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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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 oikawa ]

 

  提著大包小包地從賣場走出來,及川稍微環顧四周,找到那輛熟悉的轎車,以及倚靠在車門旁講電話的姊姊。對方顯然也發現了他們,微微頷首示意,待他們走近之前匆匆掛了電話,問:「買好了?」

  「嗯。」及川看著姊姊開始對身旁的人寒暄問候,將他手裡的袋子都接了過來。

  猛的聲音在後車箱開啟的那剎便傳了出來,年幼的姪子跪坐在座位上,從後座的椅背之中探出一顆小平頭來,看了看他手中那些塑膠袋子,一下子問他們買了些什麼好吃的,一下子又繞過他向他背後的人打招呼,朝氣蓬勃的喊聲震得及川耳朵痛。

  「嗨!阿一!」猛大聲地說,「你猜猜我昨天夢到什麼?」

  幸虧岩泉沒有陪著他進行這種國小生的對話方式,他拉開後門坐進車內,跟收拾完後車箱的及川一左一右將猛夾在中間,車子起動時才接續這個話題。

  「我猜猜,看你開心成這樣,夢到當上王牌了?」

  「答錯了!是阿一會羨慕死我的那種。」

  「夢到及川先生啦?」及川徹插嘴。

  「才不是,夢到徹才不會開心咧。」猛對他做了個鬼臉,又轉過頭去。

  「呿。」及川徹撇撇嘴,惡意地逕自說出外甥心底想著的答案。「不就是夢到一隻恐龍嗎,開心成這樣。」

  「你夢到哥吉拉?」岩泉哇喔一聲,眼神閃亮亮地問猛夢到了什麼,趕快說給他聽,也不忘了抬頭瞪他一眼,不懷好意地:「要跟你說幾次不是恐龍。」

  「......」這是什麼差別待遇。及川徹很識時務地把嘴巴閉上,聽著坐在他右側的一大一小興奮地一搭一唱,說起他在無邊無際的夢中怎麼親眼目睹怪獸的風采,等到猛將他的夢境比手畫腳地說完,及川才開口。「我昨天也有做夢啊,要及川先生說給大家聽嗎?」

  「說來聽聽看?」姊姊在前頭捧場地說。

  「我夢到我變成了一棵樹。」

  「......」岩泉問。「然後呢?」

  「然後我睡到一半突然感覺很痛,起床發現是我的腳斷了。我嚇死了,要是真的斷了還得了,我記得我大叫了一聲,把自己給嚇醒了,這才發現是夢中夢。」

  他說這故事的口氣沒怎麼起伏,平淡的像是在說今天早餐吃了麥片配牛奶,然而邊說邊感覺到兩道視線掃在他的身上,一個來自他的右邊,一個從前方的後照鏡,只有小孩子噗嗤一聲,倒在他的身上,笑得整個身體都在抽動,「什麼啊,好爛!」

  及川想了想還是沒再開口,變成樹的故事戛然而止,氣氛霎時有些詭異。他扭頭看著窗外不斷變換的景色,感覺到身邊的人一邊回應著猛的話題,一邊自以為不動聲色地往他身上瞟了好幾眼,最後他開口問姐姐能不能開個廣播。

  姊姊應了聲,從善如流地扭開了旋鈕,並以岩泉最近在學英文的理由選了一個英語電台。旋律流瀉而出,輕柔的吉他和弦與口琴交織著,使得整首音樂更加輕快,散發濃烈的鄉村風格,及川徹聽著男人略帶菸嗓的聲音一次次唱著。

 

  Ooh you like to get to where

  You can’t turn back

  You should not be

  Oh I believe that does it for you

  That does it for me

 

02. [ iwaizumi ]

 

  即使外頭太陽仍高掛在空中,及川家就已經燈火通明。全家老少總動員一般忙上忙下,將屋內掛滿氣球與彩帶,氣氛喧鬧非常。

  做為主人公的及川難得做一回甩手掌櫃,把買回來的東西都歸位好後便準備享受清閒,趁著其他人不注意就拉著岩泉的手想將人往房間裡帶,卻被後者一把掙開。

  「我要先回家一趟。」

  「蛤?為什麼啊。」及川不滿地哼,耍賴一樣的嘟著嘴。

  「哪有什麼為什麼。」

  「你就回去那兩小時而已有什麼意義嘛,等下不就還是要來。」及川的臉頰靠在樓梯的扶手上,歪著頭可憐兮兮的模樣像隻黏人的大型犬,「留下來嘛。」

  「不要。你趕快趁這時間去整理行李。」

  「小岩壞死了。」

  岩泉絲毫不受他那張好看的臉蠱惑,頭也不回地擺擺手。「待會見。」

 

