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sturbed》

黎權&黎彌

廢棄的遊樂園——滑水道

滴答、滴答……

暴雨過後的天空，顯得狼狽而頹喪，夜晚的城市也隨之黯淡，零星的燈光閃爍，遠處一棟高樓大廈上，一盞黃燈卻始終亮著，從大雨開始之前，就在原地等候。黃燈所在的客廳裡乾淨得很，但細小的地方卻透露著打掃過的痕跡，例如稍微歪斜的沙發、遺落在地上的遙控器、清掃留下的水漬，顯示了整理人對於清掃的生疏。

暗灰色仍壟罩整個城市，也覆蓋一半在白髮男子的臉上，黎彌閉著眼睛蜷縮於沙發，他靜靜聽著窗外水滴落下的聲音，小雨珠規律地落下，一顆顆墜落、一次次粉碎，卻依舊前仆後繼，他在心底暗暗數著，直到數量快要超過他能計算的極限，玄關處終於傳來開門的聲響，他張開了眼睛。

「呼……彌？」

黑髮男子本想要悄聲進門，已經很晚了，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打亂了交通，當他從醫院下班時，外面到處都塞車，即便他開車所以沒怎麼淋到雨，但延路堵車仍讓他心情彷彿淋了一場大雨，糟透了。黎權一開門，便看見弟弟坐在沙發上望著他，漂亮的眼眸在昏暗室內裡發亮。

「我回來了。」

黎彌微微點頭作為回應，輕輕地嗯了一聲後跳下沙發，潔白乾淨的腳掌踩著拖鞋，朝他迎了上來。傘和包包被接了過去，黎權突然覺得心底的潮濕也跟著被蒸發，暖烘烘的，他抬手摸了摸弟弟的頭髮，純白髮絲在掌心底下，柔軟中還帶著些許未乾的濕潤，那不屬於外頭濕漉的雨氣，而是浴室裡沾過肥皂泡沫後的香氣。

黎權決定等會要好好地幫他弟弟吹乾頭髮，他輕輕捻去白髮髮梢的水滴，笑著環顧客廳，客廳很顯然被打掃過了，他看見了藏在沙發後面無所適從的掃具和茶几上的水漬，他又笑了笑，將歪斜的沙發移正，撿起遺落在地的遙控器，並順手把掃具歸位。

趁著哥哥在處理東西的間隙，黎彌走向沙發，緩緩抱起了白色兔子，那個方才一直陪他等待的兔子布偶，他把臉埋進兔子軟軟的肚子裡，深吸了口氣，真好，淡淡的清香讓他不自覺彎了彎眼睛。

處理完東西的黎權站在一旁，將一切收進眼底，黃燈映在他臉上，卻照不進那黑色的眸裡，勾起的嘴角下覆蓋一層陰影，待弟弟回過頭時，他張開了雙手，香香的小兔子就投入了他的懷抱。

他笑著，在白色髮璇處落下一吻，在對方沒有察覺的空隙，伸手，指腹抹向兔子布偶的眼睛，讓那乾淨的眼珠再次覆蓋陰霾。

「哥哥……確定要現在出門？」

連著幾日，天空都陰晴不定的，一會下暴雨一會又陽光普照。好不容易，從中午一直下到傍晚的大雨終於停了，但外頭還是充滿濕氣，說不準等會又要繼續下，更何況哥哥連續前幾天都加班到很晚，黎彌微微蹙起眉頭，對於突然說要去遊樂園看煙火什麼的，他可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只有今天晚上才有，所以……」

