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ja Vu(一)

Deja Vu(一)

Esmé


先生,我想知道您的名字。

我叫做Uki,Uki Violeta。

我愛您。

 

  Fulgur Ovid避開辦公室內,佔據了一半牆面以上的漆黑電幕,故作自然地伸著懶腰,在手抵達電幕死角時,飛快地抬頭看了一眼掌心上被揉皺的小小字條。

  這個小時他已經看了不下七遍,他知道再看下去,電幕那邊的監控保不準會發現什麼,但他無法抑制自己發脹的腦;每隔十分鐘他就想確認這一切並不是夢,這世界上居然有人跟他一樣,知道「愛」這個字的存在──並且,並且還用在了自己身上。

   他清楚記得真理部在兩百個福特年前就把這個字銷毀了,他之所以知道什麼是「愛」,是因為他任職於和平部──負責打仗。

  和平部是特殊的,因為掌握武力,總是能比別人多一點話語權;在平均壽命兩百的年代,他奔波了十幾年所經營起來的一點特權,就是打通從黑市購買古老數據晶片的一條暗線;他找到許多消失的名詞,近八成是被消失的罪人之名,其他的除了「愛」之外,還有「家庭」和「神話」這些。

 

  Uki Violeta──他在心中默念了幾遍,覺得這是個美麗的名字,並意外於自己竟然還有知覺美的能力。


   一切起源於本月月初的仇恨日,這種每個月都要舉行一次的盛大狂歡,總是讓這半年來剛換了電子脊椎的他全身痠痛,也許是心理影響生理。他難得地動用自己為數不多的假期,打算在城市陷入集體瘋狂時,找個安靜的地方買醉,幸運的話,在舊城區掏到一兩本還沒被真理部銷毀的浪漫愛情故事就更好了。

   當天早上,雖然他想懶洋洋地睡到自然醒,身體卻機械性地在七點睜開眼睛。他揉著頭髮百無聊賴地起身,將半長不短的頭髮束起,小心翼翼地將臉攏在兜帽的陰影中,披上一件黑色的長大衣。

  他沒有選擇從小區的正門出去,因為他並不想被門禁掃描晶片,藉此讓英社的走狗掌握他的動向;他走至建築物的頂樓,踹開門擋,島國的濃霧撲面而來,重得像要在臉上凝結成雨。Fulgur化作一到黑色的疾影,在城市巨大繽紛的霓虹看板間穿梭;肉身改造使他能夠輕易地在建築物間跳躍攀爬,儘管他知道這樣也不代表他獲得了更多的自由,但形而下的反抗還是得有的,否則他難以安睡。

   他感覺到心臟在狂奔之中劇烈跳動,寒冷的空氣灌進胸腔。十分鐘後,他喘著粗氣停下腳步,回頭一望,巨塔一般的和平部宿舍已經消失在霧中,只剩下天台避雷針的白光閃爍在數里之外,像是這個光害嚴重的城市裡,唯一可見的星星。

  這時,他注意到牆緣之下似乎有爭執聲響起,他好奇地朝向聲源看去,發現在那三尺寬不到的髒亂小巷裡,兩組人馬對峙──不,應該說是一群人把一個人堵在這條死巷,七對一,那七個人看起來是街頭混混的樣子,至於那被圍堵的可憐人,則穿著一身科研機構的白色袍服,戴著白色的大兜帽,全然看不清臉龐。

  這樣的事在這座城市的郊區常常上演,Fulgur微微皺眉,並不打算摻合進去。

 

  然後,在他的視線停留在白色兜帽上的最後一秒,那人抬起了頭,直直看著他,眼神平靜。

  Fulgur愣愣地看見那人姣好的唇線一開一闔──救我。

  他回過神,自己已經擋在那人之前。

  每一個科研人員都是大西洋聯盟的希望。Fulgur這樣告訴自己,然後不費吹灰之力地把衝上來的人接連劈昏。

   「謝謝你,先生。」Fulgur轉過身,看見那名科研人員走上前來,他的聲音非常好聽,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似乎帶著慵懶的倦意,那份倦意可以輕易成為一種纖弱的魅力──他差點以為對方是個仿生人,雖然聽說科研部的人員多是繁殖中心所打造的優秀胚胎,但眼前這人除了好看之外,還透著一股超然的縹緲氣質。

   Fulgur在瞬息間想了許多,最後說出口的卻是乾巴巴的廢話:「科研部的人員?」

  「是的。」那人似乎並不打算多說什麼,只一個勁地深深凝視著他,Fulgur忍不住避開他的目光,內心有些許異樣,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撓過;他抿了抿唇,轉身就走,走出了兩個街區之外,大腦才重啟般地湧上一波又一波悔恨,他發現自己想知道他的名字,如果可以,還想跟他多說兩句話。

 

  於是當他隔天在和平部的長廊看見對方的背影時,立刻便跟了上去,但他並不敢叫住他。

  Fulgur從一個拐角藏到另一個拐角,他有點不知道自己在幹嘛,但自己也許應該先想一個開場,再想一些自然點的漂亮話──說到底他最擔心的還是,與業務無關的交談一但被監控紀錄下來,不知道會不會給對方帶來什麼麻煩。

