶豫。

將箭搭上,張開弓弦,然後射出,就像喝水一樣自然,不恐懼、不顫抖,也不憐憫。

無論是面對野鴨、兔子、松鼠,還是鹿、稍嫌稚嫩的野豬、湖邊成群的野雁。

無論是面對飛鳥、河魚、野狗,還是林蟲、山果、層層交疊的樹林。

生命成了單位。只要對她來說是必要的,就會採集、撈起,或是射擊。會乾乾淨淨的吞噬,也會放走尚在孕育新的單位的母體,最後對當下一切表示感恩,然後重新張弓,開始新的循環。


紅髮獵手輕盈行走於山林間。



聽祖父說,父親小時候射中了一隻兔子,並為其哭泣。



「像你這樣反而能夠活得比較輕鬆吧。」

在她撿拾第三隻自己射下的野鴨時,父親這麼說。


年輕的獵人回過頭,沐浴在父親複雜的視線與斜陽之中,她睜大眼睛,望著擁有同樣髮色的男人,像要從對方身上刨出剛剛那句話真正的意義般。


恩妮格瑪長著熊的眼睛呢。


「父親......我......只是想多燉點肉湯給母親。」女孩像做錯事一般垂下了頭,並攅緊手中的弓。恩妮格瑪的內心不受控制的湧出一種奇妙的羞愧,像是兩種東西正在身體裡互相撕咬相殺,她冷汗涔涔,並喘著氣抬頭,大聲的試圖為自己辯解,顫抖的聲音卻一步步壓迫著自身。

「我不是、那樣的!我只是想要照顧......我、我只是想要讓母親可以吃飽!我只是想要幫助家裡!我沒有因為獵殺、而感到幸福......我不是那樣的人!我沒有那樣想過!」



「我不是野獸啊!」



「姊姊?」

陽光正從葉縫撒下。

幼小的女孩趴在側身而眠的獵人身上,嬌小的手對著被襯衫包覆的肩膀又抓又揉,很快地便把那肩膀的主人喚醒。恩妮格瑪用手腕揉了揉眼,自紅髮堆疊而成的臨時枕頭而起,她瞇著眼睛,尚未從睡意中完全脫離,身體卻率先動作,伸手過去搓亂賽西莉雅的頭髮,引來一陣稚嫩的笑聲。


「嗯,我醒了,謝謝你,賽西莉雅。」



獵人將女孩揹在背上返家。

野兔和鴨子掛在恩妮格瑪的腰間皮帶上,隨著她的步伐搖晃。賽西莉雅用模糊的目光看著牠們,偶爾伸手去搓幾下兔子毛茸茸的耳朵,並發出聽不出情緒的細小喉音。


「姊姊,賽西莉雅想要像你一樣。」

「嗯?是指什麼呢?」

「賽西莉雅今天又哭了,可是姊姊從來不哭,賽西莉雅也......想要跟姊姊一樣不會哭。」


聽見妹妹的話,恩妮格瑪明顯的停頓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成原先的步伐。賽西莉雅的確會在自己獵兔子的時候哭泣,即使後來就會因為兔肉的美味綻開笑臉,這件事也成了每次帶她出來的必經之路。或許是因為曾經摸過活生生的兔子,從牠的柔軟中感受到了愛憐吧。

自己本來就不擅長想太複雜的事情,也不擅長開口解釋,所以她花了點時間,在心中醞釀著想法,最後緩緩的、講一句算一句的吐露而出。


「我覺得賽西莉雅會哭是一件很好的事。」

「真的嗎?」

「是啊。不論是因為兔子死掉而哭的賽西莉雅,還是因為兔肉湯很好喝而開心跳舞的賽西莉雅......姊姊都覺得很棒,這是擁有人的心才能做到的事,賽西莉雅不需要因為擁有它感到愧疚......或是嘗試改變它。」



恩妮格瑪長著熊的眼睛呢。



這是父親過世那年的事情。

恩妮格瑪在撿柴的時候,遇上了尚未冬眠的熊。朝著天空高高豎起的毛髮,因為張嘴而飛濺而出的腥臭口水,發黃而銳利的牙齒,儘管為了安全而帶了父親的自製長戟,第一次不是處在狩獵者身分,而是獵物身分的感受仍然讓她雙腿打顫。


那是頭年輕的棕熊,正在從孩童過渡到青年的階段,如她一般。


『該怎麼說那時的感覺呢......總之不會是在生死關頭該出現的感覺吧。』


有人這麼說。


棕熊發出了怒吼,並朝她狂奔而來。


她也同樣的咆哮出聲,套著雪靴的腳狠狠地鑿入雪地裡,同時感受到血流快速鑽過頭皮底下,讓她的一頭長髮在冷風中蓬發著飛舞,宛如火焰。


『現在想想,真是暢快啊,就像跟志同道合的人徹夜聊天一般。』


棕熊立起了身體,陰影如黑夜般籠罩著恩妮格瑪,牠張開爪子,而長戟——


鑽入長滿硬毛的皮膚。


貫穿溫暖的內臟。


最後到達脊椎,發出一聲清脆又沉悶的叩響。


『那一瞬間,我和那頭熊有了共鳴。儘管不是那麼正面,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和活物有了共鳴。』



恩妮格瑪長著熊的眼睛呢。



「我希望賽西莉雅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生活。」

這句話對孩子來說還是難了點,五歲女童趴在年長姊姊的肩膀上困惑的偏頭,並在她耳邊大聲提出疑問。

「什麼叫做自己的方式?是指每天編東西嗎?」

「嗯——如果這是賽西莉雅想做的,這就是自己的方式喔。自己的方式......就是跟隨自己的心做決定,用自己覺得正確的方式過活。」


「賽西莉雅啊,不要像姊姊這樣生活。」

「生活方式沒有正確和錯誤,但姊姊的生活方式不一定適合賽西莉雅,或許姊姊能夠教你一些東西,但是賽西莉雅啊,你不一樣,你是有人類的心的,所以不能像姊姊這樣過活。」

「長大後多多接觸人吧,賽西莉雅,你有著跟你的手一樣精巧細膩的心靈,去接觸人,然後評價吧,學習吧,然後跌倒、再成長,變得疑神疑鬼又重新相信人,最後找出自己的道路,並走下去。」

「賽西莉雅......你會因為奪取生命而哭,獲得生命而笑,這是好事,不要背棄它們。」


「畢竟賽西莉雅長著人的眼睛呢。」



熊血凝固在雪地上。

16歲的年輕女孩從沉重的屍身下爬出,渾身狼狽,沾滿了血與獸臭味。長戟在接受了棕熊的重量後便壯烈犧牲,折斷在其體內,恩妮格瑪抹掉臉上的沙土,一邊估算著這一刺破壞了多少內臟,至少心臟和肺臟是不能用了,肝臟和膽囊運氣好的話還可以賣吧。


天空中有鳥在盤旋。


腎上腺素在剛剛的拼死一戰後褪去,女孩一屁股跌坐在雪地裡,大口喘著粗氣,肺和氣管因為冷空氣而凍的發麻,於是她將臉埋進手裡,呼吸著溫暖、並帶著血腥味的潮濕空氣。


最後她抬起頭,吐出瞬間化為白霧的水氣,並仰望天空中盤旋的飛鳥。


如山獸一般。





「賽西莉雅長著人的眼睛,那姊姊呢?」

「姊姊長著熊的眼睛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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