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01

EP01

File-Lovers-Aside




無論過去多少年,他仍然記得他的初戀。那時他還是個小男孩,老屋聞起來像具棺材,屋外整夜下葬著雪。


她也還是個小女孩,穿一條碎花裙子,也就比他年長幾歲。他們的扮家家酒用的是缺角的舊餐具,玩偶躺在餐盤上,劇本在醫生遊戲與料理遊戲之間穿梭。她用湯匙挖下木偶的頭部,笑時宛如一串銀鈴搖盪,他心中的銀鈴也跟著叮叮咚咚,突突地抵著肋骨響。


女孩有肉桂的辛香,小手是冰涼,吻是刺痛。她像撫摸小狗那樣撫摸他的髮絲,笑眼彎彎,將他視作自己的所有物。愛究竟是什麼模樣?他還太小了,不能明白。母親親吻他的臉頰,婦人們以憐愛的口吻呼喚他的名字,那都與他的愛不相同。他還太小了,然而身體自然知道該怎麼去做,當她俯下身去,他自後方霍然擒抱她的脖子,將女孩撲倒至地毯上。


綠色的小裙子下有白色的身體,白色的身體撕開露出紅色的身體。他層層拆開包裝,直到挖出他的聖誕禮物。心底的小銀鈴嘩嘩響亮,十根手指滿滿都是黏稠的糖漿,溫熱的血自銀鈴滿溢而出,將玩具裹上草莓顏色。在那一刻他真心誠意地感受到了愛。鐘聲盈滿鐘樓,壁爐點起了火,松脂烈焰向上磅礡燃燒,緊密地纏繞他,溫暖他,被他掬起、飲盡。然後他觸碰到了火芯,與祂合而為一,揭開現實覆蓋的厚地毯,自底下窺見神聖母親的真貌。


在那裡,隱匿的灰暗王國向他敞開大門。



清晨他睡醒過來,臥室仍環繞黯淡的陰影,天光尚未明朗,床鋪已經少了另一個人的體溫。人要養成一個習慣需要多久的時間?才不過幾週,他已經不能一個人睡了。米夏一面打哈欠一面爬下床鋪,一腳一個褲管,提著褲腰走進客廳。


這是一個尋常碧國人家的客廳,傢俱皆是木製,窗旁是電視與原木電視櫃,對面貼牆擺著一張布沙發,沙發上有幾個抱枕,背披著一塊帶穗子的花布。地上鋪著克什米爾織毯,牆紙又是另一種花色,菱紋、荊棘紋、花草紋,看在剛睡醒的人眼中像跌進了老祖母的繡花包。玄關處掛著幾幅相框,相框下擺著一口皮箱,屋主已經坐在玄關換鞋,他揉揉眼睛。


「托帕斯?」


「抱歉,我把你吵醒了?」


托帕斯揚起頭,說話的聲調同樣和緩。米夏瞅著他,用臉頰依著門框,一隻手垂在膝旁,好像沒了支撐就會塌下身去呼呼大睡,「天還沒亮呢,這麼早是要去哪裡?」


「西嶺山谷地,臨時有工作需要支援。」


「西嶺?那誰來陪我去城裡玩呢?」


托帕斯無話可說,只得朝他笑了笑。米夏看那副真心愧疚的模樣,提起腳根走上前去,托帕斯自然而然站起身來,伸出雙手,像山谷接住朝陽那樣接住他的擁抱。



「親一下才原諒你。」


他低聲呢噥,托帕斯依言低下頭,輕啄他的嘴唇。米夏滿足了,圈起兩條手臂,把臉頰埋進寬大的胸膛。他自己個子不小,在別人胸前撒嬌感到特別新鮮,於是又多摩蹭了幾下。托帕斯將鼻尖湊進他的髮旋,雪國的早晨冰冷,貼膚的體熱格外讓人放不開手。


「你有想要我帶回來什麼東西嗎?」


「我聽說他們有很好的羊奶起司。也許一些吸血鬼主題的紀念品?」米夏枕著腦袋,用氣音咬他耳朵,「當然還有你……加一條很性感的內褲。」


懷抱裡的體溫很快開始上升,托帕斯找不出話來,索性一頭栽進米夏的頸窩裏,用力抱緊他一下,差點沒把他給折彎了腰。許久,托帕斯才鬆開了手勁,對米夏展顏微笑,臉上還有羞赧的痕跡。


