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rfew

Curfew

IRID Inc. File-"QUEST"-01



  車隊在夜路行駛。


  亞當鬆開扶桿上的手指,防化衣下緊貼著無形的焦躁,黑夜的寂寥並未舒緩車內的沉悶,反過來壓得他喘不過氣。簡直像中學郊遊時和老師分到同座似的,他試圖在心底對自己開玩笑,卻祇感到更加苦悶。


  「發生什麼事,為什麼停下來?」


  「天曉得,正在和D1取得聯繫。」


  駕駛座的同僚噤了聲,叩叩敲打方向盤。他拉起通訊器等待回應,轉頭望向荒蕪的景色。這裡什麼都沒有,連綿數十公里都是鳥不生蛋的岩石與沙漠,連風聲也像垂死病人掙扎著換氣。咻咻、咻咻……開路的D1終於回覆呼叫,連帶送來數張快照。亞當如數轉達,引來一陣皺眉與騷動。副駕不快地咂舌,椅背被往後撞了一下。


  「連我們進自己的工廠也要檢查?」


  「他們這樣講我能怎樣?」


  縱使知道受質疑的是情報本身,亞當的口氣不免被惹惱,「關卡那裡聲稱稍早有準感染團體搶劫公司車試圖突圍,他們無法憑車輛識別我們的身份。」


  就憑一群髒肉也能打下IUM?換做凱因肯定會這麼大驚小怪,不過現在他人不在車裡。這是一支特殊遴選的隊伍,更為精簡、致命。要辨識他的處境很容易,配有夜視裝備的是正常人與嚮導,沒有的是哨兵。車裡只有他和小林頭盔上掛著夜視儀──而他知道細眼睛的東洋人是嚮導。


  亞當聽過克諾斯歧視正常隊員的傳聞,然而作為一個「遲鈍種」,他多少能理解這份偏袒從何而來:哨嚮與非哨嚮間有根基上的認知斷層,與其平白增加溝通成本,晉用同類肯定省事很多。換做是他也會這麼做。在總部裡哨嚮尚被處處制肘,一旦出去外勤,指揮官就是他們的王,能夠救命,更能要命。


  服役至今,亞當已經領教抱怨並不會增加自己的薪水,更不會延長他簽約賣給邪惡大企業的壽命,能與野獸和平共處是他的長處。他終於轉頭觀望坐在身旁的長官。在他肉眼無法看見的維度,巨大的蛇沿著男人的肩緩慢流動,克諾斯與蛇一同抬頭端睨他。


  「司令怎麼說。」


  「C連半小時前已經通過座標P-G,途中沒有遭遇任何形式的關卡與臨檢。」


  「西南分局呢?」


  「截至目前尚未取得聯繫。」


  「所以只有我們。」


  「對。」亞當眨一下眼,呲牙做了個像是微笑的表情。「簡直狗屁不通,長官」





  出了牆外便是一片黑暗,遍地裸露出的枯槁母岩,身軀一如養分貧瘠,舉目盡是寸草不生的荒漠。廣告路牌的骷髏孤佇道旁,捉緊殘存的襤褸,目送十六輪的巨型運輸車呼嘯往返。風捲起灰色的迷霧在荒野起舞,接著轉暗,沉降成為不可穿透的黑。均質。喑啞。死寂。無論何處的城郊,一旦籠罩黑暗都顯得面目雷同,難分故里他鄉。


  通往工廠的運輸道路彷彿一條巨大的蛇,綿亙於古老的黑暗當中。白天時途經此地的示威隊伍打碎了路燈,柏油上蓋滿雪白的玻璃碎片,這些碎片宛如冰霜響亮,當飛馳的越野車輪駛過,彷彿輾碎一片月光。巨蛇曲折地伸展,爬入平原的盡頭,夜行隊伍像候鳥穿越遼曠的天空,顯得如此渺小。然而一道光驀然迫近,車隊在交流道口沉默地停駐,車身反射探照燈,折射出三個銳利的白色字母。


  縮寫代表的是上帝的祝福還是惡魔的執行人,端看對方做出的選擇。


  亞當斯負槍跳下車臺,穿過焚燒的戰場。他在紛亂的制服間發現梅莉,她提著槍桿,正用腳踢開屍體上身殘留的執勤背心。底下平民衣服血肉焦爛,沒有證件,沒有任何公家部署的裝備。死者襟上亮晃晃的金屬抓住哨兵的眼睛,梅莉撕下別針固定的碎布,上頭早已看不出原本的血跡。


