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rtain Speech

　　興許是他將自己困在辦公大樓裡太多年，亦或是這座造訪之前從未聽聞的雪山有什麼還無法理解的魅力，來到此地不過一日一夜，加布里埃爾已見過諸多有趣的人事物，繁雜得恍然、豐富得虛浮——多愁善感者也許會開始揣想自己的前半生是場夢，而他不過驚奇於蒙克萊拉和熱鬧共存的沒沒無聞，旋即將種種無用思慮棄置。

　　預料外的醉意被寒風與溫水盡數洗滌，他把帶回來的東西塞進行李箱夾層，重圍了一次圍巾便又踏出房門，讓本以為不會離身的飾品都離開雙腕；他寧可在找不到東西把玩時失落，也不願為了徹底失去功能的陀飛輪感到焦躁。

　　上午湧動的人潮終究沒了更多能為惶恐添柴的話題，早三三兩兩地散落在山莊各處，猶如一匹匹沒了犬隻放牧、忘卻晝夜與危機的羊，斷定性命無虞時任何事都不再緊要。不過他沒什麼評判旁人的資格，畢竟自己正雙手插入口袋、閒適地踏過那些已被反覆踩得潮灰的積雪，雪靴厚實的底偶爾被埋藏下方的石礫磨過，吱嘎作響。男人翻翻風衣、掏出香菸盒，卻在打開盒子的下一刻猛地塞回原處。

　　親切的、久違的身影一閃而過，他小跑幾步、做好叫喚對方的準備，又於最後一刻改從身上撈出手機，用前置鏡頭好好檢查方才那場酒醉是否摧毀了精心打理的髮型：過往一直以可靠上司的身分和對方相處，他絕不能因為這場毫無興致的假期便姿態狼狽地湊過去。

　　唯一脫離原位的髮絲被小心翼翼地梳回原位，他終於大步上前，一面爽快地搭上那人肩頭、一面笑著啟齒：「狄莉亞！好久不見了，能在這裡見到妳真好，最近好嗎？天氣這麼冷，身上穿得夠暖嗎？」

　　大概也沒料到會在山莊遇上他——畢竟他工作狂的秉性這位曾經的工讀生肯定一清二楚——狄莉亞・提拉肩膀微微一震，才緩慢地回過頭，緘默半晌後道：「⋯⋯加布先生？」

　　「妳也收到奇怪的信了吧，要玩個任務嗎？」基於和先前的夥伴們都相處愉快，他逐漸把古里古怪的信件內容當作遊戲一場，講得輕鬆、做得更認真不到哪去。這些事情做了無甚大礙、不做更毫無影響，只在去了人聲便沉寂得煩悶的山間尋找寥寥無幾的樂趣。

　　「還可以、穿得夠暖。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您，」提拉一一回應著，從大衣內側口袋拿出還未拆過的信件。「玩什麼？」

　　「哦，妳懂的，」男人隨興地上下晃動手掌，照搬著上司給的藉口、且信以為真。「這是工作需要。和客戶見面洽談，那些有的沒的。」

　　「您還是一如既往？」對方話語裡帶著困惑，他並不意外；到底是多麼重要的客戶，才會讓公司特意差人到外國的雪山裡碰面？還是自己根本就被當樂子看了？他甚至為了配合客戶對雪地活動可能的喜好，出國前特意複習了幾次滑雪板⋯⋯。

　　他笑嘻嘻地點頭，決定晚上再仔細想想那些不如意的事。

　　他們在公司相處得相當愉快、至少在他的記憶中如此，對於加班的熱忱能和自己相近的人實在不多，幾次一起將辦公室的電燈關上、於門口告別的經歷後，至女子因其他規劃離開前，行銷經理逐漸有了備點糖果餅乾塞給人的習慣、工讀生亦迅速摸清了他的好心情與壞脾氣。