「我會盡快回來,你要小心安全。」


米夏撫摸那張溫熱的臉孔,像要以全部的感官描摹下這一刻,他的輪廓,他的聲音,鼻尖還殘留著胸膛的熱度與厚實的木質氣味。然後米夏的手掌繞過耳後,將托帕斯的脖子向下勾,踮起腳親吻他高大的情人。


「不用著急,寶貝。我會等你。」



丹奧第一分館的建築踞伏在街角,石磚砌成的肅穆柱子,中間夾著雙木門,不時吹出一股陰森的暖氣。館員告訴他安格尼斯去與教授開會,要再半個鐘頭才會出來。典廳的設施多半不歡迎他,米夏也不打算進圖書館觀賞人形盆栽,索性站在分館入口,和警衛聊天以娛樂自己。在那裡他打聽到滅門案的一些隱情。被害一家的家主曾是議廳執事,去職後轉任民營企業高階管理,樞秘院方面不希望此一消息曝光,主要因為該名執事離開聖座的原因,是與下屬破棄了獨身誓。

警衛發現他能通當地語言後很是高興,抓住難得的聽眾談論起案件。老人的高論大致如下:執事夫婦太過西化了,背棄高尚神聖的生活模式,以至於觸怒聖母。在場最為西化的物件除了警衛手中進口的保溫瓶便是米夏,而他並不感到冒犯,把手肘搭在警衛亭的窗緣,對貝施科涅茨式的道德觀起了興致。


「我看到報導上說死了三個小孩。孩子也是有罪的嗎?」


老警衛扁著嘴唇吹涼刺蕁湯,含糊地吭了一句,翻譯過來的大意是泥濘裡找不到乾淨的雪花。


圖書室的門開了,安格尼斯抱著厚裝書和一大疊文件從陰冷的書窖出現,他向老警衛頷首問好,順便把米夏拎走。別打擾古斯塔夫先生,他是個老好人。


「新聞報這麼大,樞秘院上下肯定都不安寧吧。」


「典廳受到的波及比較小,只有鑑識部時不時被媒體電話騷擾。議廳的人本來沒有打算這麼快公布詳情,但碧國警方轉頭就把消息給了電視台,一點職業操守也沒有。」


「哈哈,不管哪個國家條子都是一個樣。」


他們協議要去鬧區吃飯,一前一後走下階梯,迎面走來一名戴毛帽的女性,與米夏對上視線便亮起了笑容,舉起手來招呼。


「米夏!怎麼這麼巧!」


米夏也笑了,三併兩步上前與對方熱情擁抱。他們貼頰招呼,直到瞧見安格尼斯變化臉色,米夏才鬆開了手,繞回來拍拍他的後背。


「噢,還記得嗎?這位就是撿到我的背包的女士。」他以帶口音的碧國語言說道,在兩人之間比劃介紹,「安尼,約琳。約琳,安尼」


「我是安格尼斯,很高興認識你。」


與米夏相較,安格尼斯的腔調純正得多。他向前一步與約琳握手,好好審視一番。約琳比第一眼看上去要再年長一些,莫約三十後半,儘管穿著羽絨服,仍能看出身段十分窈窕。她的臉型也很消瘦,笑時臉頰聳起,在嘴唇旁落下一道溝痕。


