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2ˍResurface

Ch.2ˍResurface

H.L


海面並不平靜,無法完整映照出景色。

碼頭酒館小酌,恰逢暮光逐漸隱沒於海面時分,眺望著那片波瀾湧動、摻雜浮金的灰藍,他聽到身後之人含笑的詢問:「很美吧?」

回首,只見那人手執剔透酒杯,瓊漿微微晃蕩,在光線下流轉,折射微醺的朦朧。

終年不散的霧氣壟罩著繁華的城市,亦將璀璨夜燈散作萬花筒中迷亂的倒影,虛實難辨。


酒精只不過是讓人能理直氣壯任性的藉口,讓他能遵從內心所嚮的掩飾。

趁著酒香未散,金選擇不再執著於釐清眼前所見,將人擁入懷中之際,其真切的體溫與鮮活的心跳脈動,都教他甘願沉溺,沉溺在這片注定化為泡影的溫暖。

若有似無的淺笑被潮聲覆去,循著對方從容的導引,他得以踏入那處私密的所在。


房間牆上掛著幾幅有些年歲的油畫、案前木板上釘著幾張罕見的實體照片,還不待他細瞧影中人面貌,對方指尖便不著痕跡地將他的下頷勾回,讓彼此面對面。

比預想要粗糙些的指腹輕抵上金唇瓣摩娑,試探地一吻鼓勵著他索求更多,他摟住扶桑腰肢,正欲主動回吻,但對方將手指游移到他額側,就要觸上瀏海,愛笑的眼睛無聲詢問著:可以嗎?


頷首應允後,掀起髮絲顯露的,是極海浮冰般的藍。

恍若未見那在面容最惹眼處打了個大叉的陳年舊傷,扶桑溫柔低喃:「真漂亮。」


如此簡單、不加矯飾的讚嘆,成了徹底點燃慾念的導火線。

金的長指解開他衣領,濕溽而炙熱的唇瓣貼上他頸脖與鎖骨,其半斂墨眸、順從接受的模樣滿足了原始的征服慾,吮吻舔拭極盡親密,全無下流輕挑之感,反而隨著吐息交融愈發纏綿繾綣,好像他們本該如此。


由於每日看顧著老店,扶桑身上有著醇厚的咖啡香,而在這股咖啡香中,又融合了似焦糖與奶油般的甜美氣息,金想仔細探尋那抹讓他如此悸動的甜味,隨即被對方熟練而引人遐想的愛撫手法帶起強烈快感,沖散了甫凝集的注意力。

雙方到底經驗差距過大,儘管身形遠遠比扶桑高大雄壯,在這支激情與感性交織的舞中,金感覺自己更像是受到指導,節奏由看似被動的扶桑主導著,何時該激昂、何時須暫歇,都在對方的指掌中,他學習的同時,亦親身體會箇中絕妙滋味,陌生的低喘與粗吼時不時自唇縫流洩。


扶桑人如其名,是南國熱情盛放的芳華,輕易地融去他偽裝的冰層,長年壓抑著的、身而為人的慾望,終於得以宣洩,又不捨讓這滿室春色僅流於表面的縱慾……

眼看將要攀上巔峰,金的動作卻漸漸停歇。

身下同樣臉色潮紅的扶桑捧著他的臉,緩緩抹去自眼眶滑落的淚珠,笑得有些無奈,嗓音微顫:「怎麼哭了?」


是啊,為什麼哭?