　　這麼一想，還真有些過意不去；加布趕緊摸摸香菸盒的位置，發現確實沒有零食可以送人後遺憾須臾。

　　「我覺得這比較像是渡假村辦的活動，」就是斷了網路又擅自塞信的行為讓人有些摸不著頭緒。「不過大家都在玩了，參與一下也不是壞事。」

　　「我反倒認為渡假村該投資在其他方向，」她跟著拆開信封、端詳內容。「您說得對，確實不是壞事。」

　　他微微斜過身子閱讀，順手拂去對方頭頂沾染的雪花；作為山莊上相對熟悉的人，要想出能夠誇讚彼此的特質對他們而言不會太艱難，他摸摸下巴，草草地打完腹稿後啟齒：「既然我是提出要玩的人，那就讓我先來吧。」

　　加布里埃爾瞅入那雙經常被誰過問的紫眸，本就舒緩的眉宇於思索間放得更弛，彷彿還能見到都市深夜的燈光映在彼此瞳裡。男人反覆尋找鏡面，向來欣賞自身視作圭臬的勤勉，而懇勤中交織的細膩亦使他在共事期間的泰半時候感到舒心。他明快地、簡扼地予以讚揚，離開辦公室便抓不著分際線的性子到了要求親密距離的遊戲裡，反像是保留了禮貌的餘地。

　　「有人和我同時下班的感覺很好。」

　　面對他最後給予的結論，提拉面上表情沒有明顯的變化，只針對他籠統又禮貌的用字問：「加布先生是把我當成客戶了嗎？」

　　他眨眨眼。

　　「狄莉亞打算正式做這行的話，我會更推薦直接回來做正職，而不是當客戶。」

　　「上司還是您的話，真辛苦。」

　　那人想也不想就給出答覆，他這回瞪大了眼，錯愕地後仰、一根脆弱的指頭猶豫地指向自己。

　　「但我是個好上司吧？」經理徒勞地反駁，片刻便忍不住反覆追問。「我是吧？妳覺得我是個好上司嗎？」

　　女子學著他不久前那樣眨眼，從口袋裡拿出魔術方塊。

　　「三十秒，」她動作嫻熟地打亂顏色，把小巧的、被摀熱的方塊放入手心。「解出來再告訴您。加布先生可以嗎？」

　　啊，熟識的壞處——加布爭強的脾氣讓他根本不可能拒絕突如其來的挑戰。發現對方已經開始拿手機出來計時，他急急忙忙地脫起手套、不忘轉身背對人，以免被看見雙手。儘管不大喜歡在外面脫手套，可還是比因為一時打滑而失敗來得好。

　　「等等等等，妳開始計時的時候跟我講一下！」

　　如果久別重逢的朋友為他行徑困惑，她的嗓子半點都沒暴露出來：「⋯⋯嗯、開始了。」

　　他立刻以萬分專注開始破解。那人給的時間雖短，魔術方塊打亂的程度其實也不大，而且過去練習各種紙牌技巧使得指頭不至於僵硬，撥弄幾下已能觀察出接下來的大致步驟。曾經對著小小的冊子背誦公式，他一邊撥動非常滑順的方塊、一邊嘴裡低低念著上下左右。

　　「——好啦！」他吶喊，匆匆戴回手套後展示似地捧著成果轉身。提拉不疾不徐地呼出一口白氣，低頭瞥了眼螢幕。

　　「二十七秒，加布先生，」她姿態乖巧地報時，只憑靠視線相觸便將真誠表達無遺。「像您總會記得給我帶一份下午茶，那麼我也願意為您繼續送咖啡。」

　　留意到對方目光掃過他遮蔽完善的雙手，男人下意識蜷了蜷指，可她只是拿回整齊的魔術方塊，好似毫無探究的心思。

　　「很辛苦，但加布先生是好上司，會讓人想繼續跟著您前進。」雖然那個工作強度不知道有幾個人受得了就是——他不會知道前任下屬多麼體貼地吞下了後話，準備笑時反而咳了聲，侷促地搔搔側臉。

　　沒料到會得到如此直接的誇讚，他感受到臉頰溫度上升、不免慶幸自己佇立雪地裡時臉原來就是紅的。

　　「真是衷懇的評價呢，」尾音微微飄起，加布里埃爾感嘆時視線亦隨之游移，今日不知第幾次因為超出預測的情境稍顯失態。「不愧是像您這麼優秀的人，狄莉亞。任務順利完成了，哈哈⋯⋯。」

　　從沒見過前上司這般作態的提拉不得不跟著左顧右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