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01 - 圍巾與名
Miles Fedele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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ㅤㅤ濃烈的白幾乎要吞噬一切。
ㅤㅤ由濕氣構成的白幕自雪坡邊緣向下傾倒,一道、一波、直至將眼前所見全數淹沒,彷彿雪崩與奔流合而為一,以飄散的液態重新定義。針葉林、路徑、甚至是雪地與雲與陰沉白日的交界都變得模糊不清,灰綠陰影則隨著流動的霧偶然浮現,再陸續消隱。
ㅤㅤ雪已經停了,但厚重的雲仍壓在仰頭可見的穹頂,邁爾斯看著幾乎連成一片的山景雲景,有一種他們被留在水晶球內的錯覺:是以白色片屑模擬積雪壓在木屋屋頂,卻仍能使人感到浪漫的那種類型。在被盛怒的父親打碎之前,他也曾經有過一顆。
ㅤㅤ空氣很安靜,人聲被隔絕在數公里外的廣場,他身在此處只能聽見模糊的喊聲。他的身邊難得空無一人,使得零碎的過往甚至比現實更清晰。邁爾斯緩緩吐出一口氣,在脫離雜音後,終於有些空白能夠留給自己。
ㅤㅤ昨日的交談還在思緒內盤旋,他和小嶋映巳達成某種協議,比初見的約定更像結盟,他們走成一道陣線,期限只到任務結清,比商場特賣更加期間限定。邁爾斯仍然沒辦法完全信任小嶋映巳,如果可以,他真想拎起這位前人力仲介上下左右甩動,看看掉出來的情報與秘密與謊言與真實——那些沒說出口的——到底各剩多少。然而他沒有其他辦法,尤其在唐突封山的現在,無論是以生存、完成主要任務或對抗謎之力量(如果有這個必要)的角度,他們的結盟甚至是更加穩當的策略。
ㅤㅤ霧開始流動,邁爾斯收緊大衣領子,他把圍巾留在木屋裡了,使得濕氣趁隙貼上他的面龐頸項,彷彿淹沒山徑與白仍不夠饜足,連他行來的足跡都將被濃霧吞食、覆蓋、遠行。
ㅤㅤ他的臨時探勘已完成,邁爾斯費德勒向後一步,轉身走回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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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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ㅤㅤ邁爾斯回到山莊的時候,發現小嶋映巳在門前等他。
ㅤㅤ黑髮藏在針織毛帽內,面容以口罩遮掩,圍巾高高豎起,只留一雙眼朝四周張望。根據邁爾斯在某場險勝的抽鬼牌遊戲裡好不容易獲得的情報所述,小嶋映巳十足不是在雪山生活的料。即使待在充滿暖氣的室內,他的體溫仍低得彷彿剛從雪中走來,本人更是極度畏寒,彷彿體溫調節中樞天生羸弱,需靠層層疊起的厚衣棉被才能存活。
ㅤㅤ「邁爾斯,我的好夥伴,你也不想我在完成任務前就因為身體負荷不來而倒下吧,例如凍死在在雪地、或高燒臥床不起連下山都成問題——」
ㅤㅤ他在小嶋映巳開始扯些有的沒的之前搶先宣布和與雪有關的探勘分工由他負責,即使邁爾斯費德勒的確更能應付低溫和體力勞動,他仍然覺得自己被算計了。
ㅤㅤ天地良心,他想要一個普通一點的雪山同伴,至少不這麼拐彎抹角、語焉不詳,不必連慣常的弱點都處處隱藏。
ㅤㅤ小嶋映巳單手插在口袋裡,未受遮擋的皮膚因濕氣和低溫而有些發紅,看來情報商確實如他所宣稱,難以應付濕冷的天氣。對方朝他招了招手,滑雪手套上拎起邁爾斯忘在室內的圍巾,並在人走近時率先墊起腳尖,使得,柔軟的長條布料落在他的頸旁,填上冷氣依附的空隙;使得——使得歸來之人愣然,突兀陷入彼此熟識相知的情境。
ㅤㅤ被厚厚包裹的手有些笨拙,圍巾在小嶋的手中交疊、反轉,邁爾斯分神地想,那些被他玩弄於掌中的人事物是否也是同樣,在各種轉折迴圈內走不到出口,迷失方向。
ㅤㅤ「辛苦了。」
ㅤㅤ話語落下,邁爾斯費德勒下意識憋住的呼吸有了斷層,簡短語句內沒有陷阱、沒有勒索、不帶感情。他則在小嶋映巳的目光中僵硬走回現實,交代回禮,伸手整理對方幾乎淹沒面龐的圍巾,試圖適應臨時伙伴越發隨意的態度。
