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Mars》
Mars夢中的那場大火,不燃盡一切便不善罷干休。
力量代表著什麼?個人生存的依憑、群體勢力的象徵?足以使地位上升至盲目信仰的崇拜,卻也能在一線之隔受到恐懼及唾棄,終而遭人踐踏。
可即使如此,弱小之於那人眼中仍舊如螻蟻般不值一提。
悉心處理著人工飼養而成的鮭魚肉塊,她撒上胡椒與百里香佐以調味,最終將置於西洋木砧板上的食材被送入烤箱,頃刻間燻烤煙香與木質精油共舞交融,進行起美妙難以著墨的化學反應。
在科技發展快速的未來時代,人力工作早已被機械取而代之,無人物流系統成為趨勢,為了服務人類而製造的各式功能機械也因而普及化。運輸、販售、製造、教學,當然也包括了只要輸入指令家事機器人便能完美達成的烹飪需求。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從處理食材開始親力而為?不,那是不一樣的。指腹溫度與切面的溫柔接觸、調味份量的口味調整、炭烤火侯的細微差距,即便使用相同的食材,在不同烹調方式下完成的料理將會擁有截然不同的溫度,而那是制式化的冰冷機械無法達成的,也是她身為一個人類才能體會的樂趣所在。
幾道佳餚盛盤上桌,空蕩蕩的客廳頓時添上幾許溫馨,但廚房裡的動靜仍未休歇。在空位的主人歸來以前,西格利亞還不能停下手邊的工作。
亨克爾.哈特曼是個稱職的丈夫。滿足了她位於金字塔底端的基本生理與安全需求,家庭經濟能力穩定寬裕、擁有屬於夫妻倆的房屋、共同養育乖巧聽話的孩子,種種跡象都讓他們在外人前堪稱夫妻楷模。她甚至還能自豪地肯定,自結婚到現在他們連爭執都不曾有過。
亨克爾.哈特曼同時是個稱職的公家機構幹員。工作盡心盡力,鞠躬盡瘁,於任期內逮捕無數罪犯。面對規範外的惡他絕不寬待,堅守體制,無懼風險以強悍之姿立於最前線,為政府理想付出所有,甚至超越他所給予她的。
他們本該是人人稱羨的美滿家庭。
銀製的餐具仍殘有污垢,她溫柔的以餐巾將其包覆、拭去,最終回歸潔白如新。餐具的使用與料理密不可分,必須由外而內的嚴謹擺放,於恰當的位置各司其職。不論其款式、功能、盛盤效果,無處不影響人們眼中的視覺呈現與食慾,乃至用餐體驗。
即使現在已來到科技發展快速的未來時代,但其實人類早該在上個世紀那場大瘟疫中滅絕。生化武器擴散全球,種族個體發生程度不一的不可逆變異,人類從此被迫佇於天枰兩端。一端如她,與上個世紀無所差異;一端則如她的丈夫,分明是感染病毒的受害者,卻諷刺般地因此擁有超越常人的力量或體質——政府將這股在二十一世紀足以被稱作英雄的力量命名為「異能」。
異,無非意旨與尋常人不同的、特立的存在。那些人因為擁有力量受到畏懼,遭遇歧視,走投無路的絕望併發許多社會問題,直至鐵媒市率先介入這難以言喻的種族對立,搭建起專屬異能者的管轄及收容制度,企圖打著所有人都能自由生活的口號來創造沒有實際意義的平等。異能者不得不按照政府提供的標準劃分等級,如架上價格有別的貨品。然被定義為高階異能者的人民卻需要定期接受控管視察,服用抑制藥物只為保障大多數人對那股力量的不安全感,這豈不是與提倡的準則相互矛盾,以犧牲他人權益為前提的平等又能讓多少人信服?
她的丈夫亨克爾所屬的「異能鎮壓局」便是他們規劃的控管手段之一,以優渥薪水與社會地位吸收願意服從的優秀人才,不合規範或不肯接受管束的異能者則是貼上反抗者的標籤,將人強按上無法辯駁的立場,再透過人民之手給予制裁。嚴謹不可撼動的原則是造就秩序的必然,但攪和其中的善與惡又如何能非黑即白的明確下定義?
