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GAI:第六日
Deathwingsdominant天色早已不是蔚藍,而是混濁的暗紅色,像是正在腐敗的血形成的雲層。
他走在伊甸園裡,只有閃電劃破天際伴隨著巨響時,視野內才有一絲光明。但他的眼睛已經能看清黑暗的一切,能看見遠方枯枝間的蛛網閃著銀絲、能看見地面濕泥上蛆蟲蠕動、能看見更多的生命奔逃著,試圖遠離死亡。
這兩天他一直朝著牆的方向靠攏,終於在今天,他走出了森林,看見了一道巨大的鐵門。
門矗立在他的前方。他緩緩滑行到門前,將掌心輕貼在那片冷硬的金屬上。門後有聲音,仍在嗡嗡作響,彷彿這扇門之後,有一隻潛藏的巨獸正在呼吸。鐵門右側,一塊塵土斑駁的區塊微微凸出,他隨手擦去泥濘,看見底下透明的面板與漆黑的螢幕,是跟安全屋如出一轍的黑色感應區塊,紅點亮著,像隻眼睛。
他試著感應手環,無效,伸手摸索,指尖觸到一處細縫。那裡有塊磨損嚴重的凹陷,像是被撬動過數次。有人已經來過這裡。他咧嘴一笑,蛇牙在閃電中閃過銳利的光。
他從背包中取出奪來的軍刀,小心翼翼地插進縫隙,力道恰到好處,咔噠一聲脆響,透明面板彈開,手環瞬間被讀取,紅點變為綠色,嗡鳴聲變得劇烈,而鐵門緩緩滑開。
「嗶。」
然後是自由的訊號。
困住他六天的手環在一聲輕響後輕巧脫落,像個玩具一樣,從他的手腕滑落地面。
他還沒來得及彎腰撿起,一道撕裂般的劇痛便從脊椎向上炸開,像是某道封印被強行撕裂,記憶化作猛烈的水流沖刷著他,湧入他的腦海。他撐著門框,指節顫抖,呼吸間混雜了血腥與金屬氣味,視線模糊,但過往的記憶卻如夢魘般清晰。
二十年前的地球,經歷了一場末日。血色的雨,翻覆的大地,焦土與海嘯,火災與雪崩共存的一週,人類文明如紙牌倒塌。而後是「安全區」的誕生。由地面避難所延伸至地下城市的文明重建,人們用鋼筋水泥與臨時政府築起重生的堡壘;活下來的,大多不是勇敢者,而是夠冷靜的人。
他也看見了EGAI的起點,一家名不見經傳的製藥公司,向臨時政府聲稱,能用基因改造拯救全人類,避免飢荒、瘟疫,和疾病。
原來大腦裡那些殘破的黑霧,那不是夢。那是他過往的記憶。
他想起自己曾經是個人類。曾經有過姓名、故鄉、語言與文化。他對名字的厭惡,又是從何而來。
維希特·陶德。
他不能算是籍籍無名。
表面上是成功的企業家,實則在年少時期,便承襲了他意外身亡的父親的幫派地位,在柏林隻手遮天。末日之前,他大致上能說是過得如魚得水,末日後還變本加厲,不只販售毒品,還涉及人口販賣以及各種暴力犯罪。
但過度龐大的帝國也帶來了隱患,過深的水也帶來過度盤根錯節的利益糾葛,他厭惡事事受制於人,尤其厭惡組織裡的老東西倚老賣老,帶著笑意稱呼他的名字——維希特。
那像是在提醒他,所有他獲得的一切都是來自他父親的授予、來自他們的饋贈,像是在告訴他,他擁有的一切都不屬於他,不過是仗著血緣、仗著身份,剝去了這層外皮,他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堆血肉。
誰不是呢?他心想。每個人剝去外皮後,不都只剩下血肉與骨頭嗎?
