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GAI:02 窒悶

EGAI:02 窒悶



暮色漸深。


白天的悶熱被有如波濤的夜色一波波驅散,直到整座叢林皆被吞沒。等貝瑞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沉落地平線,原本時不時的鳥鳴也全部消失,只有星星在夜空裡亮了起來。


太安靜了。


他揉著眼睛坐起身,鼻尖卻嗅到異常清晰的氣味,提醒他回想起自己過了一個多麼荒唐的午後,他的手心仍沾染著乾涸的腥味,拉鍊附近的衣物布料也沾上了少許斑塊, 硬化的痕跡像是無法掩飾的證據清楚呈現著他的失控。他就那樣倒臥在林間,在高潮快感結束後的疲累安然昏沈睡去,什麼也沒來得及想。


他來到陌生的環境,毫無記憶,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卻是跟蹤一個人,最後還逃跑了,甚至沒來得及問出那對美麗羊角的主人姓名。貝瑞挫敗地以手摀臉,下一秒又飛速把手移開,試圖在潮濕的青苔上把手上難聞的氣味擦拭乾淨。


好臭。


貝瑞嫌棄著自己的精液,下意識察覺那股味道似乎不只是腥,還混合了野獸的臭味,一旦沾染,就能像是尿液一樣能夠清楚標記出領地是屬於誰的存在。被潑撒上這樣的液體肯定就會像是被蓋了一個無法消除、無法抹滅的印記,把誰是屬於誰的物品在嗅覺地圖中清楚點名。


這股氣味很適合……


他的思緒又開始渙散,直到被肚子深處傳來的震動喚醒。


好餓……


貝瑞舔了舔嘴唇,舌尖從獠牙上掃過,感覺到微微刺痛,他情不自禁又開始回憶起下午聞到的那股帶著甜味的香氣,想著多汁的石榴被捧在纖細而修長的指間,像是安放在黃金枝椏上的珠寶盒,而裡頭令人垂涎欲滴的紅豔珠寶璀璨動人,適合被碾碎後塗抹在白皙的皮膚上,像是剛出爐的麵包被抹上果醬,被微熱的體溫薰陶過後的香氣會變得更加濃烈,適合被大口咬下。


嘴角滑落的唾液打上了手背,嚇了貝瑞一大跳,這才發現下巴已經被唾液沾染濕透,他連忙用衣物擦拭那些不受控制的液體,抬頭卻從被他看得透徹的林間黑暗中,看見了不遠處有個四方型的物體。


對了,安全屋。現在幾點了?


他極力回想手環的指示,卻只記得一些模模糊糊的音調,好像是幾點前必須要進入……還有什麼任務跟規則嗎?他只好再次碰觸手環,又叫出曾經看過的懸浮螢幕。雖然已經過了一段時間,目前上面卻還是和他前一次看時資訊相同,只有他的個人資訊,還有一個被特殊提醒,顯示需要蒐集三種液體的任務。但這些都不是他要找的,他要找的是最下方的那段規則文字。


他再次點擊,聆聽了那段機械式的訊息,重新確認了那段規則:安全屋的鐵門是早上八點開啟,且晚上八點前要回到安全屋,且需要兩人以上同時感應手環,才能開啟鐵門。


安全屋應該就是早上醒來的那個地方,而且需要兩人才能進入。貝瑞心想。雖然沒有其他東西,但至少會有一張舒服的床,還有乾淨的水可以喝。貝瑞舔了舔嘴唇。如果有食物就更好了,說不定完成任務的報酬就是食物?


總之,這一切對那個人來說應該都不是問題,他一定已經解決任務,也成功進去安全屋內了吧。畢竟,只要是他的邀約,不可能有人會想拒絕。真可惜,還沒來得及知道他的名字。貝瑞嘆了口氣,手環卻突然傳來震動,接著是短短的機械音警告:你尚未進入安全屋,請在五分鐘內盡速進入,否則後果自負。


所以再五分鐘就是晚上八點了?


