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le Bennet

Dale Bennet

Cross Believer


「馬修——」

「唔啊——」

「跑上去!馬修!」他的屁股被推了一下。


他在差點臉朝下趴在草地上前轉頭看向那名拎著裙襬的少女,然後在少女伸出手賊賊的打算撲到自己身上時笑著尖叫。

小小的馬修用手抓了一把在秋天還算新鮮的小草,兩手沾了滿滿的汁液,開始往丘陵上跑去。

四周全都是山,馬修被趕著爬到了頂,往下看去時視線迎上了提著裙子走上來的金髮少女。她的背後正好是即將落下的夕陽,除了金色以外還多了艷麗的橙紅。


她氣喘吁吁的伸出手一把抱住馬修,小男孩正好能被她圈在懷裡。

「馬修,夕陽好看吧?」少女虛弱的深吸了好幾口氣,胸膛仍舊起伏的劇烈,但馬修在環住少女的背部時,卻覺得能感受到對方明顯的心臟跳動是件很幸福的事。

「好看。」小男孩盯著少女那雙墨綠色的眼睛,天真的點點頭。


好看。

不管是夕陽還是他美麗的姐姐。

都好看的不得了。



今天早上又開始下雪了,跟他們在階梯上拉扯時相同的雪。

馬修用帽子稍微遮擋了點聚積在頭頂的冰涼,然後在往艾莫瑞克身上看去時順手撥掉對方頭頂的細小雪花。

這根本不算習慣,但他卻覺得自己做這個動作無比的熟練。

也許是與艾莫瑞克禮尚往來?

誰讓年長者總是細心的照看著種種生活小細節,即使他們單獨相處也才不過一星期,他卻覺得自己彷彿真的成為對方的兒子。


「謝啦。」艾莫瑞克順著方才馬修撥他頭髮的方向又多摸了幾下,咧開一口白牙回頭時順便揚起下巴表示謝意。


他們在早晨尚未有太多行人走在路上時出門,懷抱歉意把還在熟睡的旅館小夥子叫起來、退了房間之後迎著細密的雪開始他們昨晚臨時新增的行程。

馬修往特定的方向走,時不時走在艾莫瑞克前面,時不時停下來比著附近的建築物說他以前小時候曾跑到這裡,結果最後迷路了。

艾莫瑞克開始有這裡是馬修的故鄉的實感,同時也發現這位醫生開始湧現近鄉情怯的氛圍。有點焦燥、有點不安,跟他說話時有點僵硬,雙手背在身後時不知道是不是十指都攪在一起。

巧合的是通常這時候馬修都是走在他身後。


爬上了一座小鎮所在的小山丘,馬修似乎看了一眼更遠的那個小山,然後他整個人定在難得平坦的廣場邊緣,身體站的直直的,一動也不敢動。

艾莫瑞克走沒幾步就發現那個醫生沒跟上來。他再度回過頭,發現醫生憋在原地好像想講點什麼。

於是他又走了回去,把手放上對方的肩膀捏了捏。

「怎麼了嗎?」他發自內心的關心。


馬修全身僵硬的像個死人,就連說出口的話也斷斷續續的,「我……其實……」

艾莫瑞克沒打算催他,就這麼把手放在那邊,一下又一下的揉捏,點點頭應了一聲之後重新與馬修對視。

「其實……」馬修覺得自己有夠糗,「我本來想……走到這邊就要逼自己說點什麼……但是失敗了……我的、我的……」然後艾莫瑞克把那隻手放下,轉個彎,換成捏住對方的嘴唇。

馬修似乎近距離的看到年長者明顯的嘆了口氣。


「唉——我說的試著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本質的確是想讓你做點改變,但不是這種啊。」他的語氣聽上去像是個無奈的父親,在面對兒子打破魚缸時會有的那種神態表露無遺。艾莫瑞克把自己的頭髮抓亂。

接著他指著馬修的鼻尖,苦笑的哼聲。

「時間到了,想講再講就好了……況且我也不能算是你的誰,不一定要因為我跟你說了點好像很有意義的話,就逼著自己把心裡話都跟我說啊?」他是真的這麼想的。


他們也才不過認識幾個月,要說這麼容易就破除馬修的心防他也感到意外——不過說不定馬修就很吃他這套?