  倒不是他多冷酷無情,而是他真的有事情得回家一趟。

 

  轉動鑰匙,門打開時迎接自己的是一片灰暗。岩泉因迎面而來的穿堂風打了個冷顫,反手將燈點開,瞇了瞇眼讓自己的眼睛趕緊習慣突然的亮光。

  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對,今天本就只是個平凡不過的工作日,他放假了可不代表父母就會在家。只是相較於及川家,自己的家裡突然就顯得有點冷清了。

  思及至此,岩泉晃了晃頭,在走回房間前把那些無用的思緒趕出腦海。

  他們約定的時間是傍晚五點半,從及川家出來的時候已經三點出頭了。岩泉左右張望著,想確認現在的時間,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他把房間裡的鬧鐘收起來了。

  連帶地還有原先掛在書桌前作為行事曆的月曆。

  自從及川出國的日期訂下後,他對時間的感知好像就出了微妙的變化,跟及川在一起的時候晃眼就是隔日,而獨自在這空蕩的房間卻細碎的像是以分秒計數,每一次瞥過時鐘,秒針滴滴答答的聲響都在替他倒數計時,讓他光是聽著就腦殼生疼,於是他難得任性一回地拋開所有在數著時間的東西。岩泉說服自己,反正假期間的人不需要太精確的數字。

  翻出手機摁亮螢幕。不早了,他換了套衣服──說不上多端莊,但怎麼也比早上去賣場的穿著正式。衣服OK、禮物OK。岩泉一一確認,這才坐回書桌前,拉開抽屜,拿出一枝筆和一疊紙,最上面的那張已經密密麻麻地寫了幾行字。

  岩泉不自覺地端坐,像是在解什麼深奧的數學試題。左手撐著頭,在頭髮被揉亂、墨水將信紙暈出痕跡之前,好不容易擠出幾個字,然而斟酌了一會,忽然動手把那張紙揉成一團,絲毫不差地落入桌緣的紙簍裡,與裡面的其他紙球作伴。

  寫信給及川這件事在知道他要出國的那時便起了念頭。原先只是想將給對方的叮嚀作為實體可保存的字據,卻在信件的開頭寫上他的名字的那時感到彆扭,猛然領悟這件事多少有些曖昧。

  念頭一旦探出頭來,便很難再收回去,所以他仔細斟酌用詞、塗塗改改,卻仍然找不到坦露真心與矯揉做作之間的止損點。

  在經過數十次的嘗試,最終還是宣告失敗。岩泉揉著皺起的眉心,他們說了一輩子的話,卻無法為他寫一封信。

 

 

03. [ oikawa ]

 

  雖然打著餞別會的名義,但其實更像是普通的一次聚會,花卷甚至剛打完工、穿著店裡的制服就趕了過來。這固然是頓令人開心的晚餐。難得將飲食控制的均衡法則拋諸腦後,滿桌的碳水化合物與油脂的組合化作味蕾的饗宴,一行人都吃得滿足,沒有人故意把氣氛弄得傷感,這樣很好,及川先生對他的摯友們很是滿意。

  餐後,及川猛拍拍撐起的肚子,頂著一張油亮的嘴被姊姊帶了回家,兩老也有意將空間交給孩子們,把杯盤狼藉的餐桌簡單收拾一下便進了主臥。

  「應該是我們去你房間才對吧。」松川看著他毫無負擔地挖著桌上的草莓蛋糕,忍不住吐槽。

  「他房間現在亂到擠不下我們四個。」岩泉自然而然地接話。

  「正解。」及川點點頭,聲音從蛋糕中模糊地擠出來,一邊伸手把岩泉盤子裡的草莓搶來一口吃掉──他是喜歡的東西會先吃掉的類型。

  「你是要整理多久啊?」花卷懶得聽他們第八千九百四十五次為了一堆小事嚷嚷,把自己盤子裡面的那份吃完,猶豫著要不要再切第二塊,頭也不抬地問。「兩個禮拜前就聽你說在整理行李。」

  「不知道,總是會弄好。」及川敷衍道,「也沒剩多少時間可以收拾。」

  松川、花卷、岩泉:「......」

  及川:「......」

  及川覺得自己大概是鮮奶油吃多了糖分糊了腦子才自己把話題帶到那上面去。

  他咳了一聲,故作自然地說:「唉,我也沒說錯啦。」他說完,又試圖開玩笑改變被他凍結的氣氛,「而且我每次叫小岩,小岩都不來幫我整理。」

  然而沒有人接他的話。

  及川眼睜睜看著花卷切了第二塊、松川埋頭把方才說著沒興趣的甜點一點點消滅......