  「宵禁……他媽的,這些遲鈍種挺會搞笑。」


  「別亂碰啊小妞,可憐蟲八成是塊髒肉。他們愛死這一味了。」


  「都烤熟了還會傳染?」她咂舌,仍忌諱地扔下信物,不忘在地上磨了磨鞋,「浪費子彈。剛才就該直接撞爛這些雜碎。」


  「哈哈哈,撞啊、你撞啊,車掛了你負責推大家到工廠。」


  一個隊員打斷他們貧嘴,亞當順著他手勢扭頭,看見克諾斯正朝這裡瞪視過來。他摸摸鼻子,連忙收拾笑臉趕上去,D1和D2的小隊長已經在車頭集合,男人們身上纏繞厚重的煙燻臭味。


  「長官,西南區警陷落了。」


  探燈下黑燼翻飛,燃燒的瀝青變得黏稠,血臭蒸騰──新鮮的大屠殺。但部隊的男孩們沒有被滿足,他們在瀰漫火煙的夜空下吼叫、踹翻屍體,發現活口格殺勿論。亞當快跑上前報告,纏繞許久的焦躁在血液蓬勃迸發,使他喉頭發癢。他的面罩抹了層煤灰,底下卻面色煥然,顯然還耽溺於在勝利的春藥當中,幾乎醉陶陶地。


  「這群狗娘養的突襲了一輛當地部署的警車,居然把那些條子唬過去。這筆帳會算在他們總局頭上。」他在克諾斯不動的神色捕捉到認同,稍停整了整氣息,D1隊長也頷首,「背後有新3K就說的過去,區區一個暴動怎麼會搞到我們出動……見縫插針的臭婊子。」


  「市區裡隔離的人都瘋了,這招聰明。可是對區總部派出的增援搞神風特攻?這群人肯定搞錯什麼。」


  「他們是群瘋子──但沒瘋到連震撼彈也沒帶就想解決IUM。」克諾斯說。「這些是棄子。」


  亞當斯環視焦灼的土地,方才奮勇衝鋒的人體擱淺四處,像地鐵廣場踩髒的口香糖印。在他跑來的地方屍體面目泥濘,新鮮的洞口仍嘔吐黑血,腦組織一併滑出。這就是男人口中的棄子。亞當一時沒會意過來,另一人先叫道:「你是說工廠那裡──」


  是了工廠,那裡也有野獸,他想。工廠裡有不少領域倚重研究員的哨嚮天賦,不具武力的他們想必被視為軟肋。這是打閃電戰,正面迎擊唯有遭受剿滅一途,那麼沒必要把珍貴的主力擺在敵人鋒芒正前方。


  哨兵沒有答腔,幹這行本來沒有所謂意外,突發狀況就是他們的常態。


  他緩慢地收斂狂躁的知覺,直到火光、嗡嗡作響的吆喝、裝備碰撞、談話都消失。無邊的黑暗使他心生親近──最好是風暴壓境前夕,沒有月亮的黑夜,從前這種時候克諾斯會藉口巡邏,邁上一段漫長的散步。他生於荒漠,長於廢墟之中,遠離人群以後放任感官奔馳,在風裡追蹤稀薄如旅人的殘煙或一縷獸息。這是他從小與自己玩的遊戲,由五感間彼此競技,看是誰最先尋覓新的標誌。或許是一處水源、或許是化工廠的方向。夜晚剝奪視覺的主導優勢,其餘感官的豐美便自黑暗襯顯而出,交織建構出超越物理的藍圖,當他闔上眼,地勢就彷彿半透明精密模型投影在他的眉心。


  你不會覺得手電刺眼嗎?


  後來他不再一個人夜巡。艾佛喬拉著他的手,在他身旁並肩前行,儘管籠罩於深沉的影子,那雙眼中蘊含的微光仍如電花,在心頭閃爍。


  關了會真的很暗,他說。


  沒關係。艾佛喬捏捏他的手心,他自俊秀的側臉捕捉到酒窩閃逝。只要你在,我就看得見。


  無以名狀的連結滲入他的皮膚,在他們的脈搏流動。他們生來有異,基因暗嵌的不可思議將兩個個體牽引,融合為一。喬利借用他的感知,他一頭潛入喬利的安寧。前所未有的平靜,他從未有任何相近的體驗,無法描述比擬,彷彿幻覺或夢境。


  沉積岩輕吻兩人足跡,吐出自生靈啟蒙前便醞釀的囈語。天上沒有月色,裸岩彷彿一片寧靜的汪洋,他們航行在長夜之中,用他們的腿行走,肉造的身軀渡世。瘟疫、戰爭、饑荒與凌虐,縱使邪惡從未入睡,此刻世界卻顯得面目如此慈藹,他們有如置身酣夢,並且深信這場夢永無止境。


