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0 「ⴰⵎⵢⴰ」
八月酷暑席捲著北方沙漠,灼人的日光倒火似的瀉落大地。一處工地上正有兩三百餘人排隊拿著破碗子,以宗教式的肅靜莊重,緩速向前推進著。
「下一個——!」
拉扯著嗓門發號施令的是個中年的阿拉拔斯人,厚實的寬背和方臉頰,背著雙手屹立在臺階高處的一口大鍋旁。他以軍事式的紀律管事爲傲,在這做工的人們必須井然有序,先點名才能打飯,途中不許隨便亂動,不許擅自脫隊,也不許交談。
隊伍中有個單手拿著碗的高個子男人特別顯眼。
暗沉焦糖色的皮膚,枯槁的木板做成的簡陋面具,藏在裏面的眼忽影忽現的。他每挪一步,脚鏈便發出金屬碰撞聲,不難得知他的奴隸身份。不過最驚嚇的還是那外顯的猙獰燒傷和半身截肢的痕跡— —在這裏是沒有人想靠近他的。
除了... …正縮在他背後搞著什麼小動作的某人... …
男人寬厚的背剛好擋住烈陽,蓋住了他。那人穿著兜帽,搭著一件寬鬆破舊的黑披風。正擺弄著手指,在男人僅剩丁點觸覺的背上勾繪著字。
“駱——駝——”
兜帽青年勾完最後一筆,男人似是懂了意思,隨即點點頭。
“朋——友——”
認真思考片刻,男人也點了頭。
利用這沉寂枯燥的排隊時間復習單字是他倆的習慣。
“詩——恩——”
男人愣了愣,嘆出重重的鼻息,哼出一聲笑意。更用力地點頭。
“去——吃飯——新——地方——”
寫到這裏他停了下來,可能是寫錯了什麽,攤開手抹掉背上的空氣字。男人被搞糊塗了,頭微微傾側。
“沙丘——?”
身後人寫了個新詞彙,還貼心的補了個問號。男人努力在腦内描繪文字的形狀筆劃,楞了好久,再搖搖頭。還是不知道什麽意思。
「我是説... …」
青年伸手掩著嘴,靠近男人的後耳,
「等下我們拿過去沙丘吃。」
他壓低嗓子講話,聲音沙啞。
「停——!」
管家宏厚的聲音打斷了對話。
「誰准你們講話的。」
「“喂”!你,給我站出來!」
男人知道管家講的是自己,沒有太多遲疑,倒是乖乖踏出隊旁。在這邊奴隸是沒有名字的,這兒的人都這麽喚他。
「你們,都沒有飯。」
管家的眼睛瞪得渾圓,用口音濃厚的通用語惡狠狠地喊叫。旁邊一衆排隊的人眼神透露著譏笑,等著看好戲。男人也用眼角掃向兜帽青年,後者不爲所動,只有風沙吹過的破碎披風在餘光裏擺啊擺的。
「站出來!」
「 _ _ _ ——!!」
他在馬車上被笑聲驚醒,幾個糙漢擠在狹小的馬車後,眉飛色舞地聊的興起。
「哦——!」
「大城的不行,偏僻小村的綁回來揍,生了孩子就不會跑了。」
他們不是嚷著大城的妓院,就是分享著怎樣打家裏的女人,讓她們“乖乖就範”。不知誰説了句什麽,又引來一波震耳欲聾的大笑。
獨臂的奴隸抓緊了木箱,下意識的想挪到更邊緣的角落。他已經和那群人在這架前往柴堡的廉價馬車上渡過無數個日夜了。他們講的他都聽得懂,但似乎又不懂,所有話都像隔著一層膜,離他好遠,就像大漠中老遠看到兜帽友人隨風飄蕩的披風... …
他有點無奈,但仍在喧嘩中開始了每日恆常的單字復習。
“駱——駝——沙——丘——”
“人——太陽——海洋——”
心中持續唸著兜帽青年教過自己的詞彙,用記憶描繪這些優美的符號。
