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eply We Went

Deeply We Went

01




那天只是個平凡不過的星期五。大海波光閃爍。

 

萊利・克蘭西抱著衝浪板坐在海邊,一頭金髮被海風吹得亂七八糟,搔過他的雙眼,在頭頂翹起,彷彿天線。他垂了一隻手下來,骨節分明的手指插入身下的碎沙,感受著被太陽烘烤過的溫度,暖意一粒粒地順著他的手指向下滑去,威脅著鑽進他平整的指甲。

 

坐在他身邊的是拉克倫・克蘭西,大他兩歲的胞兄,雙腳伸得長長的,小腿肚同樣陷進溫暖的沙裡,腳背上有著曬出來的拖鞋印記。拉克倫的髮絲因長度而飛揚得更加猖狂,一陣風吹過猛地將一束脫離了髮圈的金髮甩在他臉上,他滑稽地ouch了一聲,終於伸手解開馬尾,左轉右轉重新束起了個整齊的腦後包包。

 

這是澳洲的昆士蘭州,陽光和海洋,衝浪和昆士蘭,澳洲最有名的觀光勝地——不算新南威爾斯州的雪梨,不算維多利亞州的墨爾本,他們住在昆士蘭,自然不能幫家鄉漏氣。

 

 

「你要說了沒?」

萊利終於開口,抽出手指,在空中甩了甩將沾覆其上的沙粒抖落。

「說什麼?」

拉克倫在裝傻,他一定是在裝傻,雙腳輕鬆地晃晃,想要假裝這根本不會是一齣海邊兄弟談心的戲碼。

「說你的惡夢,dickhead。」萊利沒好氣,衝浪板已被他放到一邊,身體向後仰去,懶洋洋地用手肘支著身體,背虛虛地枕著軟軟的束口袋。已經過了日頭正大的點,陽光溫而不烈,正是人類曝曬好時機。

「什麼時候你這麼在意dickhead的惡夢?」拉克倫的話音裡帶著笑意,看著少年線條英挺的側臉,長長的睫毛顏色淺淡,因日曬而有些泛紅的臉上綴著點點雀斑。有時候他很能明白為什麼自己這個弟弟能成為學校裡的風雲人物,有時候他卻完全不能理解。好皮囊,爛脾氣。

「你半夜把我吵醒的時候。」男孩幾乎馬上回嘴,眼睛卻沒朝哥哥的方向看去,「艾拉的內衣才脫到一半,你好意思在我隔壁房間驚聲尖叫。」

「我以為你們分手了?」

「夢裡還沒。」

 


他們的對話毫無進展。拉克倫不想談,萊利也看得出來,他同樣也不想談自己的感情狀況。艾拉・帕克是學校的啦啦隊隊長,全年級最火辣的女孩—至少在大部分人的眼裡是個yes—只可惜他們頻率兜不攏,撐不到三星期。這也沒什麼好談的。

一般來說他也不是那種會溫柔關心哥哥做惡夢好可憐的好心腸弟弟,只是他已經連續幾天聽著拉克倫在半夜叫他的名字,他哥哥通常不是這樣的人,做有聲惡夢,叫的還是他的名字。他再無所謂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唉。

 


「不講算了,我先下去,來嗎?」

萊利又躺了一會才拍拍屁股起身,打算再給拉克倫一點時間,他們今天來此的目的也不單只談心。要談心在家裡談即可,還有空調吹。

 

「晚一點吧。」

拉克倫揮揮手,祝你好運,他說,學著弟弟方才的模樣半躺下去,吹開一條掉到面前的金髮,太陽眼鏡掛在頭頂,看上去像是度假遊客。

 

「那你順便想一下晚餐菜色好了。」

「你要煮?」

「當然是你煮。」

 

對話結束。大浪要來了,萊利轉身後說道,轉過頭朝拉克倫一瞥,青少年特有的硬瘦身形在此時背著大海格外渺小,接著轉身,腳印在灘上畫出一道整齊的直線,我在那等你,拉克倫看著弟弟加入那群漂浮等浪的衝浪客,在海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化成一個載浮載沉的小點,呼出一口氣,心頭的煩亂感未曾減輕半分。

 

他夢見一匹馬,一匹赤褐色的馬,他騎在馬上看著弟弟走向海洋,海邊無風,海水不自然地旋轉扭動,彷彿海底藏有巨怪,即將鑽出水面。

浪頭陡然拔高,鋪天蓋地,吞噬那道孤單的背影。

而後浪退去,岸上已無人影,海面平靜。

他醒了,發現自己嘴邊還殘留著大喊的餘音,都是同一個熟悉的名字,萊利萊利。

 


 

 

大浪果真來臨。

 

他們兄弟倆都非追大浪的新手,他們從小在海邊長大,還沒上小學就會游泳,還不到十歲就有自己的衝浪板。沒在餐館幫忙的時候他們老愛往海邊跑,就像那些慕名而來的觀光客,跟著老浪客叔叔挑戰下浪。大海對他們來說並不陌生。

大海威力強大,但也同時溫柔沁人。大海是他們的朋友,萊利十六歲的時候把海紋在了自己的左手腕內側。

 

只是他這次是栽了。


弄不清楚是他自己的判斷錯誤還是這天就是走狗屎運,等他會意過來的時候一切已然太遲,頂上的浪唇威脅著崩解,離他太近、離他太近了一些,他的腦中只有一個想法——Crikey,這恐怕會是他人生中最慘烈的一次歪爆了。

