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mmission
Sam Nigra01
嘉德港總是那個樣子。
沒有一個已知的詞能夠形容他所熟悉的港,從他多年來與海港旁的陰暗貨櫃為伍的經驗裡挖掘而出的,是從潮濕、雜亂、嘈雜、腐爛、黯淡、汙臭、風和海中混合出一個有著鹹腥氣味、雜著斑斕的語彙。若要講究一些,則在口中咀嚼談吐時最好參雜遙遠國度的口音,替代美利堅東側臨海城市的語調文法。
天很暗,緊鄰著港口的燈光幾乎全都消耗在另一側,即使此刻嘉德港鋪著沙與彩色石磚的街道沉沉睡著,指明前路的淺白光芒仍安然佇立,精心量測的距離遠遠地看,幾乎全擠到了一起。
山姆尼格拉將車門關上,這裡的風總是帶點漁獲與油的味道,並不好聞,深夜與白日的差距也只是濃烈淺淡的多寡,彷彿這樣的氣味早已深深浸透港裡所有石頭水泥、磚瓦鐵鏽,成為嘉德港褒貶不一的代名詞。
「你到了嗎?」
手機震動、自動接通,無線耳機內唐突傳來輕快的問句。若非早已熟悉人力仲介我行我素的來電模式,山姆尼格拉可能會抓起後車廂的掃把擺出警戒架勢,以確認周遭真的毫無人影,除了他與陰沉的海風外,別無其他。
但七年足以習慣很多事情,所以他只是對著空氣翻了個白眼,模糊應了個聲,手裡繼續忙著推車、海綿、長刷,為接下來的工作做準備。
「山姆,你有睡醒嗎?需要再重複一遍待辦事項嗎?」山鳥說,語句裡有稍嫌浮誇的猜測與擔憂,但其中有多少真心則有待公評:「嘉德港、第四十三區綠色倉庫、大掃除——如果你需要貼心提醒——『火爐』今天上小夜,所以要在凌晨交班前完成。」
「我有睡醒,還有我到了。」山姆認命嘆了口氣:「你有什麼事?委託的細節不是已經確認過了?」
「是啊,但突然想起還有點遺漏的事項,順便確認你到了沒。」山鳥說:「畢竟要是你開車開到出車禍的話,我至少得要幫你報警,順便提醒你島的免責聲明裡包含無法立案職災。」
「去你的。」
「開個玩笑。」人力仲介的隨意地回,即使他的工作搭檔可能正在考慮把耳機丟進嘉德港:「嘿,別掛電話,我要講正事了——我只是想到應該要提醒你,最近的局勢不太平靜,和大選有關,但主要是內部出了點狀況。」
「......狀況?」
「帳本也沒這麼容易被丟進港裡頭,對吧?要永遠不見天日的話不如一起送去給火爐,或交給你們處理,但現實是舊帳的確被搞丟了,又被撈起,然後幫了這把手的碼頭工人變成冰冷的屍體。」
山鳥壓低了聲線與音量,吐出的字句在電子音訊下顯得有些模糊,清澈的語句混入尚未明朗的雜質,是意圖、目的、還是情緒,無從知曉,只能從過去的經驗中體會某些異樣,可能是錯覺,也可能不是。
「內部正在分裂,有人脫險,但大部分的正被懷疑,拜此所賜嘉德港變得更加混亂,條子來得更勤,丟的東西更雜,也有更多無法掌握的行蹤。」
「這算是一個小小的忠告,山姆,嘿。情報的交流是必要的,有什麼事就討論一下好嗎?我可以提供協助。當然,當然,只限工作。」
「......好。」
山姆回得心虛,他想起上次的委託,那枚無處可去的硬幣此刻仍躺在他的車裡,被扔在菸灰缸旁的凹陷角落,比起藏匿更像是無從置放。他依約保守著秘密,又或者只是出於保全性命的本能,對世界與陰謀緘默以對。
沉默持續三秒,山鳥沒有特別提起他的遲疑,只是接著表示話題中止——「噢、我真不該繼續妨礙工作進行」。語調拉高、回升,笑意重回語句間每一個停頓,刻意的浮誇樣態像要掩飾些什麼,又或者只是一個比較多餘的轉場,為掛斷前的收尾留下一些鋪墊。
「山姆尼格拉。」在聲音消失之前,山鳥說:
「注意安全。」
02
暗紅在軀塊下抹開,如同肆意破壞的塗鴉噴漆,糟亂地砸在曾經鮮活的肉骨。碎裂凹陷的組織雜屑替代完整、晦暗替代鮮明,泥灰滲入血液,停在曾蜂擁而出的缺口;五官已經模糊,分不清大小腦葉、鼻腔眼球嘴角齒列;鎖骨與肋骨斷在一起,胸骨裂成碎片,和逐漸僵硬發酵的臟器和到一起。山姆撈起橫著長棍敲痕的頭骨,塞入漆黑的袋內,他在屍體前方從來只有沉默,死亡的運行不需點綴。
拉上拉鍊、置放,刷洗、裝袋,然後再置放,山姆尼格拉迅速處理好所有該做的一切,直到凝血和肉泥在灰地上消失了蹤影,除了刁鑽的化學試劑外推不出更多雜訊。事情進行地比想像中順利,案發時間距今不過三小時,即使場面誇張得毫不必要、零落得毫無道理,也不至於讓時間拖沓如同將斷的細線。
