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00

01

　　邁爾斯 · 費德勒按下螢幕鍵，關掉毫無用處的長方形鐵塊，但約莫五秒後又接著點開，視線掃過與六秒前全然一致的待機畫面，七秒，彷彿正等待著誰的來電通知，或正經歷某種虛構的倒數計時。十秒，待機狀態的螢幕比他的凝視更先失去耐心，掌心的亮度略為轉暗。十二秒，邁爾斯再度放棄毫無動靜的訊號標示，進入休眠的電子面板映出他的倒影：緊繃、難堪、坐立不安。

　　早些時候的場景仍盤旋在腦海，困惑、挫敗，情緒衝混成一團，邁爾斯費德勒看見自己皺起眉頭，表情仍然僵硬，他停頓三秒，最終緩緩吐出一口氣，在滿溢的煩悶下收起手機，接受無能為力的現實。

　　「無處可逃⋯⋯嗎。」

　　他與小嶋映巳達成了合作關係，然而他對其中的意圖可說是一無所知，若是還在家鄉紐約的辦公室內，大概免不了被父親及叔叔們數落一頓。邁爾斯不用特意回想即可憑空建構，內容免不了是粗心大意、思慮不周，結尾則依然是慣常的那句。

　　——別讓克蘭迪失望。

　　然而他的第一步已然落敗。

　　「邁爾斯，你的幻想朋友離開了嗎？我要開始講話了喔。」

　　邁爾斯翻了個白眼，將自己從思緒裡掃出。挑起一切的罪魁禍首就站在眼前，臉上堆著搞不清真意的笑容，致力於朝他的處境落井下石。小嶋映巳背著行李，瞇起的雙眼毫無笑意——然而這如同破綻般的揭露都讓邁爾斯感到煩躁不已，他要如何才能確定這不是陷阱？不是邀請他上鉤的餌食？不是下一場劇目裡精心安排的騙局？

　　「邁爾斯。」小嶋映巳見他沒回應，便自顧自說下去：「我已經拿好鑰匙和地圖了，小木屋的位置在廣場的另一頭，壞消息是我們要離開暖氣稍微走一段路，好消息是接下來的時間都能自由活動，旅行社晚上似乎有其他活動，但那也是自主參加，我先拒絕了，畢竟我們不是來玩的，但晚會可以考慮露個面？打聽一下山莊的事情。」

　　小嶋映巳語帶模糊，沒把「情報」兩個字說出口，只是晃了晃手上的東西，復古造型的鐵質鑰匙與房卡敲出細微聲響，邁爾斯沒有伸手接過，只是提出問題。

　　「我們住一間？」

　　「⋯⋯很抱歉打擾你的雪山旅行。」

　　又來了，又是這個笑容，邁爾斯看著小嶋映巳再次將雙眼瞇成細線，聽到他說：

　　「這樣也比較好監視，你說對嗎？」

02

　　他實在是搞不懂小嶋映巳在想什麼。

　　他不是第一次這樣覺得，早在他們都還遠在地球另一端，在陰暗的巷內、潮濕的港倉來回穿梭、為他人的盛世鋌而走險，他就已經這麼覺得了。難以捉摸、神秘主義——不只費德勒，大部分與山鳥（Chickadee）合作過的人都是如此評價，也連帶如此評價這間以人力掩護情報交易的偽派遣公司。他們總是帶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情報與助力，協助夥伴渡過每一次危機。

　　「你出門前有擦鞋子的習慣嗎？」

　　「什麼？」

　　他們的第一次對話就從莫名其妙的問句開始，耳機裡唐突接通的訊號傳來清亮男聲，咬字乾淨、美式英語帶著東岸城鎮口音，但字裡行間透出一絲突兀，彷彿他並未與這座城市完全貼合，即使已然熟得徹底。