 

大海不再擁抱他。

 

最後一刻,他看見大海在他眼前轟然崩落。

藍綠色的海洋。朝他壓落的海洋是藍綠色的,浪唇並未繞開他,而是在下一秒崩塌在少年的身上,他來不及從板上跳開,起步慢了,膝蓋大力敲在板子上。一棟樓房倒塌了,他被壓在底下,苟延殘喘。

 

胸腔被無情擠壓,空氣轉瞬間全被從他的體內抽出,他毫無防備的背脊與硬物磕碰,全身的臟器被海水壓平,他變成薄薄的一片,和沙地融為一體,腳繩隨後扯著他脫離扁平狀態,衝浪板一定在他頭頂的哪個位置,右腳被海流雜亂無章地猛烈拉扯的劇痛令他想慘叫,但他得閉氣,已經沒有氣了,他還是得閉氣。

他覺得自己像個破布娃娃,毫無自控能力,只能任翻攪的海流將身體拖來拽去,又或是泡了水的一塊紋布,被使勁擰絞,榨出他體內所有的氣體液體,榨乾他任何一分氣力。

 

他分不清楚哪裡是上,哪裡是下,眼前一會是藍,一會是綠,一會是白,他試著辨別出海面的位置,水流聲在耳邊仿若轟鳴,比平常更吵嚷喧囂,膝蓋的鈍痛逐漸清晰,腳繩斷了,他試圖抱住自己。

 

 

萊利沒說的是他最近也睡不好。沒夢到艾拉跟他上床的時候,他總夢見羅特尼斯島。

去年夏天他從東澳到西澳,搭艘船到羅特尼斯島,花了兩個星期在那裡養老。騎單車、游泳、無所事事、曬太陽、環島。到處都有的短尾矮袋鼠並不怕人。

嬌小的短尾矮袋鼠跟在他身後一步一跳,他回頭看,看見小動物朝他歪頭,細細碎碎的腳步聲在他耳邊突然以倍數放大,爆炸一般,一切都有了生命,萬物的雜聲混成了巨響。

 

 

 

 

他聽見拉克倫的聲音。萊利、萊利、C’mon mate stay with me,萊利克蘭西I’m speaking to ya,他懷疑再這樣繼續下去拉克倫連Don’t ya fall asleep on me這種話都說得出口。他才十七歲,他並沒想死,他就是甩了個女朋友並沒打算就這樣死掉,他才不想因為衝浪歪爆這種事情去死。太年輕也太愚蠢。

 

但他好痛好痛好痛,拉克倫的聲音在他耳裡放大重播,就像在夢裡那樣,有人在他耳邊放了擴音器,拉克倫用擴音器喊他。他的腦袋若是個長廊那那些呼喚就是迴盪的聲響,吵得他呼吸困難,沒有,他還在憋氣,他忘記要呼吸。

 

他忘記他可以呼吸。

 

他開始嘔水。咳嗽讓他疼痛,呼吸讓他疼痛,胃部的痙攣讓他疼痛,各種千奇百怪的噪音擠在腦袋裡讓他疼痛,灌進他鼻腔的氧氣尖利生硬得彷彿能割傷他的鼻黏膜,滯黏在他呼吸道上的鹹味對此並無幫助,喉口收縮,反胃的感覺未曾退去,他的乾嘔不再是因為要把不小心喝下的水排出,只是單純地無法控制。

 

他一定是瘋了。不然就是要死了。腳上是被水母螫的嗎?這片海域難道有鯊魚了嗎?這片海域是硫酸,他的喉嚨因此潰爛,他一定是瘋了,他竟然看見小艇上站著一隻馬。他為什麼瘋了?他做了什麼事?

他一定是瘋了。夢裡的短尾矮袋鼠竟然站在馬的旁邊,歪著頭看他,和夢裡的模樣如出一轍。

 

他沒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不知道是海水還是眼淚,總歸是鹹水。他像是離水的魚,用盡全力張嘴卻徒勞無功,hurts,他只能擠出這樣的字,痛,好痛,為什麼這麼痛?為什麼?

噓,噓,沒事,還是拉克倫的聲音,他感覺到自己的頭貼著哥哥的胸膛,光裸的肌膚有海水的鹹味,年輕有力的心跳像是在打鼓,拉克倫低下頭,把臉貼上弟弟痛苦不堪的側臉,一手輕撫著那頭濕髮,我在這,他的語氣也帶有點無助,注意到不尋常的激烈反應,卻不明白原因。萊利因他的觸摸而瑟縮,大叫,拉克倫還沒有注意到那些動物,還是這才是他的惡夢?

 

他是那個萊利・克蘭西,學校裡的風雲人物,衝浪好手,手藝一流,成績名列前茅,到前天還和啦啦隊長是人人稱羨的一對。他還是萊利・克蘭西,現在被打撈到小艇上,四肢遍佈刮傷,膝蓋紅腫,幻視幻聽,可能真的即將死去。

 

他在他哥哥的懷裡哭得像個嬰兒,全身無一處不被火燒般的疼痛吞噬,彷彿新生兒來到世上之後的第一聲嚎啕,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他還沒準備好迎接的全新的世界。

 

他不知道他將迎接些什麼。

 

他的眼淚停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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