恍然回神的金回答不上,任對方溫柔地撫上他的後頸、輕輕揉按,再將他順勢拉近,便於趴在肩窩,有那麼點像在撒嬌,孩子氣,可他並不排斥。


出於某種不甘,金在扶桑已然遍佈吻痕的肌膚上再添幾筆緋紅,手則是現學現賣,在其精實優美的肌理上遊走、挑逗,引起扶桑顫慄呻吟,竟讓他有股難以言喻的得意。

而扶桑給予的報復,則是以最緊緻熱燙的吞吐,將他捲入下一場無邊孟浪。

不知過了多久,才終歸於平靜。


窗外雨聲柔緩似搖籃曲。

擁著懷裡饜足睡去的青年,指間還有幾縷長長的紅髮不捨放開。

在闔上眼皮前,金又想起了港邊景致。


船航行過冰洋、受盡驚濤駭浪,在霧濛微雨的港灣終於靠了岸。

縱然僅是一宿的短暫停泊,啟航時,卻捎帶了一瓣不凋的殷紅,從此種下了無解的因。





血泊倒影中,是死屍扭曲怪異的面容,以及變形的殘肢。

戰術刀刃與步槍槍托及時抵擋了變異者的襲擊,扶桑使力劈斬,腦花迸濺的腥紅混濁沾染肌膚,無暇顧及不適,直至將又一個變異者徹底擊斃,才大口喘息,腥臭空氣竄入喉頭,厚重而黏膩,令人幾欲窒息。

日復一日的掙扎求生,千篇一律的剷除異怪,唯獨這氣味,他無法習慣,也不願麻木。


暗處窸窣聲逃不過哨兵的感官。

有隻殘存的變異者在暗處祟動著,若是以往,不消幾秒,他便能將之斃命,偏偏,積累多日未能舒緩的負荷在此時達到極限。

他知道那東西正朝自己撲來、他知道自己握著武器、他知道該如何戰鬥,但大腦因反噬絞痛欲裂、耳鳴似尖嘯幾乎要衝破耳膜,教人麻痺的電流竄遍四肢,別說是先發制人了,連握緊武器、不腿軟跪地都已傾盡全力。

扶桑勉強抬起頭,不顧模糊重影,注視前方來襲之物,本已打定主意要趁異變者觸及他之際讓刀刃刺破其臟器,即使無法立即致命,至少也能爭取多點時間……


使感官雜訊頓時消散的,是毫無預兆的一聲槍響。

子彈穿刺皮肉,殷紅隨之飛濺,頰上零星的溫熱黏膩並非錯覺。

近在咫尺的危機解除後,僅憑意志力站立的哨兵瞬間如斷線的懸絲魁儡,跪坐在地。

在這世道,子彈很珍貴,非到緊要關頭不能浪費。

是誰開的槍?竟為了素昧平生的他——


長靴跨過滿地瘡痍,緩緩走近,並未刻意隱匿,使踐踩在血水而牽連出的聲響格外清晰。

黑眸先是聚焦在血泊中的混濁倒影,再逐漸上移。

炫目白髮隨意紮起,藏於瀏海下的眼眸因偶然刮起的晚風而半顯,是他曾由衷讚嘆過的冰藍,陰鬱而柔和。

扶桑聽見自己乾啞的嗓子是如何費力吐出音節:「……金?」


那人應了聲,便注視著他好陣子。

在略顯詭譎的沉默後,才微微俯下身子,伸出手,「還好嗎?」

盯著那磨損明顯的手套,竟在腦內不合時宜地與那宿春宵時的大掌重疊,扶桑覺得自己果真是被感官過載給搞得腦子都不靈光了,在對方起疑前,便扯出一個與過去相似的、自我調侃又帶點苦澀的笑,將手交到對方掌中,「沒斷手斷腳、沒感染,還遇到你,好極了。」

縱情歡愉後便因局勢紛擾而失聯近一年的故人,誰能料到重逢會是這般情景……不,還能活著相見,本就是過分天真的奢望。

這一次,上蒼或許展現了仁慈,但彼此初識時偽藏在和平之下的秘密,亦無所遁形。

「原來你是合眾國的軍人。」金看著那已斑駁褪色的臂章與暗色版的花旗,想起對方的姓氏,語氣帶著些許遲疑,「倫納德中尉?」

再熟悉不過的稱謂,出自他口中,聽著莫名彆扭。

扶桑站穩腳步後,淺嘆道:「現在算是名存實亡了吧。請叫我的名字就好,就像原本那樣。」


總算有了餘裕,扶桑理智上知道自己應該要先質問對方:既然你能夠不配戴任何呼吸類的裝置就暴露在空氣中,那必然是哨兵或嚮導其中一者,脫口而出的,卻是無關緊要的解釋:「我……在咖啡廳,確實是放假時替叔叔顧店,這點沒騙你。」