但很顯然,這裡沒有其他人。他有什麼必要非得進安全屋不可嗎?貝瑞思考著,他在森林裡睡了一個下午,好像也沒什麼問題,而且森林裡應該能夠採到果實,也有動物的蹤跡跟氣味,如果會打獵的話,要獲取食物應該也不成問題。


他拍掉手上剩餘的草木碎屑。揉碎的青苔水份不足,再怎麼摩擦都只能清除大半的氣味,他只好放棄,但至少殘餘的氣味不再引人注意。如果有水可以清洗就好了。他回想起他一整天都沒喝上一口水,此時卻仍然隱約感覺腹中積蓄了一點液體,尚可忍耐,但飢餓的食慾卻在被注意到的瞬間就開始難以壓抑,開始傳來一陣陣腹鳴。


怎麼辦?有什麼能吃的?他該想辦法做一些陷阱,抓抓看這裡有沒有野兔或是松鼠嗎?他看著附近的樹枝、藤蔓、草葉,雖然他能在黑暗中把周遭看得一清二楚,但記憶裡空空盪盪,沒有任何能夠遵循的方法。


他不知道該做什麼。


手環在剩餘一分鐘時再警告了一次,措辭更加嚴厲,但他除了呆呆站在安全屋的鐵門前以外,什麼也沒辦法做。


最後是尖銳的警告音。


手腕內側被手環扣住的地方突然傳來微微刺痛,下一秒,貝瑞便聽見了巨大的聲響在他的耳膜內爆破。


咚咚、咚咚。


他死死摀住自己的耳朵,巨大的聲響卻沒有半分減少,而是一下接著一下,繼續規律轟炸他的存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他只能倒臥在地,蜷曲身體,一動也不動,試圖把自己縮成一顆石頭。


而後,貝瑞逐漸習慣巨大的聲響,終於後知後覺聽出那是他的心跳,大得彷彿在嘶吼,每下都在叫囂著他的慾望。


好餓、好餓。


好餓、好餓、好餓、好餓。


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


腹部飢餓的嘶吼已遠遠凌駕於他的理智,彷彿那處長出了一張嘴,正從他的腹腔內咬著他,啃食著他,逼迫他把眼前的一切都塞進胃內,要求他吞下鮮草與乾木,懇請他吃下泥土與石塊,什麼都好,只要能夠把他胃裡失控的慾望填滿,什麼都好。


此時,一陣風把某種東西吹了過來。


那是原本的他、早上的他曾經嗅過的氣味,夾雜在森林夜間濕潤的草木香內,混跡於其他野獸的行蹤內,相隔甚遠,非常微弱,只有在某種特殊的角度,在風朝著他吹來時才能聞到,還一再滑溜的從他鼻腔溜走。


是香甜、溫熱的氣味。


是刺激他味蕾,讓他分泌大量口水的氣味。


如果是早上的他,如此淺淡的氣味只是夾雜在風中,一吹即散,他肯定無法追蹤,但此刻他的嗅覺被放大又放大,像是指引方向的指南針,清楚標記了氣味的方向。貝瑞的理智並不能察覺這一點,他只是在聞到氣味後搖搖晃晃地起身,用力閉上眼睛。


雙眼像是被一層黑夜蒙上,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只是全神貫注嗅著這股香氣,身上每一個可以感受的細胞都在貪婪叫囂著,想要離這股氣味近一些、再更近一些。他無法顧及任何其他,只能邁出腳步,緊緊追尋氣味的來源,


倘若他不能把這股味道吞吃殆盡,填補每一處胃裡火燒般的空缺,那麼他寧可此時此刻死在此處。


他必須吃了他。


他不斷向前走,不斷不斷走,期間他的手環似乎說了什麼,但他無暇顧及,直到那股氣味濃烈到不需追尋也充斥在他的鼻腔,他渾身都淹沒在甜味內,無法靠著鼻子繼續分辨方向,他只能依依不捨睜眼,看見星光灑落的林間黑暗裡,有一道身影正背對著他,散發出甜美而馥郁的腥香。


找到了。


他緩緩走近,目不轉睛盯著半脫下黑色衣物的光潔後背、彎曲大角下染上夜影的綠松色澤、聽著短促而魅惑的喘息聲迴盪在林間,伴隨著細碎的摩擦與水聲,那人似乎回頭,對他說了什麼。