她舉起玻璃杯想擺至餐盤右上角,卻不慎使之落地。
吭啷,杯身與地面碰撞的聲響似乎不如以往清脆。
她不敢說自己對政府毫無二心,可畢竟身為一個沒有力量的人類,她做不到除了思考以外的反抗,尤其當她的丈夫正是手執刀刃的制裁者、尤其當她得以窺見那條理應公正的界線正在逐漸模糊。
是的。在亨克爾的父母遭反抗者殘忍殺害後,烹調料理的火候也逐漸失控了。
反抗者的尖叫聲越過門扉直襲耳膜,厲聲控訴著採用私刑與踐越人權的不公。啊,原來她的丈夫早就回來了嗎?西格利亞暗想,沒注意到這點的自己實在是個不稱職的家庭主婦。
為了維持社會秩序與平定動亂,鎮壓局幹員被賦予的權力超乎想像的高,不僅能自由使用異能、裝配政府核發的武器,也能在合理範圍內對不服從的傢伙大動干戈,那簡直是與眾不同的,居高臨下的暢快淋漓。比起維護治安保衛人民,她想,或許追隨權力而站上這個位置的人更佔多數。
然而權力使人腐化,絕對的權力則使人絕對的腐化,這是自始至終難以改變的人性依循。因此當亨克爾將一名全身遭到綑綁且傷痕累累的青年帶回家時,她馬上便意會到那條早已曖昧不清的界線將不復存在。
無法透過正規審問得到的證據、不願服從政府判決而執行的私行正義,當隸屬政府的幹員誤以為自己的立場足夠代表政府獨斷行事,那各司其職的微妙平衡便會在一瞬崩塌。她早該理解所謂善惡從這時就已經偏離正軌,卻因為想體諒丈夫的悲愴與對其力量的畏懼而選擇視而不見。
鍋中的熱湯發出滾燙的細鳴,與門板後的哭吼交疊、融合,而後她關上了火爐。
些許燒焦的味道在此刻佔據了鼻腔,鍋底碳化物喧賓奪主地侵占她精心調配的湯頭,像是在指控她對料理的不專注。西格利亞皺起眉,用鐵勺舀起淺嚐一口,舌尖感受到的湯頭卻已然走味。
這下得重新來過了。雖然有些可惜,但失敗品已經無法挽救。於是她將相同食材再度置上砧板,菜刀俐落地發出咚咚聲響,切斷、剁碎、混為一塊、倒入鍋中、重新開火。被熱氣蒸騰的開水柔軟地容納了所有食材,透明隨著溫度逐步浸染上屬於番茄的郝紅。
倏地又是一陣咚咚聲響,屬於第三人的腳步聲突兀地從後頭掠過,再朝丈夫房間的方向遠去。她想或許是自己那正值青春期的兒子也回到家了。
她的兒子,馬爾斯.哈特曼的出生是一場被精心策畫好的盛宴。為了滿足長輩親戚的期許、為了滿足亨克爾對循規蹈矩人生的規劃,於是她辭去工作,符合社會眼光的無怨無悔擔當起支撐家庭的後柱,但最終她卻沒能把母親的角色扮演好。
在歷經血親遭到殺害的慘劇後亨克爾的脾氣也日漸古怪,那分明是有跡可循的,是理所當然難以忽視的。畢竟等待弱者的只有無止盡的後悔與折磨,因此將一切推咎於自身的無力,恍若尋求慰藉般不斷地追求著力量。對她的丈夫來說,或許唯有如此才有餘裕去正視不想承認的愧疚。
擔憂重蹈覆轍讓亨克爾對馬爾斯的教育趨於嚴苛,當年異能才剛萌發的六歲小孩被逼著接受這個年紀不該承受的訓練,還沒試著與力量共存便被要求學習操縱,那本該是基於善的出發點,卻在殷切盼望下逐漸扭曲成扼殺尚未成熟價值觀的壓力。
而她眼睜睜目睹這段不合常理的烹調過程,對此不聞不問,成為助長火勢的兇手之一。
不對,不該是這樣的。
她不應該這樣的。
她無意識鬆開端著碗盤的手,瓷器垂直落地卻沒發出任何聲響,像是被木製地板吸收分解,吞噬入腹。西格利亞又關上爐子放下手邊工作,提起裙擺急切敲著丈夫的房門。還處於懵懂青春期的孩子不該參與私刑現場,不該將蠻橫無理的越界視作社會真理,對,她早該阻止這一切的。
並未鎖上的門輕扭握把便被推開,裡頭卻空無一人。空氣裡依稀殘存利刃劃開肌膚的雜音,嗡嗡作響,刺耳的令人頭暈目眩,可僅有地面的斑駁血跡足以應證施行正義的事實。
她回過頭,就這麼與渾身是傷的馬爾斯對上視線。
與她相似的臉龐沒有任何一絲情感,男孩掌心迸發的火焰逐漸佔據了她的視野,燃燒視線可及的全部。那是象徵政府定義最高等級的力量,與她的丈夫如出一轍的灼熱,相去無幾的殘忍,直至淹沒了她的丈夫、她的家、與她自己。
政府將那場火災怪罪於亨克爾的異能失控。
不對。
政府將異能失控歸咎在亨克爾不願定期檢測與服藥。
不對。
她的丈夫分明為了實現政府理想盡心盡力,為何最終卻懷抱汙名死去?
為什麼?
「西格利亞,別再玩扮家家酒遊戲了,我們先回去大廳歇著吧?等等艾略特醫生會過來喔。」
「西格利亞,你的兒子又寄了一些錢跟禮物過來,他有說他什麼時候會過來看看你嗎?」
「西格利亞……」
她知道。
她知道火焰仍未熄滅,怪物(失敗品)還在蠶食著她的夢境。
「西格利亞在丈夫死於那場大火之後就變得瘋瘋癲癲的,真是可憐。好險兒子在她的教育下很有出息,為人認真事業也得意,精神療養院跟生活的費用都毋需擔心。」
「噓,別說了,她會聽見的。」
「她會聽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