山姆尼格拉將長柄刷的一頭扔進塑膠水桶中,抹布與清潔液的空瓶扔進袋內,緩緩吐出一口氣,他只剩下最後的收尾,下班時間近在眼前。
『注意安全。』
山鳥的警告在死寂空氣裡盤旋如同墜落的塵灰,這不是他們合作以來的第一次警示,畢竟他的工作常與死亡掛鉤,唯獨哪裡不同,他說不精準,只是憑個模糊的直覺擅自斷言。大選能夠影響很多事,然而在他的印象裡,至少四年前山鳥聽來也不曾如此。
也許情況比想像中要更糟糕。
「不管了,趕快弄一弄回去......」
他在心裡為雜亂無章的思考下了個隨便的結尾,他還趕著去找『火爐』傑佛瑞,全杜魯克斯市只剩他願意幫忙把來路不明的傢伙載來的屍體扔進火裡。
「——喀。」
山姆抓起水桶放上拖車,廉價鐵片和塑膠邊緣碰撞出悶響,然而其中混入的零碎聲響令他動作一滯——那聽起來像有人踩裂了玻璃邊角、碎石,像是杵在禁地的線邊卻失了謹慎,打破一人獨處的假象,混進誰落下的足跡。
他緩慢地放下手上的東西,左手摸近外套內側,才循著聲音的方向晃去。這份工作不全然是秘密,至少收拾善後的前一齣戲確實雷厲風行,警示所有人應當維持緘默的選擇,換回苟延殘喘的權利。聲響的來源接近倉庫的底側,布條覆蓋的雜物與木箱交錯疊放,堆積的空隙確實有可能完全藏起一個人的身形,但鮮少有人會選擇躲在這樣的狹窄角落,讓自己在窺視或埋伏前就無處可逃。
他的腳步放得很輕,像踏上細繩牽起的網,直到他與雜物的距離遞減至觸手可及,得以將粗糙的髒步揉進掌心,再接著倒數——三、二、——
「......一。」
拽起的布掉落腳旁,山姆正對著敞然的空箱,警戒三秒,才緩緩吐出一口氣。綠色倉庫內沒有其他的空餘供成年男性躲藏,一切只是錯覺妄想,是神經緊繃的倦怠,還有被警告攪得心神不寧的自己。
於是山姆尼格拉迅速回到拖車旁,就此離開陰暗的倉庫角落,海則混著血與肉的味道散了過來,像虛構電影裡某些纏人的陰暗。濕氣讓鹹味更顯腥甜,嘉德港的風將裹著生死的痕跡帶離,吹散在港裡,以此構成晦暗與腐朽,構成他所熟悉的海。
「喀。」
但老天似乎不願意就此放人準時下班,若第一聲可能屬於錯覺,第二聲則能倒轉整個推測。山姆尼格拉煩躁地低聲咒罵,內部已經完成確認,只剩下隔著一道薄牆的外部被列為嫌疑,而那好死不死就是他留車駐守的位置。他謹慎地繞過轉角,陰暗的夜色讓一切模糊不清。山姆早已習慣一人作業,但偶爾還是忍不住抱怨,該死,他總是缺個看望週遭的搭檔。就算是史蒂芬那種對工作漫不經心的傢伙,也總還是能在第一聲時就讓一切有個結束。
夜裡的不速之客缺乏第三次失誤,但他已足夠靠近,輪胎旁唐突多出不規則團塊,那人似乎蹲著——天殺的,要是那該死的傢伙敢動車的主意,山姆尼格拉絕對會讓對方付出不只雙倍的代價!他的貸款可還遙遙無期!
於是事情加速進行,容不得更多猶豫,他踩過車尾旁的空地,一把抓住對方後頸,向下拖移、與地面撞擊,另一隻手和右膝則讓細瘦的手肘彎曲,緊貼腰後。
「哇、嗚噢......」
突兀的驚呼由吃痛的抽氣結尾,山姆皺起眉頭,壓制太過順利,手感違和,確切來說有著太多空隙,對方的身形比想像中要瘦小。他一把抓起那人後腦的髮,讓鬼祟的人在手電筒下現形——
然後他陷入沉默。
那是一張太過年輕的臉,看著可能不超過十二三歲,除了水泥地上新印的泥沙外沒有其他的傷與髒污,工整的領子因為粗魯的壓制起了皺摺,衣著整齊,和深夜嘉德港的對比突兀地彷彿是被憑空放到垃圾場的新玩具,又名羔羊。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他幾乎要脫口而出,但先入為主的印象可能會帶來更多麻煩,於是他看著少年在光中艱難地瞇起眼睛,最後只是吐出更加務實的問句:
「......你在這裡做什麼?你有什麼目的?」
「你是、你就是.......尼格拉?山姆尼格拉?」
山姆再次起了拿槍的念頭,這不是他該從一屆路人身上聽到的語句,他沒有足夠讓人印象深刻的特徵外貌,也不足以讓人在逆光的情況下一次認出,如果他對少年的印象太過普通工整良好,那理應迅速修正。然而少年沒有利用這段引人猜忌的沉默,只是反覆試圖看往山姆的方向,如同溺水的魚,再接著吐出下一句話:
「我......」
「我的爸爸失蹤了,請你......請你幫幫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