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02

EP02

File-Hyena-sideA



二零一九年早春,密西根州警方接獲登山民眾通報,在28號公路週邊的山林裡發現疑似人類的遺骸。彼時春季的天候已經蒞臨馬凱特,第六分局刑事組來到現場時踩著鬆軟的泥土,在封鎖膠帶濺上點點泥濘。被害人全身赤裸,呈仰躺姿勢倒臥白樺樹林下,遺體經數日雨淋已經嚴重腐敗,只能由骨盆與肩寬比粗估是一名女性。


蒐證小組開始拍照,閃光燈裡女人四肢向外撒開,顏色烏黑且質地如橡膠,遺體由外向內腐爛情況加劇,軀幹幾乎只剩下背脊些許腐黑餘肉,肋骨袒露在外,臟器早已被野生動物啃食過。在幾步路外的距離他們找到了頭顱,端坐在一座樹樁上,殘餘的死相僵硬,上頭黑漿淋漓。死者頜骨以下與頭顱分離,下顎骨已經完全白骨化,被雨水刷洗得十分乾淨,如一只蒼白冠冕被擺放在主人頭頂。兇手很大機率曾在棄屍後回到現場。


詹姆士警佐站在數字立牌旁,鼻腔充滿潮濕腐屍特有的腥甜惡臭。眼前的景象與三年前他在另一轄區見過的棄屍手法如出一轍:人跡罕至的開放區域,由胸口一路開膛至腹部,裡頭的臟器幾乎全被掏爛,胸骨不翼而飛,肋骨被人力兩側向外撐開,白骨刺向天空,像飛失了小鳥的鳥籠。他一眼看出遺體頸部斷面十分整齊,與上一回相比手法又更熟練了,接著不由得稍微厭惡能夠分析出這種細節的自己。那傢伙現在應該多大年紀了,十九?


輕便雨衣內濕氣開始蓄積,警佐抹去額上的水霧,環視周遭。他的警探直覺已經認出了兇手,然而他盡可能將思緒駛離那個傾向,並告訴自己之所以這麼思考,只不過是因為這個可能性會讓他們的工作輕鬆很多。第一現場充滿關鍵性的證據,無論什麼案件都必須慎重以待。他聽取警員們的口頭報告,並一一與他心中列出的清單核對,果不其然,被害人的上顎被挖去了兩枚犬齒。


「去給那個梵蒂岡的神父大人打電話──他家鬣狗又跑出來了。」



「你絕對不是認真的。」


安格尼斯如此宣言。他們肩抵肩坐在吧檯位,卻必須用演講一般的音量才能聽見彼此。深夜十一點,酒吧號角之家塞滿了剛從電音祭散場的大學生,後方包廂被主辦委員包下舉辦慶功宴,從隔間傳出群眾敲桌起鬨念道:喝!喝!喝!喝!


「我超認真的好不好。」米夏學著人們舉拳歡呼了幾聲,轉頭向安格尼斯喊了回去,「我不騙你,兄弟,托帕斯是我在這星球上能遇見最好的人。」


「你這輩子根本沒認識幾個正經人──」安格尼斯用指節敲敲桌面,話裡自然將自己劃進正經人的類別,「同居?你到底發什麼神經?再過兩個月你就要離開這個國家了,又要像之前一樣玩玩就把人家丟掉嗎?」


「什麼叫之前一樣?就跟你說了這次是認真的!」


「你對什麼事情認真過,你告訴我。」


每次與安格尼斯說話,最後總是會變成單方面挨罵。米夏沒有反省的意圖,只是被他的態度弄糊塗了,也把手按在吧檯上。昏黃的吊燈在他們年輕無畏的臉上搖晃,只能看見光亮的部分,其餘的表情黑暗不清。