是啊,他只說平時在外工作,沒說做什麼工作。

金頷首,「你沒有說謊。」

「那你呢?」

你有沒有說謊——

扶桑保持溫和的笑容,「你身手這麼了得,以前是軍警嗎?」


金徑直展示外套內部的金屬吊牌。

隱瞞沒有太大意義,更何況,他心裡也生不出半點欺騙對方的動力。

墨黑的瞳眸有一瞬的波動。僅是剎那間,又歸於平靜。

扶桑認得這個標誌。近年來迅速崛起的跨國傭兵組織,以重金招募世界各國的退伍精銳,投入煙硝無盡的地區,因立場純受利益驅使、時有反覆而毀譽半參。

有著如此敏感的身份,金.瓊森是如何入境合眾國的?其背後的勢力定不容小覷。

可能是母國的政要權貴之後,也可能本是為與合眾國高層秘密的合作計劃而至,又或者他過去的出入境紀錄被精妙地重新設計過——

在政府名存實亡的如今,深究這些也無濟於事。


「在戰場上的日子,很辛苦吧。」

「我是嚮導,主要是輔助與後援,不是最苦的。」

不像哨兵,永遠得在最前線浴血、挑戰身心的極限。

「無論如何,」扶桑唇角輕揚,「你還活著,太好了。」

金的唇瓣顫動,然而終是只吐出單薄的句子:「你也是。」

扶桑收起戰術刀,「話說回來,你的同伴……被他們看到你在和合眾國軍人說話,會有麻煩嗎?」

「我沒有同伴。」金道:「前幾個月和他們意見不合,就分道揚鑣了,現在獨自行動。」


單獨行動,言下之意,就是沒有固定搭檔的哨兵。

扶桑本還想再閒談幾句、循序漸進鋪陳以便打探對方意願,眼角餘光瞥見地上變異體的慘樣,又見陰雲濃重的天空,恍然間,像是回到了與其分離的那個早晨。

在激情燃盡、餘燼尚暖的時分,即使能讀到對方視線裡蘊含的幽微情思,他仍是選擇把對於現實而言過於任性的話語轉變為叮囑,叮囑著金下回再到霧港時定要聯繫他、熟練地贈與祝福,以及落於對方眼角的柔軟吻別。

那一別,彼此險些再不復相見,如今亂世重逢,不能再冒相同的險。


「……我們的小隊前陣子有名嚮導陣亡了,」扶桑斂眸,「雖只是配對系統產生的臨時搭檔關係,對我仍然造成了一些影響。」

「現在我們隊中包括我,有五個人,包含醫療兵、通訊兵、狙擊手等,但我們和上頭斷聯了,必須自行設法完成原有的任務。」

「雖然很唐突……我想問,你有沒有興趣加入我們,一起行動?」


他笑得那麼溫柔,可看在金眼裡,竟像花木欲凋萎前最後拚盡全力的綻放。

義無反顧,零落成泥。





扶桑坐在姑且能稱作哨點的廢墟之上,雙腳懸空,隨意地踢動、擺盪。

十年了。

自年少起作為國有兵器所砥礪打磨的身軀傷痕累累,只是在科技還堪用時被頻繁的修補與粉飾。他不過是好運了一回,恰好遇到舊識,撿回性命。

下一次呢?哪一次會是最後一次——


捕捉到了步伐聲,他回首望去。

破曉天光驅散陰霾,捎來近日難得的晴朗,當渺遠的身形映入眼底,希望亦隨之浮現。


那人來赴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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