   就在這時,他聽見那人似乎又要走去另一個地方了,於是再度動身,不料卻在拐角處與自己心心念念的人面對面撞個正著。

   Fulgur趕緊把跌坐在地的科研人員扶起,四目相對間,他看見那雙異色的眼眸中載著滿滿的笑意,接著有什麼東西順勢塞到了掌心。

  還沒等他開口道歉,科研人員快速說道:「不好意思,先生,我正在趕路。」眼前人優雅欠身,臉上止不住地微笑:「您的機械零件要是因此故障,還請千萬到這個地址向我要求賠償。」科研人員輕觸自己的手肘,Fulgur也會意地將手臂上的電子終端打開,接收信息──三區烏貝路541巷7號17樓。

  科研人員傳完訊息,彷彿要貫徹「正在趕路」這個說詞,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整個過程不超過三十秒,Fulgur甚至沒有開口的機會。

  一起渾然天成的事故,對方是特地來找他的。意識到這一點,Fulgur難以抑制唇角的笑意。

   他回到辦公室座位上,伸了個懶腰,肉眼微不可察地一頓,然後動用戰鬥時所有的反射神經流暢地把手臂縮回,接著狀似不經意地把桌上的筆掃落在地。

  他探身到桌子底下,左手不可置信地摀住自己的嘴,右手緊緊攢著那張紙條,雙眼呆愣。

  蒼白的臉上浮出了高燒一般的紅暈。

 

  Uki Violeta最近常常做同一個夢。

  夢裡,他和他的愛人手牽著手,走在無人的梧桐大道上,金黃色的落葉兜了兩人一身,金黃色的陽光停駐在愛人銀白色的睫毛上,愛人銀灰色的瞳孔透明得不似活物;那條路很長很長,像是他的潛意識不希望迎來盡頭。他們什麼也沒做,也什麼話都沒說。他醒來後在床上睜著眼睛,久久不能回神;假日時,他還會繼續閉著眼,渴望再一次落入單調的夢境。

   他最近常常接收到來自其他宇宙的訊息碎片。

  源自於數月前的某個深夜,他在睡夢中突然感到臉上一陣燒灼般的劇痛,在鏡中,他看見星輝閃爍──粉色的右眼中滿是血絲與止不住的生理性淚水──姑且把這個過程稱為啟蒙吧,這也是他這陣子新接收到的詞彙之一。

  在啟蒙之後,他原本的生活變得難以忍受。

   最難以忍受的部分,也許來自於那個溫柔幻影的缺席。

  隨著仍在逐漸增強的超自然能量,他漸漸感受到那人靈魂震動的方向,感知到對方確實存在於此世的那一瞬,他滿足地喟嘆,彷彿久別重逢。

  瘋長的渴求在光怪陸離的生活中肆意蔓延,像黑沼吞噬活物──不到半月,他已在崩潰的邊緣擅自將那個素未蒙面的愛人,看做支撐著他在人間地獄中遊蕩的生命之光、腰際之火。

  他知道這不正常,甚至有點不道德──但他無限清醒地感覺到,自己正是這樣的人。他舔了舔唇,同時無限清醒地感覺到,對方會接受這樣的他。


  他想拉著對方在這無垢的廢墟裡,一起斑駁。


 

後記.

Debut時就一直想到反烏托邦文學和賽博龐克美學,於是試著摸摸看。

向《1984》致敬的元素眾多,簡短說明。

英社可以理解為政權(唯一政黨),電幕是可以監控人的電視,每個人家裡都要裝。

真理部和平部之外,之後會出現的還有友愛部。

真理部是搞思想審查與糾正歷史的部門,和平部負責打仗,友愛部負責監視、逮捕和刑訊。

科研部和繁殖中心脫胎於《美麗新世界》,在本文設定裡算是比較獨立的機構;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繁殖中心的人工胚胎,但科研部的菁英通常都是,Uki就是在制約與洗腦下長大的,精神脆弱,啟蒙之後變本加厲。

仇恨日脫胎於「兩分鐘仇恨」,大家要看思想犯的短片並痛罵憤怒,傳染集體瘋狂,建構排他的主體認同感。

為了主線進行還是有一些取捨,像是鼓吹性愛(《美麗新世界》)或者極度禁慾(《1984》)本文都不會強調;但家庭、愛情與自由的概念均已被棄置,甚至被視為是野蠻與可恥的。

烏貝路就是Ube,Uki喜歡吃的那個!

生命之光、腰際之火:light of my life, fire of my loins(《Lolita》,作者納伯科夫本身就是男同,所以我很喜歡引他的作品)

把接收超自然力量的過程稱為「啟蒙」是有意為之,旨在強調法蘭克福學派的傳承,諷刺啟蒙與神話的共性。

福特年的使用也有其意義,《美麗新世界》中,發明大規模生產與T型車的亨利福特被尊為神明;汽車產業可以說是資本主義最明顯的符號,相關論述繁多,暫略。

 

本文把Uki的靈媒設定為多重頻率的接收與傳遞,他可以感知到其他位面的自己(啟蒙),或者其他時空的自己(預知);對人輸入特定波長(精神控制或emotional damage),也可對物輸入(電磁干擾或重啟)。

Fulgur是和平部的高階層之一,後來才會發現這世上早已被消耗地無仗可打,他們的工作實際上是打自己人,偽裝敵襲,建構仇恨。


講那麼多但重點是談戀愛,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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