「夥伴,放鬆點,你幹什麼忽然對我的交往對象這麼龜毛?被譚雅甩了也不用這樣吧。」


「閉嘴,不要提她的名字。」


「行,我們不要討論感情生活了,說點別的──你最愛的畢業論文寫到哪了?」


「沒什麼好說的……主體部分接近定稿,老闆看過沒什麼問題,說是可以開始動最後一章。照這個進度應該下半年可以安排口試。」


「讚喔!那你終於要回來了對吧?」


「……這個我還在考慮。」


「考慮什麼?」


穿T恤的工讀生插進他們中間上菜,米夏點了炸肉派與薯餅佐芥末醬,安格尼斯的則是薯條與淋上青蔥酸奶的馬鈴薯煎餃,此外他們各點了一大杯啤酒。這是他們自中午以來的第一餐,安格尼斯略低下頭,盡可能不著痕跡地默念完禱詞,抬頭時發現米夏並沒動叉子,只是盯著他瞧。他莫名難為情起來,自己抓起薯條便往嘴裡送。


「──你可以不用等我沒關係。」


米夏聳聳肩,叉起薯餅裹上一層黃芥末,「沒關係啊,這讓我想到我們還在學校的時候。我喜歡這樣。」


安格尼斯咬到了自己的指頭。他深吸一口氣,又把那口氣給吐掉,硬是把升湧起來的情緒壓了下去。


「……米迦爾,你跟誰都用這種口氣說話嗎?」


「哪種口氣?我又怎麼了?」


「夠了,閉嘴。」



白霜輕輕降落在封鎖線上,黑字標語醒目地寫道「禁止進入」,字母隨強風扭曲形狀。陰天把舊市區洗白了一個色階,封鎖線後斜橫一片陰影,電纜管線自巷弄中伸出,如長春藤攀牆而上,由對街上只能隱約看見巷子裏擺著垃圾子母車。一輛銀色廂型車駛近封鎖區,號角之家的老闆從駕駛座冒了出來,穿著像睡衣的條紋運動裝,和警方釐清現況。


米夏走進圍觀的民眾當中,兩手叉著口袋,與其他人一同伸長脖子窺探。窄巷裡出現一位身著碧國警服的鑑識人員,抬起封鎖線,讓數名穿純白套裝的女人進入。即使她們身上沒有任何供識別的徽章,民眾很快便認出樞祕院的人馬,有關血族謀殺的耳語旋即開始傳染。


她說自己叫莎賓娜。火焰般的紅色鬈髮使他想起了女巫,儘管網飛影集裡的莎賓娜一頭金髮。莎賓娜搽墨綠的指甲油,在絨毛大衣下穿著亮片平口小洋裝,慶功宴的那個晚上,他替莎賓娜喝下兩個shot,換到她的社群帳號。那是她在貝施科涅茨的最後一個晚上,醉醺醺的莎賓娜告訴他,她工作拿了一大筆錢,明天凌晨便要搭飛機前往溫暖的地中海。


那是最後一夜沒錯──只不過她得留在這裡了,直到永遠。


米夏心裡把玩這些資訊,手指在口袋裏摸索,慢慢地拎起他的寶貝。兩顆犬齒今早才從雙氧水取出,表面光滑無瑕,不帶一絲齦肉。碎鈴如銀粉閃爍,他讓圓鈍的牙尖刺入指腹,模擬生前的動作,快樂自心底浮泡上升。縱火犯往往會回到現場觀賞火災,此刻他的火仍在四周無形燃燒,人群中汨汨滲出的恐懼餵養他的虛榮心,彷彿富豪炫耀他指關上的一枚寶石。


他舉起手機拍下封鎖線,越過人群看見一名白衣的中年修士,守在封鎖線外等待。男人與他連上視線,立刻轉身向他大步走來,往人行道旁的轎車一指,讓他上車。啊……慘了。


「我是怎麼跟你說的?」進入座車後,若望劈頭便向他問道。


不是「你在這做什麼?」,不是「你又幹了什麼好事?」,這些問題已經被問過太多遍,答案他們早已有數。米夏隔著後視鏡把他的導師上下打量一回,不能確定時隔一年對方是否又多了些白頭髮。


「我又是怎麼跟你說的?」他將手臂支在腦後,以同樣的語氣揶揄回去,「就說了,聖母的意志不是我能控制的。」


「人間有人間的律法,聖母傳遞給你的僅僅是祂的訊息,做出什麼行動仍然是你自己的選擇。」


米夏抬起了眼皮,後視鏡裡露出他杏子色的眼珠。若望始終對他的天賦持否定態度,縱使是樞秘院的最終決議,也不能動搖他的立場。這是一名監察官必要的風骨,而樞機指派這麼一位不信者做他的引導,未嘗不是藉此束縛他。制衡的意義不外乎是啣尾自噬。