  倒還挺有默契。

  他忍不住想笑,也真的笑了出來。「總覺得這個場面似曾相似啊。」

  「求別再提。」松川制止他,順帶補充:「而且那次也是你的鍋。」

  「對。」花卷開口答腔,「簡直不聽別人說話,霸道又蠻橫,還勁說些像少年漫畫裡面的熱血台詞。」

  「是嗎?」

 

  熱血嗎?及川被這個沒想過的形容詞嚇了一跳。在他心裡,那天的一席話被歸類進他理性的一部分,或者固執的展現,他只是將心底想做的事付諸實踐,那時也只是因為真的想對一直以來的隊友、夥伴們說聲謝謝,所以他大聲地說出口──雖然後來迸出的眼淚實屬意外──但本質與熱血無關。

 

  「既然話都說到這了,再不把東西拿出來你大概就要主動問了。」好一陣子沒說話的岩泉終於開了口,起身去翻包包,另外兩人見狀也跟了上去,再回來的時候每個人手上都拿了一個小袋子,突然就演變成三個人圍繞著坐在位置上的及川的詭異場面。

 

  「這時候應該怎麼辦?」花卷用手肘撞了撞松川,湊到他身邊耳語。

  「誰知道?我也沒經歷過。」松川無奈地聳肩,「而且你說的話本人全聽到了。」

  及川從善如流,立刻瞪大眼睛配合。「哎呀,我好驚訝。」

  「閉嘴,垃圾川。」岩泉惡狠狠地回道。

 

  及川這次是真的忍不住笑意,心情明朗的像是雨後的太陽,或者冰鎮的碳酸飲料,他的笑聲滾著氣泡啵啵啵地湧上,快樂佔滿了他的胸膛。

 

 

04. [ iwaizumi ]

 

  像是被開心的氛圍感染,岩泉終究抗拒不了及川軟磨硬泡地請求,答應留下來陪他收行李,順便留宿一晚。

  送走松川跟花卷後,及川一手拎著禮物一手推著他進房間。

  壁櫥半開、榻榻米上堆滿雜物,艱難地分出一條走道,供他們可以不用躡手躡腳地走進,也幸好被攤開的大行李箱佔據的和室還是勉強能夠擠下兩個人。

  岩泉皺眉,但還沒等他說些什麼,及川先發制人:「習慣了之後覺得衣服跟被子其實說穿了都是布啦。」

  「真虧你這樣睡得下。」把手上兩個馬克杯放上矮几,岩泉將袖子推到手肘,彎腰把幾件散亂的衣物撿起來摺好。「難怪做那種夢。」

  「是這樣嗎......」及川嘟噥著,突然語氣一轉,揚揚眉,「小岩你記得啊?」

  「你那怪夢很難不記得吧。」

  等他終於給兩人清出一小塊空間來,岩泉盤腿坐下,喝一口熱紅茶,問他:「把後續講完?」

  及川笑笑,挨在他旁邊,雙手抱著冒著熱氣的杯子,清清喉嚨,開始將荒誕的故事說完。

  他的夢境是是部表現主義的作品,夢的主人翁變成一棵樹,原先受露水、陽光的滋養,一日一日茁壯,直到有一個夜晚他在劇烈的疼痛中醒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根部被逐一切斷,從原本的盆栽中一舉拔起。

  故事斷在這邊,後續已經接上早上說的了。

  「我起床之後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在想這是什麼徵兆嗎,要不要去查解夢。其實滿好笑的吧,看猛那個反應,我也覺得自己有點庸人自......」

  岩泉打斷他。「很痛嗎?」

  「很痛啊。」及川不知道他幹嘛這樣問,「像是國中那時候的晚上,骨頭深處爆發的那種痛。」

  他看著及川雙手環抱著膝蓋,全身縮在一起,突如其來地燒起一場無名怒火,讓他胃裡泛起苦澀。岩泉一知道及川徹對他說起這個故事是什麼意思,他知道他在擔心什麼、焦慮什麼,但他受不了及川徹露出這樣的神情,他不甘心

  在他眼裡,及川徹該是意氣風發、雄心萬丈的,擁有打敗全世界的自信跟實力。儘管他不曾真正說過,但他愛極了他驕橫自傲的樣子──他可是他最自豪的夥伴。

 

  「及川徹,聽好了。」岩泉認真地說。

  「你不一定要快樂。」

  「你可以難過、也可以迷惘。」

  「你可以哭,就算你要藏起你的臉。」

  「但是你要時刻記得,你值得為自己感到驕傲。」岩泉頓了頓才繼續說,「聽到沒?你這個愛逞強的混蛋傢伙。」

 

  及川好一陣子沒接話,岩泉看不見他的臉,但看到他身子一抽一抽地抖,晌久才說,「那我可以讓小岩擔心嗎。」

  「請便。」岩泉毫不猶豫。

 

