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1　Gun

「非常不好意思，打擾您的寶貴旅程，服務員正在搜捕一名，受遊客告發的竊盜現行犯。」女子以完美弧度彎腰鞠躬，舉手投足每個動作都精準無比。「目前樂園中是非常安全的，若搜捕行動，對您留下不愉快的記憶，逢迪亞公司會盡力補償。」

狗屁。回憶起這段對話，她心裡發出嗤笑聲，不愉快？

當然，誰會拿到沾血垃圾箱裡的手槍還覺得萬分愉快的？八成是嫌火燒不夠旺還澆油的那種瘋子吧，可是她偏不是那種人。

露易莎站在陰暗且窄小的巷底，看著解開機械鎖後所尋覓到的真相，不知該做何反應。她不打算舉報，也不想捲入與自己無關的幕後事件。地底高溫乾燥空氣中揉合著餐飲店多種食物的香氣令人不適，她甚至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因為眼前景像聞到了實際上並不存在的鐵鏽味，垃圾箱上乾涸的赭紅污漬彷彿在嘲笑她不切實際的幻想。

她摸向空無一物的口袋，喃喃自語：「突然想抽菸了呢。」

※

上午八點四十五分，從房間內放好行李準備用餐的她經過里帕幔屋前方，不巧撞見了園區內部處理竊盜案的追擊現場。一時思緒沒來得及轉過彎，還以為是在工作現場，這就得開始找警察談話，用盡各種方式挖掘他們隱瞞的案件細節，尤其是不想讓民眾知道的那些內容。

她是來放假的，理所當然該無視這些東西。

就算第一時間想著「那究竟是遊客還是工作人員」、「噢原來他們還有分性別嗎？第一次看到男性機種設計呢」諸如此類沒有營養的問題，第二瞬間意識到對方衣服上引人注目的深色污漬，怎麼看都像是乾涸血跡的顏色。做了幾年記者，她不會傻到把那當做是維修遊樂園設施時沾上的機油，若真是如此，對方沒必要跑，服務員也沒必要追。

再怎麼樣這都該是園區內部人員來處理問題，她只要負責休息、負責享受、負責什麼都不用想的去體驗高科技進步帶來的遊戲體驗——應該要是這樣的。

匡噹。該死。不小心力道沒控制好，銀製刀刃敲上盤子的聲響有些引人注目。

露易莎對竊盜現行犯一點興趣都沒有，甚至連任何一絲好奇心都沒有。

黑石樂園中設計出來與人們相似度極高的那些機械人才是勾起她疑慮的原因，雖然做的維妙維肖，但介於真假中間模糊地帶，穿著精緻女僕裝的她們仍有股不自然感。再者，本沒在意，大概是被誤會，單純順路卻被刻意攔下，當面拉上封鎖線，還給了用餐招待折扣，這或許是他們的疏失——如果不這麼做，或許她會真的放棄追究。

只是園區內小型竊案，需要封鎖？需要轉移注意力？

可沒見過這麼大費周章的。

里帕幔屋餐廳中的顧客們各個大啖美食，有人群聚一桌，有人落單。耳邊充斥著聊天討論、歡笑聲跟杯盤碰撞聲。令人食指大動的料理香氣已經無法轉移注意力，看著眼前份量過多的餐點，她忽然沒了胃口，倉促用完餐便起身離開。

打開樂園導覽，她知道自己現在需要去好好玩一趟。認真的玩。

她必須把疑心拋到腦後。

※

「噢，關於那個，」露易莎取出通訊器接通對話，聽見早些時間在列車上認識的男子邀約，才注意到時間已經不知不覺到了下午。視線落在園區內還原度極高的沸騰岩漿上，她一邊感受著拍打在臉上的熱浪，斟酌用詞回復道：「我想我們考慮約晚上如何？」

藍晶湖泊、探掘者號、穴居螞蟻山……現在應該是到火山流瀑，她扳動中央裝置轉向，同時將車速調整趨於平緩，「剛才看到了遊行海報，我可能會想順便去逛一趟——最主要的原因是，其實我現在還在遊樂設施上，大概還要花一些時間。」還欠大約五趟左右才能拿紀念帽，只是她不想說出來自己正在做這麼愚蠢的事情，為了蒐集沒有意義的成就。