　　「我希望你的寶貝鞋子永遠沒有機會親到車燈，嗯，輪子和子彈你更喜歡哪一個？」

　　邁爾斯低頭看向地面與腳上破破爛爛的球鞋，向後一步，讓鞋尖完全消失在陰影內。

　　「感謝配合，年輕的獵犬。」

　　還來不及反駁自己不穿皮鞋也不是獵犬，也來不及問對方從何知曉他的站位穿著，訊號在對話結束後立即切斷，留下他自己在陰影裡為接下來的行動待命。

　　邁爾斯費德勒開始覺得人力仲介會獲得這樣的評價完全是情有可原。

_

　　他們第二次的對話只比第一次好一些，電話依然擅自接通，愉快的聲調兀自帶著新的問句到來，同樣令人摸不著頭緒：

　　「如果要去度假的話，你想去哪裡？」

　　「⋯⋯」

　　他沒回話，畢竟他埋在報紙後的雙眼正忙著過濾來往的人群，以免錯失目標蹤影。他認為自己沒必要分心，也沒必要隨著人力仲介輕快的嗓音起舞來交換自己的失態。

　　「請把報紙換成手機或試著起身閒逛。別擔心，目標已經開始朝你那裡移動，但他根本還沒來到街區，在那之前請你對著你的耳機說點什麼，讓我們看起來更像朋友。」

　　邁爾斯費德勒再遲鈍還是聽出自己有多不自然，認命地放下報紙打開手機，隨意點開旅遊頁面、社群平台、已經接續開始冒出通知的SNS聊天室——訊息同樣來自耳機裡正滔滔不絕的仲介商。

　　「你喜歡山還是海？」

　　「我喜歡山。」

　　「雪山那種？還是熱帶雨林？你選擇山有什麼原因嗎？」

　　熱帶雨林裡不在山裡，他想反駁，但又不確定反駁有何意義。用於偽裝的閒聊也許不需要任何認真的建議，他仍是在鼓勵下講了些什麼，解釋、說明、發表，即使他覺得自己笨拙地要命，但語氣確實從僵硬逐漸轉向隨意，他們終於聊了起來。

　　「那你有聽過蒙克萊拉（Montclaira）嗎？」

　　「沒有，那是哪裡？」

　　「噢是嗎，真可惜。」

　　真可惜是什麼意思。邁爾斯費德勒咬住反問的尾巴，突然從錯覺走回現實，他的前一個問句沒有回音，後面一個當然也不會有。似乎要證實他的直覺，閒聊在轉瞬間被掐斷，擅自結尾。

　　「辛苦了，年輕的費德勒。」聽起來同樣年輕的仲介商說，壓低的聲音裡有著笑意，邁爾斯突然很不確定，即使從來沒有什麼應該確定，這是偽裝，不是真戲。

　　「目標已抵達現場，行動開始。」

_

　　他們後來再無聯繫，直到艾爾人力仲介公司倒台前，也幾乎都是其他業務與他對接。許多人說艾爾公司的背叛早有預謀，而預謀早有跡象，理由卻總是含糊不清。在他們的世界裡，謠言總是出於恐懼或惡意，總是有所目的，年輕的費德勒沒真正將其放在心裡，只是謹記一切有真有假，有虛有實。屬於山鳥的爽朗語調則留在了記憶裡，邊旁附上幾行自我註解：莫名其妙、明知故問。　

　　反覆無常。　

03

　　於是邁爾斯將門鎖上。

　　窗戶本來就是鎖著的，窗簾拉上，使得接近傍晚的房內有份霉味未散的陰沉。木屋裡頭比外面暖和，但邁爾斯費德勒沒將外套脫下，只是放下行李，手伸進衣服內側。

　　冰冷的金屬被體溫悶出令人反胃的高溫，似乎能使人燙傷，然而其所能帶來的毀滅遠遠不只皮肉燒灼，邁爾斯很清楚這點，非常清楚，再清楚不過。

　　「這個木屋比想像中大耶，溫泉就在房間裡面，這樣就不用往外走，聽說日本有些溫泉是露天的，雖然情調滿分但對心血管疾病風險的患者不太友善。」

　　「是嗎。」邁爾斯說。

　　「冷熱交替實在是有點危險。溫泉好像是這間渡假山莊的賣點之一，雖然這間山莊的資訊少到不可思議，但還是有人推薦，也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他仔細觀察小嶋映巳的動作，後者在走入木屋後脫下參了雪泥的靴子，踩著加厚毛襪踏上實木地板，發出咚咚的腳步聲。小嶋在探索房內的同時仍不斷與他對話，卻似乎不太在意邁爾斯是否有所回應，只是自顧自地東扯西扯、發表長篇大論。

　　邁爾斯沒有聊天的興致，只是安靜跟在小嶋映巳後頭，保持不遠的距離，並時不時應個聲作為對話的延續。他發現自己握槍的掌心開始冒汗，心搏上升，即將實行的行動讓他有點緊張，甚至有些無所適從——他也發現自己在祈禱——也許是對克蘭迪，又或者是從前告訴他如何行動的電子嗓音。