  他說著,忍不住扣住及川的後腦杓,撕咬上他的唇,在聽到他吃痛的悶哼時感到暢快和心疼病態又矛盾地交織在一起,在岩泉體內上竄下跳。這一計吻不含任何情欲,是莽撞的、是青澀的,是少年將滿腔的不甘與憤懣傾倒而出的管道,宣示著他寡言又木訥的外表下埋藏的赤誠真心。

 

  我愛你。他用舌尖細細描繪著他的唇紋,在被嗑出的齒印上尤為仔細舔弄。

  我愛你。他捏著他的下顎,擠進他的口腔中,一一滑過他的貝齒,在邀請裡頭的軟舌與之交纏共舞,直到運動員引以為傲的肺活量也應付不了這樣的深吻。

  我愛你。唇瓣將離,岩泉向後退開,忍不住又往他的唇上碰了一下。及川順勢將手環了上來,下巴靠在他的肩上,動作間髮梢蹭過臉側帶來一點搔癢。岩泉一沒躲,任憑及川在自己的肩膀窩出一個滿意的姿勢。

 

  「我也愛你。」

  他什麼都懂。

 

05. [ oikawa ]

 

  在岩泉的幫助下,佔據房間多天的行李終於整理好了。

  原本被衣服及日用品堆滿的地板空了出來,他突然感覺自己的房間大到甚至有些空曠冷清。

  「早就說要你來幫我嘛。」及川無賴地說。

  他猜想以小岩對他了解,早就識破了這個沒用的謊言。拖著不整理無非是個自欺欺人的把戲,就是不想要讓即將到來的分離變得真切。

  離開這麼難,用盡氣力剔除淘汰,欲將自己擁有的一切塞進一卡皮箱內;然而離開卻也是這麼容易,拎起行囊,便可遠走他方。

 

  他攤在一旁,看岩泉幫他把行李箱闔上並直立起來,然後不知道在弄些什麼,蹲在前面好一陣子。

  及川好奇地走過去睨了一眼,倏忽一愣,呆呆地看著行李箱上面新出現的那物,一時之間語塞,原本說到一半的話便這麼吐不出來也嚥不下去,如鯁在喉般難受。

  「怎樣?帥吧?」岩泉走到他的身旁,與他肩並肩。

  「......醜死了。」及川憋著氣,小心翼翼地從齒縫中擠出一句話。他蹲了下來將自己縮成一團,近距離地盯著眼前大大的哥吉拉突兀地在青綠色的行李箱上嘶吼,等半天等不到岩泉一句反駁的話語,卻等來一隻溫熱的手掌摸上他柔軟的頭髮。

  「不准撕掉喔。」

  「好。」及川向他保證。「就算褪色都不會撕掉。」

  他想了想,起身把剛剛從岩泉那邊收到的禮物拿了出來,綁在行李箱的把手上緊緊地打了兩個死結。

  「怎麼會送我這個?」他纖細漂亮的手指來回玩弄著那個御守,指尖滑過上面「身体健全」的刺繡。「我以為以小岩的個性來說,要送會送祈願成就之類的。」

  「因為那雖然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岩泉繼續說,「你如果受傷我就打爆你。」

  及川聽著這硬梆梆的語氣笑了出來。

 

  等兩人相繼盥洗完,躺到軟綿綿的被窩裡時,及川忍不住嘆息。「啊,及川先生的腳終於伸直了。」

  岩泉沒好氣地白他一眼,伸手把人撈到自己懷裡,狠狠揉一把他蓬鬆的軟髮。

  被岩泉抱著,及川蹭了蹭他的胸膛,舒服地捨不得將眼睛閉上,只好到處找著話題。幸好他們相識相熟這麼多年,卻很少有把話說完的時候。

  最後在止不住的睡意向他席捲而來的時刻,及川聽見岩泉輕聲說。

  「其實那個夢也不一定是什麼壞預兆。」

  「......小岩你還在想啊?」及川面上是少有的尷尬。「別想了。」

  岩泉沒有理會,逕自說著。「春天是替植物換盆的最佳時機,中間或許會需要修剪掉一部分根部,對植物本身造成傷害,但那是為了讓它有更多空間和養分去成長。」

  及川呼吸一窒,想去看他此時此刻的表情,卻被人緊緊鎖在懷裡。岩泉這一席話像夏季的煙火在他眼前炸開,絢爛耀眼的在心底掀起陣陣漣漪,哪怕火光熄滅,餘熱也仍舊溫暖晚冬夜裡的他。

 

  「小岩我愛你。」

  「你剛剛說過了。」

  「不管,我還是要說。」

 

  這是屬於他們之間的戀人絮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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