「一介凡人的判斷怎麼可能好過我們的神聖母親?」再說下去也是沒趣,米夏笑了一笑,便把話題拋開,「是什麼風把您吹下山來?區區春巡應該還輪不到司鐸大人親征吧。」


「*羊隻跳出圍欄,牧羊犬勢必追上*。」若望打開公事包,自前座傳來一疊文件,「米迦爾,你的工作來了。」



轎車駛出市街後開始爬坡,蒼茫的枯樹取代行人佇立,被積雪壓彎了腰,如一列黑衣的苦修士,馱負偌大的天空踽踽而行。米夏輕薄的神情逐漸沉澱,他的臉映照在玻璃風景上,笑意逐漸透出另一種冷酷。


「你們需要哪一種,羔羊還是羊皮?」


他聽見一聲歎息,若望抬起手來按壓顳側,「上次才要你罰寫過──」


「──『毋可殘酷嗜殺』,我知道、我知道。好啦,我會試試。」


若望不再說話,將粗寬的指頭交錯在膝上。表面看來,男孩已在他照拂下長大成人,但他知道那尋常人的皮囊底下,始終藏著他們初見時的那個孩子。彼時米迦爾才剛及他腰際高,總是睜著明亮的眼睛,伺機消失在大人的視野。他永遠記得那個宿命的雪夜,自己將發狂的米迦爾拽開,女孩的父親發出叫喊,撲向地毯中央不成人形的慘況。觸目可見的器物都噴濺上了血跡。


在他臂彎裡的男孩並不反抗,沉浸於一股酩酊當中,血液不斷沿臉龐滴落在他袖上。孩子仰起小臉朝他微笑,鑽開了他的拳,往掌心裏頭塞了什麼東西。


若望攤開手掌,發現那是兩顆中空的犬齒。


3


S被殺了,他不知道是誰幹的,但那對他有利無害。


以西結走在丹奧的街上,宵禁的陰霾早已被春巡與即將來臨的敬獻祭給沖淡,小學生張著編織作品,像帶花香的風跑過他的腿旁。玻璃櫥窗內展示印有聖母百合紋的皮包首飾,如今的敬獻祭也是企業競相的場合,與他十餘年前出走時相較越來越商業化。


咖啡廳櫃檯菜單旁擺了傳單,宣傳公益的編織競賽活動,贊助公司列裡有巴頓諾斯特的名字,他把傳單對折兩次,收進風衣口袋。以西結挑了一個沒有窗戶的位置,等待時間過去。下午三點半,他的客人扶著帽子入座。那人戴銀絲眼鏡,提著一只旅行袋,一身平民服飾。服務生上前為他續杯,男人點了義式濃縮。


「恩佐他……還好嗎。」


「他在安全的地方,有人照顧他。」


「我什麼時候能見他?」


「時機成熟,自然會見到。」


男人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波折,他維持住了表情,但扣在桌上的手開始可視地顫抖,「我能幫助你什麼?」



以西結等待他情緒平復,自牛皮紙信封抽出內容物,在咖啡桌上抹開一道扇形。那是十數張相片,清一色是底片拍攝,以標準傳統模式沖洗。相片分別在數個不同地點所拍攝,能辨認出屬於貝大校園一帶的建築。照片中有數組不同的青年男女,他們莫約大學年紀,神態看來並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攝影,大好年華宛如彩色玻璃,於一快門應聲擷取斷面。男人將相片挪近桌前,以西結將信封摺痕壓平,等待片刻才開口。


「樞秘院在大學中佈置不少眼線,這些是我們鎖定的幾名對象。我需要你接近他們。」


男人翻看那些相片,逐一檢視那些青年男女的臉譜,忽然他的手指停下,從之中抽出一張。相片攝影於白天,花草籬下是丹奧分館的石磚圍牆。


「我認得這一位……他是貝什摩博士的學生。」


照片並沒有拍好,前景的主角化作了模糊的光影,另一人貼近相片邊緣,半側著臉注視他的同伴,模樣稍微落在焦距外,僅留下粗略的輪廓。淡白冬景中唯一鮮明的色彩,是安格尼斯的藍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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