黎權穿好鞋子後便起身，拔高的身影壟罩在對方身上，話語也隨之一頓，他拿起一旁的防水大衣給弟弟披上，才繼續說道：

「走吧。」

真是「特別」的遊樂園。

黎彌抬頭看著遊樂園入口處腐朽的招牌，瞇起眼睛認真瞧，才看清「水上樂園」幾個字，他望向哥哥，眼神彷彿在問對方：確定是這裡？

沒有回應對方的眼神，黎權向前走了幾步，並回頭伸出手，掌心朝上，語氣裡卻沒有祈求的意思，而是異常堅定的呼喚：

「……彌。」

他相信，堅定地相信，他的小兔子會跟他走——即便前途未知。

當掌心傳來溫暖的重量，他緩緩地收攏指節，像蛇纏繞上食物，獵食者不急不徐地收緊補獵網，將獵物緊緊地牽在掌心，而後——

——張嘴從頭部一口吞下。

綿延的滑水道似蛇，從地面延伸至不知道遠在哪裡的彼端，他們佇立於曾是全東南亞最長滑水道的末端，斑駁的紅色牌子上寫著「終點」，此刻對他們而言，這裡卻是起點。

由外望向幽暗的隧道裡，根本看不見方向和盡頭，像通往全然未知的道路，黎彌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鞋子踩上水坑邊緣，濺起不小的水花，他沒能再後退了，哥哥聽見聲響而回頭，被牽住的手還停留在原位，哥哥在笑著，但沒有絲毫溫度。黎彌感覺到手掌被握得更緊，更緊。

空氣開始變得稀薄而難以呼吸。

他們行走在黑暗裡，後方的光正在逐漸縮小、遠去，前方卻沒有任何光源，彷彿沒有盡頭，無限綿長而近乎幽閉的隧道裡，一點風都沒有，空氣也稀少的令人快要窒息。黎彌腦中突然浮現一畫面，那畫面源自哥哥曾唸給他聽的繪本——

「那是一頂帽子。」

他坐在哥哥懷裡，小小軟嫩的手指指著畫面裡的咖啡色帽子。

「不。」

哥哥移開覆蓋在書面上的手掌，讓畫面的另一半曝露於視線下。

「那是蛇吞食了大象，牠把大象吃進肚子裡了。」

黑白的畫面裡，大象被蛇吞進肚子，牠茫然而空洞的眼神彷彿瞪視著誰，黎彌看著那眼睛，肺部裡的空氣漸漸地被抽走，一點一滴的被掏空，他緊張地抓撓胸口，竭力地吸取氧氣，他瞪大著眼——

碰！

他聽見鞋子滑過水，和塑膠地面摩擦而發出的尖銳聲響，膝蓋傳來陣陣熱燙的痛感，他跌倒了。

「沒事吧，彌，我們就快到了。」

哥哥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他抬起了頭，恍惚間好像看到了哥哥的臉，對方的聲音仍那般篤定，他還沒聽見風的聲音，通道裡滴答墜落的水滴仍陰冷地令他顫抖，唯獨兩人緊握的手是溫暖的。

他嚥了嚥口水，讓哥哥拉著起身，因為慣性，他被拉往哥哥懷裡，臉撞入哥哥胸膛的時候，他發誓，他聽見了那帶笑的鼻息。

那煙火最好要很漂亮，黎彌暗暗地想。

而那煙火確實很漂亮。

他們站在滑水道中段露天的平台上，由高點看向遠方的視野很開闊，一側是綿延的山頭，另一側是燈火通明的城市，而此刻不知是城市的哪一處，正放著煙火。

黎彌看得目不轉睛，他望著光點劃破黑夜，在漆黑中點亮瞬間的光芒，顏色大小相異的花火，一個個升空、一次次綻放，前仆後繼，他緊盯著光芒並在心底細數，細數著節拍，轟鳴聲隨著拍子打上夜空。

沒有看向那夜空、煙火，黎權側首看著他的弟弟，這畫面比任何夜景都來得令他愉快，他笑了笑，感受到牽著的手被漸漸鬆開，他勾起嘴角，輕聲呼喚：

「——————」

那瞬間，一個大煙火正好打上夜空，巨響伴隨著耳鳴，霎時間鎮住了空氣。

寂靜的噪音奪去了所有聲音。

他看見哥哥的嘴巴正開闔著，訴說著什麼，但他沒能，也沒來得及讀懂那帶笑的唇語。

緊握的手鬆開了。

他看見光芒在對方眼底閃爍，除了光亮還有倒映的身影，而那身影卻在急速縮小、遠去——

——碰！

當花火消融於夜空，

當水珠從高處墜落。

廢棄的遊樂園裡，只剩下一人的身影，以及滿地未乾的痕跡。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