既然都來了，不拿白不拿。這種庸俗心態她還是有的，反正要打發時間。

「你說如何？答應的話，我這就把時間空下來了。」

對方正如她所料，非常有禮的應允了這個更改約定時間的要求。她簡單補充「那麼我再把地址發給你」後，寒暄幾句便掛斷通話。

空蕩蕩的矽礦列車又回到出發點，就像她的推理一樣。

打從最初經歷一場意外的失約，接著聽聞連續多日的天災報導，來到近期隆重開幕的地底樂園，遭遇服務人員追擊的竊賊，身上有著無人提起也無意解釋的大片血跡，完美遵守程序運行的機械人形總是吐出連串無比客套又標準化的死板說詞。

問題到底出在哪？

指尖在膝蓋骨上反覆起落敲打，形成固有節奏。車廂指示燈重新亮起，車輪緩緩滾動向前加速，頰側長髮因風起而翻飛，她與列車一同無聲進入漆黑隧道。

※

我只開合法的鎖，我不犯罪。

曾經把這句話掛在嘴上的她此時思考著該怎麼開鎖，真有些嘲諷。露易莎轉念一想，努力說服自己，她壓低音量說道：「現在是要抓罪犯、證實我的疑慮，所以是合理性的求證，只是這裡不方便尋求正常管道協助，所以我這麼做了，行的，沒問題。」

可以辦到的。艾力克那傢伙都辦的到，沒道理我辦不到。露易莎將手電筒打開咬在嘴裡，彎下身研究起裝置明顯比想像中複雜許多的機械鎖，自己開鎖技巧不算一等一，偏偏還挑在晚上才終於下定決心來一探究竟——要命，這還真考驗視力。如果技術無用，下下策就打算暴力突破，用瑞士刀嵌入箱子側面縫隙，使力把它撬開。

時間來到晚間七點多，在赴約前還是決定聽從自己心底的那道聲音，否則她有預感再怎麼心大都會想著這件事。對方消失在這個巷底，至於究竟會找到些什麼？逃犯又會留下什麼？賭的就是個機會而已。

最後她找到一個裝有機械鎖的箱蓋，印證猜測的感覺並不如預料中的美好。

​嗶，喀擦。

隨著解鎖成功，緊鎖的蓋子應聲打開。

她想像過裡面會裝著什麼。像是園區活動的驚喜紙條寫著：「恭喜你找到了隱藏物品！」歡迎舉報上繳給服務人員，將獲得參與電影劇情模擬獎賞等等，又或者是某個癮君子的違法毒品、沒付過帳的園區周邊商品、別的遊客的資訊房卡和私人物品……唯獨漏了這個選項。

​

那是一把槍。

掂了下重量，無庸置疑，真槍。他媽的。她發出一聲懊悔的細微悲鳴，並不是因為槍枝，只是因為難得一見的假期似乎逐漸出現崩毀前兆。她討厭槍，一直都很討厭。

這下可好。既然會越過封鎖線，當然也沒打算物歸原主，讓它回到垃圾箱等待下一個人來取走。露易莎打開彈匣確認子彈僅殘餘一發，取出放在口袋，把槍塞進褲子後腰，用大過自己好幾個尺寸的軍外套給遮了起來。

震耳欲聾的重低音如今像是隔了層膜般遙遠。正常遊客與機械人型在入夜後的這場遊行彼此擦肩而過，共通點是所有人都拋棄言語，遮住真實面容。絢爛燈光不斷延伸直至落在她身後不遠那塊地面，直到她佇立之處才被黑暗吞噬殆盡。露易莎抬頭望向僅僅幾尺之遙的巷口，彷彿被切割成兩個世界。這個樂園正在發生一些他們不知道的事。她想，而且有人正在刻意控制情況。明知道這個事實，卻什麼都不能做。

她討厭這種感覺，比持槍還討厭。厭惡自己處於被動立場，這讓她感到不悅。

暫時不想去思考。冰冷鐵製物卻抵在腰後，無時無刻彰顯著它的存在感，這導致不耐與煩躁兩種情緒隨脊椎漫延向上，侵入腦海攪亂所有思緒。說來也好笑，比起整理線索找出槍枝來源，在這之前她必須優先思考怎麼解決等會可能得持槍與人見面的問題。

「天啊。」她嘆道，「沒有菸抽的感覺真糟。」

直至分針爬過鐘錶上數個格子，露易莎轉身沒入人群，離開那片由她親自在喧囂與沉默中間撕裂出的灰色地帶，就像從未發生過這一切。

　　　　　　　　　　　　　　　　　　　　　　　　　　　　——Day 1　Gun.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