艾莫瑞克在分神期間注意到馬修似乎還想說點什麼,最後卻只是失落的低下頭悶悶的回了一聲。嗯?該不會失落的原因是他說的那句話?

他自顧自地笑了起來,「難不成班奈特醫生真的想當我的兒子?」被用姓氏稱呼的醫生立刻脹紅了臉。

「沒、沒有……不是這樣……您、您不要開我玩笑……」馬修把帽子拉下來遮住自己的臉。


但艾莫瑞克比他矮了一點,所以即使馬修有意遮擋,他還是看的見因為羞恥而泛起的薄紅爬滿了耳根。

好可惜。他知道再繼續開玩笑,這位醫生說不準會在原地炸成花,所以艾莫瑞克只好收起那個莫名其妙的玩心,拍了拍對方的肩——但最後他還是沒能克制住的大笑了一陣。

「哈哈、知道了啦!」不能是兒子但還是能當朋友的啊。艾莫瑞克邊笑著邊推馬修繼續往前走。


那位醫生被他這麼攪亂了心思,步伐似乎沒有像來時那麼僵硬了。


但方才突如其來的小插曲卻在馬修繞過某間教堂時失去了意義,因為他又開始緊張了。

在走進墓園前他通常都會跟路邊的小販買一束花,但現在是冬天,那個位置除了厚厚的積雪之外什麼也沒有。馬修就這樣愣愣地看著那處,然後咬著牙走到圍著墓園的柵欄前,顫抖著手推開。


艾莫瑞克在跟進去時也跟著放慢了呼吸,面容也不再是平時那樣溫柔而燦爛。他刻意壓下嘴角,讓自己顯得嚴肅一點,實際上心態也跟著嚴肅了點。

然後他看著馬修來到一座明顯就有被細心照料的墓碑前。看上去很簡陋,但能感覺的出來思念墓主人的人很愛他。

馬修把皮箱放到一旁,伸出手撥掉十字架上頭的白雪,也撥掉遮掩墓誌銘的積雪,露出上面刻著的字樣。一半被埋在土地裡的石碑邊有幾撮枯掉的乾草,馬修也順手拔乾淨。


那些在來時路上壓得他喘不過氣的緊張似乎在他凝視十字架時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跪在墓碑前,覺得四周落雪的聲音也變得震耳欲聾,而雪花在他身上聚成小小又一堆一堆的小雪山時他卻靜止的像座雕像。

以往都是他一個人,就只有他一個人跪在這裡,跪在這裡一整個下午,甚至是一整天,不會有人願意來打擾他。

那些人以為他正在思念姐姐,但他們就連他為什麼成為醫生都不知道。


好可笑啊,他在想什麼他自己都不知道了,那外人又怎會清楚。


艾莫瑞克看著馬修,隱約覺得就只有那人周圍的時間全都靜止了。他不確定自己該不該叫醒對方,於是他選擇踩壞墓碑旁邊的新雪,跟著坐下。但他沒有打算跪著。


而馬修像是被嚇到一般,在艾莫瑞克一屁股坐上雪地時全身顫了一下。

落雪的聲音瞬間變得很遙遠,他好像在剛才那一刻被拖回了現實。那感覺說不上很好,也說不上很糟,但他終於有一次在即將跌入更深的迷惘前被拉了回來。

那些本來凝在心頭上的緊張似乎被化開了,成為一些不知名的鹹水流過四肢,腐蝕掉他僅剩的防線,聚積在地面上形成空洞的思念。


「我有一個姊姊,」馬修的嗓音很平穩、很冷淡,因為字句所劃出的波紋一下就墜入心底,沉在那處變得什麼也不是,「但她二十年前過世了。」

那些積在他身上冷冰冰的雪快要成為冰雕,也或者是他的錯覺,因為艾莫瑞克其實一直都在幫他把那些東西拍掉。

他木然的看著墓碑,好像在喃喃自語。

「所有人都說她去天國,不會再痛苦了。」


他成為醫生是為了什麼,為了能在將來拯救像姊姊這樣的人們嗎?