“朋——友——”
“朋——友——”
這個字有點卡,他想仿照友人那樣寫在自己手心確認卻沒辦法。心底裡忽地有股恐懼竄了上來,他發瘋似的覺得自己要忘了,就像分開後的日子,友人在夢中清晰的模樣,醒來後竟模糊了不少。
正當他無措的想找個什麽寫在地板復蘇記憶時,身旁的老男人一腳踏住了他的披風。他大驚,用力將尾擺從對方的皮靴下抽了出來,趕緊攏在胸口。
「操——!」
對方被這突如其來的怪力嚇了一跳,對上他瞪回去的狼瞳,噴出口的髒話硬是吞了回去。這群粗魯的老男人只敢欺負弱小,遇著他這種看似野蠻又力壯的,心生了幾分膽怯。
他繼續埋頭抹著地板上的灰塵,只見一顆黑色毛球抖動著,從披風裏彈跳出來,鳥嘴裏叼著一枝羽毛筆。他吃了一驚,想把筆收回布袋。
這理應不是屬於他的東西。
觸碰到筆的那刻,與筆的主人見面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
「你的事我聽過啦。」
那是位面相和善的老者,他裹著頭巾,飛白的頭髮稀疏散落,身著乾净樸素的亞麻布袍子,在家門口迎接他。
老者邀請他一同進入面積不大的中庭。這可嚇壞他了,在他的認知裏,自己是不能進屋子的,但他不敢違抗,只得唯唯諾諾跟在老者身後,但打死不敢坐在椅子上。看那彆扭的樣子,老者也就不勉强他了。
「聽説你穿越了沙漠。」
老者倒了杯薄荷茶,推到他的方向,延續著話題。
「怎麼做到的?難不成你會看星象?」
他搖搖頭。
「那你吃什麼啊?你可是獨自在荒漠裏活了三個月呢。」
他用手比劃了仙人掌的形狀,做了個倒入口的動作,比劃著如何抓蟲子充飢以及收集石頭上的露水解渴,聽的老者讚口不絕。
「噢?這些都是你自己學到的嗎,你很聰明啊。」
「以前生過病嗎?」
他還是搖搖頭。
「很好,很好... …」
聽到了滿意的答案,老者咧嘴笑,嘴裡的牙都掉光了。
「有件事要你幫我做。」
老者説著起身,拿來了一卷羊皮紙,攤開後是一張與桌子大小相若的地圖。
「看到這裏了沒,我租了馬車,你要先到柴堡。之後跟著商團走。這幾封信,交給這邊的管理人...還有這裏的。」
老人在地圖上圈圈劃劃,做了些顯眼的標記。
「最後,這個箱子帶到鹽堡,把它交給管事的人,他們自然知道去處。」
「我付不起你的路費了,畢竟買了你,就花光我的全部啦。」
他呵呵笑著,對花光積蓄不似有什麼遺憾。
「準備準備,後天就起行。我這沒剩什麽了,只有這些紙筆,你都帶上吧。有需要就拿去換錢。」
見獨臂的奴隸聼的發愣,老人拍了拍他的肩,似是鼓勵。
「給你取個名字吧?」
「啊... …」
男人難得的開口,艱難地吞吐了好一陣子。
「怎麼?有名字啊?」
他從沒有和兜帽青年以外的人説過這個名字。這是青年在書本上爲他挑選的名字。
「詩... …恩... …」
沒想到第一次經由自己的口中説出,竟是如此驚喜又羞愧。他低著頭,剩餘的單手焦慮的擰著身上那塊僅能遮羞的破布。
「詩恩嗎?」
他聽到自己因激動而怦然加速的心跳聲,用力點點頭。
老者依舊爽朗的笑,望向他枯槁面具的雙眼,閃爍著近乎悲傷的柔軟。
「拜託你啦,詩恩。」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