  薩圖,我們來賽跑。喬利說。


  你會輸。


  你怎麼知道,都還沒開始。


  我說了算。


  他回過頭笑了,笑聲像透明的風,裡頭不帶一絲玄機。他鬆開他的指頭,扭身便像箭矢般飛逝入黑暗。哨兵抱著手臂杵在原地,等待喬利沿野徑跑遠,直到在他的五感皆縮小成一個準心。瞄準那凝聚的一點,他曲膝繃緊肌肉,然後拔腿──



       「──榮光屬於聖靈!」



  子彈貫穿顱骨,骨骼破片應聲噴射。男人甫上膛的槍跌落地面,牙齒猶未合攏。


  士兵們動作敏迅,三名哨兵跳下車外,舉槍立地射擊。車內的嚮導除了設下壁壘,更是高空彈跳的綁繩,使他們得以縱身遁入專屬特殊人種的世界。克諾斯拉動槍機,視覺宛如逐格前進,每一顆子彈擦過金屬網格迸發的火花,每一滴血撞擊塵土,男人吼叫的臉孔以慢動作渦旋、扭曲、在視線挪開的剎那中彈綻裂。後座力震波穿透他緊繃的肌肉,要不是身處實戰,他很樂意多花心思感受懷中可靠的鐵塊。獵鷹在他們頭頂的空中盤旋,他手下的哨兵會透過嚮導的聯繫,共享彼此探知得到的情報:對面的這群「警衛」當中沒有一個哨兵,他們的堅持成為最大的失誤。


  所以事情發生的很快:IUM的車輛拒絕回應,一個警衛跑上車前拍窗,被駕駛踹開車門,迎面放了一腦袋槍。副駕探出半身,振臂朝臨檢站擲出手雷。火光迸裂,道路兩側的埋伏對越野車展開圍攻,但他們的燃燒瓶在半空即被射碎,引燃的油料噴灑在衝鋒隊背上,男女化身火球,緊接著被射殺。探照燈被射碎,猛烈閃爍的槍焰點亮黑暗,子彈貫穿胸膛、眼窩、鼻腔,背對戰場的逃兵被擊倒,火光中高舉雙手的少年被擊落。黑暗驀然鑽出另外兩輛裝甲,左右包夾交火區,殲滅探照燈下一切鑽動的活物。


  火拼持續了十五分鐘,直到梅莉召回她的獵鷹,向克諾斯確保,除了部隊的雇員以外沒有任何穩定生命跡象。


  溫熱的血消弭彼此間的界線,他看見頭盔下的臉皆發出相似的光芒,無有哨嚮的區隔──只有這種時候他們情同兄弟。追根究底遲鈍種和野獸沒有多大的分別,內心深處他們都一樣殘暴;同個道理,地上這些把槍口對準他們的純血狂熱者,興許比端坐總部觀看虛擬投影的高層還來的親切許多。唯一的差別是哨兵還用自己的兩腳站立,而聖靈會的雜碎已近乎和公路柏油融為一體。


  ──有些人才得手幾隻兔子松鼠,就以為自己有狩獵狼群的本事。


  克諾斯已經收拾心神,面前站著有功的三個男人,心地殷實而富足。他們不會沉湎於短小的勝利太久,維持士兵的戰意就像豢養餓狗的胃口,要精準,更要把握時效。


  「我們被小看了。」他面無表情,依序掃視三位下屬。「把路清開,動作快點──讓他們知道這點水準連絆腳石也沒資格。」


  軍人們一哄而散,亞當跳上車,抓起嗡嗡作響的通訊器收話。四下都是靴聲,彷彿大地的心臟擂動,他急促地呼叫司令。他們還有一場髒血要淌。


  「這裡是D連指揮,西西南支援遭遇HS抵抗,目標已壓制,當地地面控制已經失效;重複,地面控制已經失效,報告完畢。」


  傭兵們鏟開屍體,手持工具破壞圍籬,左右拉開鐵絲,接著車輛輾過血泊揚長而去。等他們離開,會有蒼蠅野獸前來分贓,婦女帶著眼淚前來翻找徹夜未歸的丈夫與兒女──但那都要等到天亮以後了。克諾斯的眼在飛逝的大地巡弋,唯有漫長、冰冷的黑暗籠罩他們,這種黑暗延伸至視野極限,窮極任何感官亦無法抵達。



  黑暗吞噬全部──士兵、暴民、道路、車輛、工廠,一個也不放過。




REV. 10.03.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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