如果是的話,他大概就不會像一個亡靈一樣坐在這裡呆呆的看著他姊姊了。他好像被關在二十年前,從此停滯在那個時空,而那些瘋長的思念早就在他不注意的時候把整座墓碑吞噬。

他很執著要把墓碑旁邊的雜草清乾淨,但每次、每次還是會長出許多新的。

艾莫瑞克靜靜的看著馬修的側臉,沒有打算說任何一句話。


馬修沒有把心裡那些疑問全都說出口,那些困惑每一題問出來都是一個執迷不悟的笑話。

教廷怎可允許一個思想不正的牧師存在,所以他是不會說出口的。


艾莫瑞克在盯著他好幾分鐘,靜默了好幾分鐘之後,偷偷的靠近對方。

「他們說你的姐姐去天國了……你相信嗎?」

「相信。」他深信不疑,那他又為何會走到這樣的境地。為什麼?馬修眼神空洞的看著墓碑,他已經想了二十年,為什麼他明明相信,卻覺得心裡仍舊缺了一塊?

他應該要為姊姊去往天國感到開心啊,他應該——


「我好寂寞。」他鬼使神差的吐出這句比雲絮般輕的話,他的手指正好按在他姐姐的名字上,黛兒,往旁邊游移過去正好碰上班奈特。

而艾莫瑞克大概是懂了。


他們一直重複地說著他的姐姐去了天國,不要擔心,她去了天國會過得很幸福的,這不是件難過的事情,放心吧——然後就沒有了。

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艾莫瑞克也跟著看向墓碑。

接著他用右手環住馬修的肩膀,把人往自己身上攬,直到對方的額角靠上自己的頸窩。

他垂著眼,將人又壓的更緊了一些。


「……馬修。」艾莫瑞克將嗓音放得很輕,他沒有再繼續拍掉兩人身上的雪,於是他能感覺到那些雪花開始融進他們的衣服裡。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對了方向,但馬修看著墓碑的神情讓他忍不住小幅度的轉過頭,溫柔的親吻對方的髮旋。而馬修也沒有任何反抗,甚至主動往願意在大冷天抱住自己的熱源上頭靠。

「馬修,」他低低的說,「就算你的姐姐到天國去了,你在這世上也不會變成孤身一人。」


於是馬修笑了,笑的很難看。

當所有人都跟他說他的姊姊在天國會過得很好時,卻從沒有一個人願意抱住他,跟他說他不會感到寂寞,他也能過得很好。

他以為自己就必須承受姊姊離開的孤獨,就這樣折磨自己一輩子。

是他不夠虔誠嗎?或許吧。但他開始懷疑上帝了,所以他該就這麼繼續寂寞下去嗎?或許吧。

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異教徒。


馬修終於在時隔二十年之後失控的哭了。

他覺得自己很沒出息,明明在主持姐姐的葬禮時他都沒哭的那麼慘。但艾莫瑞克就只是側過身,把他抱的更緊,把他的臉好好的按在自己的衣服上,免得流出來的眼淚結冰,刺痛了臉頰。

他為什麼要成為醫生,大概只是因為他想證明姊姊當初是真的得死,他才不會這麼痛苦吧。

但他最後什麼都證明不了,只能在過了這麼多年之後沒出息的哭。

而面前這個肯抱住自己、讓自己哭個痛快的男人對他說他不會再孤單了。


艾莫瑞克又開始拍他身上的積雪,雪既沒有變大也沒有變小。

馬修覺得他大概再也不會覺得落雪的聲音大的要震破耳膜,但今後會變得如何他也不清楚。

下了雪的天空灰濛濛的,他卻覺得長期佈滿了內心的厚重雲朵出現了天使之梯。


或許被他丟失的信仰已經離他不遠。



「馬修——」金髮少女站在夕陽裡對他伸出手。

他似乎在握上少女的手時聽見遠方的教堂鐘聲。他應該要回去的,他是個牧師,但眼前的少女讓他捨不得移開目光。

該怎麼辦呢?


少女笑得很好看。

「馬修,不管以後你到哪裡,我都會陪著你喔。」

「不管到哪裡喔。」

他似乎模模糊糊的聽見少女說了一句話,但他沒有聽清楚。


風太大了,但少女說話時勾起的唇線弧度無法阻止他把目光移開。

『不管到哪裡。』那天的夕陽很好看。

『你都不會寂寞的。』少女也很好看。


雪停了,風也停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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