但在他被臨時政府盯上後,他選擇潛伏,打算改名換姓,重新給自己捏造一個身分,卻恰巧讓他得知了伊甸計畫。
於是他悄悄注資,在看到計劃有了部分成果後,決心賭上一把,自願加入伊甸園基因改造中心,捨棄過往的一切,卻沒想到名字會被保留。
而現在,他剝去外皮後,已然成為了全新的他。
他站起身,目光冷靜,記憶並不能阻止他前行,在他腳步越過鐵門的同時,他已準備好迎向結局。
鐵門在他背後緩緩關上,但他沒有回頭,繼續往前。
他的視野在黑暗中依然清晰,眼前是一條廢棄的長廊,面前有著腳印前進的痕跡,水滴和機械運轉聲像是在幫他開路。
在通道的盡頭,他順著腳印選擇了左側的光源,那是唯一還在發亮的方向。
又往前走了幾分鐘,他的鞋底時不時在地上碾碎更多的玻璃碎片,兩旁原本應該都是實驗室,有著儀器與桌椅,被用玻璃與走廊隔開,但此刻玻璃都碎裂了,成了行走時的阻礙。而髒污的牆面、斷裂的桌椅、損壞的儀器也全都染上了暗紅色,奇妙的血色痕跡沿著牆壁、地面蜿蜒,像某種有著尖銳利爪的生物曾經留下的爬行軌跡。
這裡顯然有過一場惡戰。
而且應該是很久以前。他舔著空氣中陳腐的鮮血氣味,接續走入左側的房間。
這裡比走廊更加漆黑,但冰櫃仍在運作,裡頭標記著各式血清與樣本,還有五顏六色的「營養劑」。他一個一個看過去,當他查看到編號為V109的血清資料時,嘴角仍然忍不住勾起一絲笑意。
——裂鱗。用於測試表皮細胞層的潛在重組反應。根據前期樣本結果,可能促發實驗體產生與爬行類鱗層相似的角質結構。需特別關注個體是否出現排異性皮膚剝落、溫度感知改變等副反應。
他撫摸著自己增生的鱗片,彷彿重新被喚醒了蛻皮的痛苦,但結局是,這一切都使他變得更加強大。
他離開這間對他來說已經完成公用的實驗室,轉身往電梯前進。
電梯門上有許多洞,門板也已經扭曲,露出一道縫隙,他試著按了下按鈕,門卻只打開了一點點,就不動了。裡頭飄出一股氣味,是血與屍體的味道,甜膩的腐敗氣味讓他皺了皺眉。
但水滴聲就是從這裡來的。
於是他用蠻力撬開,鐵板在他掌中哀鳴,終於慢慢露出裡頭的景象——大量堆疊的破碎屍體,染紅整座電梯。
在那堆血肉中,他找到了一具穿著EGAI研究員白袍的屍體,臉是他稍微有點印象的人,但不多。他從緊握的手中取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紙上除了實驗記錄外,背面寫著的東西很有趣。
——別停下來。別回頭看。聽我的——所有人都死了!如果你還能讀懂這張紙的話,你就還有機會活著。
——那東西,不是受控的。不該是這樣的。牠……不是單純的實驗體,也不是失敗品。牠是記得自己來自哪裡的東西。
——我們以為牠崩潰了,但牠其實在等。等門開。等我們以為一切都穩定了。現在牠走了。離開了伊甸園,撕開了三道鎖,沒發出半點聲音。
——不要靠近R區通道。不要相信任何呼救聲。我不知道牠還保留了多少人性,但我知道牠學會了模仿我們。
——把這張紙燒了,然後往西區逃——只有那裡的門還沒壞。 ——Dr. ElenR. #1954
他停頓了幾秒。那張紙的紙面濕潤,墨跡被血洗刷得接近模糊,字體歪斜、重疊,像是倉促寫下的遺言,每一筆都顫抖不穩。
「牠」是誰呢?已自行定義存在的生物,是曾經與他一樣,被改造、被觀察、被冠上代號的存在?
那麼,究竟是先有「牠」,才有了我們,還是先有了我們,才有他呢?
每日送來安全屋的物資、出現的任務,究竟是誰的手筆呢?
他將視線投向電梯上方。
那處的天花板蓋子已經被掀開,明顯有著斑駁的爬行痕跡。
他跟著爬上電梯頂端,順著電梯井向上仰望。
除了腳下微弱的亮光外,向上望去,頭頂是澄澈而漫無邊際的黑,沒有任何可以辨識的形狀,彷彿所有光線都被這道黑影、這處隧道吞吃下肚。只有在觸摸到井壁時,才能知道黑暗的邊際位於何處。
但在極遠的盡頭,似乎有一點微弱的亮光偶爾閃動。
他抬起手,接住了一滴水。
不知從何而來的水。
或是雨。
終點就在那裡。
顯然那位「牠」,已經先行一步。
於是他捲起下身,如蛇般貼合牆壁攀行向上。
一開始,他以為自己是被迫加入的實驗品,但直到此刻——直到的蛇身緩緩攀升,眼看上方的光芒從微不可見,隨著漫長的攀爬,逐漸到清晰鮮明,直到最後,他幾乎能感覺到日光曝曬在皮膚上的溫度。
他不是人類。
他是他自己,Victor。

他沒有回頭,沒有等待,因為他知道:他不是離開,而是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