米夏快速環視一下四周,將手扠在口袋裡,隨心搭訕道:「你丈夫不在?」


「噢,以西結在車上休息,前幾天他去拜訪老朋友,回來就感冒了。」約琳向他們微笑,瞇起眼睛時格外和善,「你還住在市中心嗎?那裡過來要一段距離吧」


「不,只有前幾天待在那裡,我現在住在丹奧的朋友家。」


「這麼巧?我們也住丹奧鎮。說不定我們還會見面。」


他們與約琳道別,頂著寒風前往小餐館。安格尼斯回頭覷視女人的背影,不禁又蹙起眉頭,「租車?碧鐸到處都是鐵路,怎麼會自己開車。」


「誰知道呢,對岸帶來的壞習慣吧。」


「以西結聽上去不像個美國名字。」他話說一半,忽然自顧打住,猛轉過頭來:「你之前說的對象不會就是──」


米夏斜著眼看他,接著吭出笑聲,舉起左手往安格尼斯肩上捶了一拳。


「你還沒看過她的丈夫的人才會這麼說──那男的怕不是會把我撕成碎片。」



米夏走在街道上,時間才剛過傍晚,天已經完全黑了。街燈落在無人的街區,雪堆在道旁砌成斜坡,鏟雪車開闢的軌跡再一次變得含糊。凡燈光觸及不到的地方只有黑暗。在他身後大約二十呎外,有個穿皮靴的人始終跟在後頭,米夏側耳留意那人的距離,忽然轉身穿越街心,走到對街上。他走進一間覆雪的電話亭,投入硬幣後憑記憶打了一串號碼,把話筒夾在肩膀與耳朵之間。腳步聲沒有立刻追上來。


「樞秘院誓廳總機,請問有什麼可以為您服務?」


「請幫我轉分機六二二。」


總機先生消失了幾秒鐘,很快又回到線上,「很抱歉,我們沒有這個號碼。」


「我很確定你們有。去周圍問問看。」


這回對方消失了頗長一段時間,米夏將頭靠在機器,隔著佈滿灰黑水漬的玻璃,覷見一道黑影佇立在對街的人行道。耳邊一陣擾動,話筒傳來人坐回座位後鬆弛的嗓音。


「請稍等。」


聽筒響起陳舊的水晶音樂,約莫數秒後,一名中年男人接起電話,「喂?」


「我看見新聞了,先生。」


對話另一端陷入沉默,他彷彿能看見人以指關抵著前額,按摩不斷冒出的皺摺,「這是誨廳的工作,你別想著淌渾水。」


「五具屍體圍繞在餐桌前禱告,哪來的血族這樣嗑飯──除非是嗑藥了的血族。嗑藥也八成也是人類賣的藥。動物進食不會擺盤,顯然有人想對樞秘院傳達什麼訊息。」


「你從誰那裡聽見這些?」


「你們的修士太過饒舌了。也許緘默誓是個好傳統。」


男人沒有就這件事與他爭辯,他聽見文件被翻動,推測對方仍在辦公。


「現場相驗的結果很混雜。加害人留下很多痕跡,但暫且還不能輕易下結論。」


「只要解剖報告出來,很快就可以知道咬痕究竟發生在生前還是死後,不是嗎。」


「我只能告訴你,誨廳已經鎖定特定一名血族,背後有沒有人為操作,在兇手落網以後自然就會揭曉。」


米夏往電話亭外望去,黑影已經不在人行道上。雪地上只有他穿越馬路時留下的一列足跡。


「你還記得編號一零一四嗎?」


「我已經告訴你很多次,米迦爾。不,無論過去多久,我不能給你誨廳的列管證物。」


「啊,這群老頑固──你們留著一個小女孩的牙齒能做什麼呢。」


「下個月你就要上山,在那之前控制好你自己,別製造麻煩。」


「我可以試試。」米夏不耐煩地敲敲電話機鐵皮,露出虎牙笑了起來,「──但聖母的意志可不是人力能夠左右的。」


他掛回聽筒,走出電話亭,無光的市街猶如死了一般倒臥在雪中。宵禁已經開始了,假使有人想要開槍,現在會是最好的時機。遠處的黑暗依稀藏有警車鈴,他手插口袋,低頭走進巷弄裡,拐了幾個彎路,最終停在一扇狀似住宅區的後門。樓梯間只有一盞紅燈,照亮階梯邊鑲的金屬條,一名胸前夾無線電的男人在底部攔下了他。


「通行碼?」


他向保鏢亮了一亮手機,在放行的手勢下推開彩帶門簾。人群的熱氣鋪面襲來,電音舞曲壓過任何人聲,成為唯一能被聽見的主宰。人們沉浸於硬節拍電子樂,光斑巡弋在他們揮舞的肢體,將臉譜裁成銀箔碎片。貝施科涅茨的年輕人稱此為「吸血鬼之夜」,度過宵禁假期最好的場所,在這裡人們即將狂歡至天明,翌朝拖著醉爛的身體回到租屋處。


米夏吹了一聲口哨,側身繞過音箱,轉眼隱沒在男女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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