ㅤㅤ「幾乎所有人都收到了那些信,包含旅行社的工作人員。」興許是不想浪費任何時間,小嶋立即在邁爾斯調整圍巾的同時呈報結果,全然不在乎所謂的浪漫氣息:「目前還沒辦法確定是誰放的,但員工與旅行社人員亂成一團,他們甚至比大部分的旅客更加驚慌失措。目前沒有人失蹤,但還是無法排除內部犯案的可能性,也無法確認意圖。」
ㅤㅤ任務、代幣、山神石、許願的傳言,小嶋映巳將探查的結果簡略說明,但稍稍省略詳細,那些過於瑣碎的留待實際演示,而攸關核心的則回溫暖室內再談。
ㅤㅤ「......」
ㅤㅤ「邁爾斯,你有話要對我說嗎?」
ㅤㅤ「......你也辛苦了。」
ㅤㅤ「......你在寒冬中想聽到的是工作慰問嗎?」
ㅤㅤ「你不也說一樣的?」
ㅤㅤ「那是因為我想聽到工作慰問啊,在雪地走路真的有夠要命。」
ㅤㅤ真的嗎。邁爾斯想,那為什麼要等。
ㅤㅤ「我去石頭那裡晃了一圈,邊喝熱可可邊打牌顯然可以歸類在『對話』的範疇,雖仍無法得知實際的衡量標準與判斷依據,但看來任務的達成門檻並不嚴謹。」小嶋說。
ㅤㅤ「嘿、等一下,我記得兩分鐘前有人才在抱怨室外很冷。」邁爾斯問:「而這甚至是我的工作範圍?」
ㅤㅤ「我的分工包含驗證假設,驗證成功後再訂定新的計劃。我們確認第一個實驗成功,我想儘快試試下一個。」小嶋映巳說得理所當然,並努力將手套脫下,蒼白的掌心在接觸到低溫前瑟縮了下,最後還是苦著眉頭抽出,再朝邁爾斯晃了晃暖暖包和計時器,示意彼此抓緊時間。
ㅤㅤ「我預想在七分鐘內解決,地點就在門前積雪,拖把柄應該足以勝任筆的角色,你的名字不是問題,我的請你寫拼音,之前給你的名片上應該有寫?」
ㅤㅤ「我燒掉了。」
ㅤㅤ「噢是嗎,真可惜,好吧。」小嶋映巳看起來一點也不惋惜:「至少它現在比我還要暖和。」
ㅤㅤ邁爾斯也覺得沒什麼好可惜,當然,如同圖畫的日文漢字太過困難,他始終記得由字母構成的那一部分,用以代稱眼前的人,區別嘈雜的現在與清澈的過往。昨日的煩躁感似乎又竄了回來,連同束在頸旁的圍巾,或隨著小嶋蠻不在乎的語氣逐漸膨脹。
ㅤㅤ「邁爾斯?」
ㅤㅤ邁爾斯想說點什麼——他也不確定自己想說什麼,只有難以言說的情緒代替言語向上爬升,卻梗在半途,無法消化也無法排出。他看向小嶋映巳被凍紅的臉,想,也許躁動亦來自於對方自以為安撫的呼喚,像他的存在只是個單薄的名詞,嚼在伶俐的齒間;還有白得冷然的指尖有凝固的紅,而某人只在乎任務、情報、只在乎向前走,不在乎誰正撿拾著碎片試圖跟隨。
ㅤㅤ邁爾斯費德勒伸出手,卻未依指示交疊,而是趁勢反抓住細瘦的手腕,再將因冷熱交替開始發紅的手塞回手套裡。
ㅤㅤ「......啊?」映巳傻眼。
ㅤㅤ「信上沒寫一定要脫手套。」邁爾斯說,有點心虛,比起解釋更像是在找藉口,他將暖暖包放回對方手裡,這次沒再把手抽離。
ㅤㅤ小嶋映巳挑起眉,大約半秒後才接著發出感想,相對於邁爾斯的舉動,他似乎更在意自己的假設不受青睞:「我不知道你對此有其他考量,信上的敘述更像是在未有任何布料阻隔的情況下進行。」
ㅤㅤ「它沒講得那麼仔細,就跟『對話』的定義一樣。」
ㅤㅤ「以任務的模式與用字遣詞來說,發出指示者明顯更喜歡貼近距離的互動,我認為在已經知曉門檻寬鬆的狀態下,我們可以將變因放在其他待確認的點上。」
ㅤㅤ好辯、不服輸,可能比回憶裡的更幼稚,邁爾斯正逐漸釐清,像白霧中浮動、卻真正存在的樹影。他試著以新的形容去解釋多餘的話語,留意細節,他深信自己正在步步向前。
ㅤㅤ「......那來打個賭吧。」
ㅤㅤ「嗯?」
ㅤㅤ「如果我是對的——」邁爾斯說,把握只有六成,但卻自信得莫名其妙,狂妄而挑釁:「那就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
ㅤㅤ小嶋映巳眨了眨眼,似乎有些訝異,白煙隨吐息溢散至寒冷的空氣,但邁爾斯看得如此清晰——笑意順著呼息爬上眼尾、眼周,如同融雪化至瞳內,使得那雙疏離、冷然、充滿自我的眼盈滿另一種他未曾見過的情緒:他在對方眼中看到自己,混融在與欣喜、輕蔑與張揚。
ㅤㅤ他在真正的笑容間看到自己。
ㅤㅤ「——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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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