　　別回頭。繼續講。繼續掉以輕心。別回頭。別說你對一切無所不知。

　　「邁爾斯，你泡過溫泉嗎？」

　　——別說你已然全盤掌握。

　　邁爾斯沒有回答，只是在對方即將轉身的一剎抓住小嶋映巳的右腕，向後翻轉，手肘彎曲，他則在一陣痛呼中將人向下壓制，再接著箝制試圖掙脫的左臂。鋪得工整的床單隨粗暴的舉動拉出皺摺，印上小嶋映巳掛在床緣的上半身。

　　小嶋映巳可能罵了些什麼，但邁爾斯沒有理會，只是將藏於懷裡的兵器壓在對方後腦，被威脅的一方才終於放棄，停止掙扎。

　　「⋯⋯」

　　「⋯⋯哈，我不知道你喜歡這種的，費德勒。」

　　為什麼在這種狀況下還可以胡扯。邁爾斯費德勒焦躁地想，完全沒心思反諷回去，體格、力量、武器，他該有的一應俱全，卻仍缺乏實感。他甚至沒看漏小嶋映巳隨危機戰抖的呼吸，卻分不清那是因為胸腔壓迫還是恐懼。

　　「你在打什麼主意。」

　　邁爾斯的語調僵硬得不像提問，但他管不了那麼多，他需要情報，粗暴的行動只是手段，壓制只是處方，別無其他。

　　「我沒有打什麼主意。」小嶋映巳說。

　　槍口再次下壓，幾乎抵著小嶋映巳的黑色腦袋。

　　「我不介意。」邁爾斯說：「直接轟開你的腦袋，看看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威嚇有了效果，小嶋終於閉上滔滔不絕的嘴，惱人雜訊頓時退去，實感降臨，邁爾斯瞇起眼睛，對許久未見的靜默感到有些陌生，他第一次發現對方可以這麼安靜，這麼——

　　清晰。

　　「邁爾斯。」

　　小嶋映巳放低聲音，有點類似當初那句惋惜，卻不再輕快，語速降低，一字一句敲在空曠的房內，讓布料摩擦的聲響比話語更聒噪。

　　「如果我讓你感到焦躁，我很抱歉，但我不確定你為什麼覺得危險，掌控權從來不在我手上，你明白嗎？」

　　「我的任務是要解決小嶋酉生，而你的任務則是收拾我的殘局——假如我失敗。如果你擔心自己的性命，那我可以保證殺了你是所有方案裡最爛的一種，你必須得要回去，要是被人發現你沒有出現在年底的聖誕節晚餐，那我逃得再遠也不過半年。」

　　「......」

　　的確。邁爾斯想，這個任務不算太高難度，在人生地不熟又斷訊的雪山之中，小嶋映巳才是被逼入死角的那個。艾爾已經解散，小嶋家徹底垮台，而他必須要親手解決叛逃的兄長，才能換取活過這個冬天的權利。

　　邁爾斯沒有收起槍，但鬆開束縛對方的手，他向後站了一步，昏暗的房裡沒有亮暗之分，只有冷然的槍口仍然指著前方，面向小嶋。

　　小嶋映巳掙扎著從床上爬起，轉過身，順勢坐到了地上，他看起來有點疲憊，視線卻不再在乎指著他的槍，反而看向邁爾斯的方向，像是要從逐漸灰暗的房內找回他的目標。

　　「我很高興你沒有真的那麼衝動。」

　　「喀咚。」另一個金屬敲擊的聲響落在小嶋映巳身旁的木地板上，同樣深黑的鐵塊反射熹微光芒，與邁爾斯手上的那把同樣熟悉，只差在更像一個部件，而非主體。

　　邁爾斯咒罵一聲，終於是放下了槍，他不知道消音器被摸走的正確時機點，但徹底箝制的氛圍已然瓦解。小嶋說的對，他無法開槍，但這不是落於下風的信號，他沒有失敗。

　　「殺掉我是最爛的方案，那最好的方案是什麼？」

　　邁爾斯問，他的問句有些直接，但從沒打算放棄追究，這正是最靠近真相的答案，最能抵達這一切荒謬戲碼的核心，身為導演兼編劇兼演員的小嶋映巳則是笑了起來，看起來卻有些慌忙、有些討好，他無奈地搖搖頭，像要發表投降感言。

　　又或者是挑戰宣言。

　　「⋯⋯你要來場交易嗎？」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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