「是你啊,可愛的大熊,你怎麼也在這裡?」


但他什麼都沒聽見,沿著嘴角滑下的唾液已經流得滿胸都是,他的腦子裡又開始響起巨大的心跳聲。


好餓。


他毫不猶豫咬上夜色中白得發光的纖弱肩膀。


尖牙陷入了赤裸的肌膚,像是果實熟透後迸裂,雪白的外皮破開後,帶著血腥的甜香灌入他的嘴裡,溫暖而帶著鮮美的滋味,厚實而濃郁,被吸吮下肚,熱燙的血液成為了他的一部分,終於滿足了飢腸轆轆的胃。


好吃。


貝瑞終於恢復理智,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究竟做了什麼:他咬了他跟蹤了一整天,那隻美麗的公羊。他慌忙鬆嘴,鮮血立刻流淌而下,染滿白皙的肌膚,而那人還被他死死擁抱在懷裡,後背所有鮮血都來自他剛剛留下的圓形齒痕,其中兩個洞特別深,能看到血肉在裡頭蠕動——他幾乎把他的肉咬了一塊下來。


他驚慌鬆手,向後跌坐在地。


「天啊!我到底做了什麼!」


他看著面前的人轉過身,連胸前都開始爬滿鮮血的紋路,而自己的嘴角與胸前也全部都是暴行的產物,貝瑞顫抖著雙手,近乎發狂地抱著頭跪倒在地。


「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淚水比歉意更早一步出現,他知道自己犯了天大的錯誤,他明明是傾慕,明明只是想看著他,但貝瑞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剛才是著了什麼魔,為什麼讓食慾支配了理智,甚至沒有發現那股香氣的來源就是他,甚至對他動手。他不斷地以頭撞著草地,想懺悔也想贖罪,卻完全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草地太柔軟了,即使撞得土屑紛飛也絲毫沒有意義,他忍不住手足無措地在地上摸索著,直到指尖碰觸到一塊巴掌大的、堅硬的石塊。


這足夠硬,足夠把他打得頭破血流。


他猶豫著是否要把石塊遞給對方,讓對方用來砸破自己的腦袋,那是他應得的,但他才只是對著對方伸出指尖,他就聽到短短的驚呼。


他連忙收回手。


不行,不能這樣逃避,這只是在利用對方,逼迫對方寬恕他、赦免他,這是低下的逃避行為,他的罰則應該是要由他自己選擇,直到他覺得他受到的刑罰足以償還到他的罪惡。他以舌舔過嘴角,試圖再次求饒或辯解,卻感覺舌尖一刺。


那對牙齒。


是了,一定是這對獠牙的錯。如果沒有這對獠牙,他是不可能在他身上留下那麼深的傷口的,對吧?


貝瑞猛然抬頭,望著正在看著自己的男人。


「我真的很抱歉。」


他知道再多的空泛言語對面前的男人毫無意義,於是他身體力行,把石塊塞進嘴裡,抵住獠牙的前端,接著在那人來得及開口說任何話之前,用力打了自己的臉一拳。更多的淚水和鼻水從他的臉上流出,很痛,非常的痛,痛到他覺得腦袋裡傳來一聲嗡鳴,但有效,那顆牙齒明顯鬆動了,血水從牙縫間滲出。


「原諒我,我不是故意的。」


耳中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含糊,淚水也讓視線變得朦朧,但他朝著自己下巴打下的第二拳仍然很用力。啪嚓一聲,他聽見了折斷的聲響,於是伸手碰了碰左邊的獠牙,那顆牙齒已經完全朝外突出歪斜,晃動到他彷彿只要一施力就能拔出,鮮血湧出更多,滴落在他白色上衣的前襟。


「我不會再傷害你。」


他滿口鮮血,左手伸進口腔,在一聲令人牙痠的撕裂聲後,左邊的獠牙被拔下。他把獠牙捏在手裡,接著在濃厚的血腥味裡又敲下了另一邊的。


他滿眼都是淚水,身上沾滿泥土跟血腥,跪著望向面前的男人,兩顆牙齒都被他捧在手心,向前遞出。


「請你寬恕我……」


我的世界中心,我的信仰,我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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