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ˍRepa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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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L


噔噔噔噔、嗡嗡嗡、啪嚓——


一連串的異聲取代了微啞而悠揚的樂音,擾人清夢,金緩緩睜眼,抬起頭,看向聲音來源處。

自窗櫺透入室內的夕陽餘暉灑在那人髮上,艷紅欲燃。

「啊,抱歉,吵醒你了。」扶桑單手插腰站在故障的黑膠唱片機前,見他甦醒,露出飽含歉意與無奈的微笑:「它已經是七十幾歲的老傢伙了,難免會出狀況。」


「沒關係。」

結束多年的「差事」,金沒有返回終年嚴寒大雪的故國。那兒對他而言,僅是碎裂後被冰封千呎的往昔,再無可留戀,於是他緊攥記憶裡驕陽殘存的餘溫,循著線索,輾轉來到這座位於廣袤大陸西側的霧港。

隨意走訪、偶爾佇足,他搜索那些隨著年歲流逝越發模糊的字句、影像與旋律,拚湊至親曾嚮往的未竟之夢,並在舊書店偶然結識了新友人:有著醒目紅髮,笑口常開的扶桑。

在外地工作的扶桑每當休年假時都會返鄉替家人管理店面,在這霧港相遇甚是有緣,金這幾日便應邀在此看看書、喝午茶,消磨時光,偶爾與扶桑閒談,談旅行、談見聞、談喜好,唯獨不過問彼此來歷,好像那對於人與人之間的交際往來無關緊要。


扶桑猶豫不決的煩惱情態被他盡收眼底。儘管這棟老屋擺滿珍貴骨董,充斥著與潮流逆行的頑固以及悠閒氣息,本質依然是營業用的咖啡廳,對方不只包容他幾乎每天都忍不住睡意、打盹到歇業時分,還為了義務以外之事和他道歉,他要是繼續坐著,似乎不太妥當。

金起身走上前,「能讓我看看嗎?」

「沒想到你對老機器有所涉獵。」扶桑眼神一亮,讓出空間:「請。」


唱片機保存狀況良好,外觀一塵不染,沒有明顯的撞擊痕跡。在金檢視機身的同時,扶桑喃喃道:「之前換過唱針了,應該也不是針壓的問題,叔叔出遠門了,要送修的話,不曉得那間老店還有沒有在營業……」

外部的接孔沒有什麼鏽斑與污痕,轉盤轉動順暢無阻,更沒有和其他啟動的電器擺太近產生電磁干擾的問題,金判斷道:「也許是電路或電容的問題,要拆開看看。有螺絲起子嗎?」

「有,叔叔有整套工具放在倉庫,但拆開來要花很多時間吧,會不會耽誤你晚點的行程?」

「只要弄清楚是什麼狀況的話,很快就能解決。把整套都拿來吧。」


咖啡廳位在市郊,相較於公眾假期的熙熙攘攘,今日是平日,本就冷清,扶桑暫離後,瞬間歸於寂靜。

在等待之際,金注視著保養得宜而烏亮的唱盤,一圈圈細紋如漩渦,將他無聲捲入歲月湍流。


說不清是為了證明自己有選擇,又或者是純粹基於對罪魁禍首的報復,多年前他遠走異鄉,至硝煙不曾止息之地替人賣命。

像是被時代遺棄了般,在世界最殘破的角落裡,人們不只對外界盛行的諸多科技一無所知,還過著連電都難以觸及的日子;嚮導如他,亦經常需要仰賴過時陳舊的裝備求生直至達成任務,因而練就了動手修理的能耐。

本以為回到文明世界後毫無價值的技術,竟在這裡派上用場。


當扶桑拿著工具箱回來後,他收攏思緒,著手拆卸與檢查。

果不其然,電線的絕緣層裂開、銅線裸露了。

以電工膠帶纏繞後,金順便用刷子清除不算太多的積塵,再插上電源,最後由扶桑慎重地放上唱片。

在兩人殷切的注視下,老唱機再次流瀉出令他們舒展眉頭的動聽樂音。


「還好有你在,太感謝了!」

扶桑綻開笑靨,抬手欲輕搭上他的肩,沒有意識到身高差距之大而貼到了他結實的上臂。

「這沒什麼,」金斂眸,慶幸自己的目光受到厚重劉海與身高的雙重掩護,「只是應急處理,還是要送去專門維修的店替換電線。」

扶桑輕搖頭,微微晃動的黃鑽耳飾襯得紅髮更加明豔,一如熱帶南國的朱槿怒放,惹眼至極。

「正是因為應急,才幫了我大忙。這是我叔叔很寶貴的機器,如果不弄清楚是哪裡出了問題,會有種心總懸著的感覺。謝謝你。」

只不過是正常的耗損、只不過是必然的將來,卻因是至親所在乎之事而愛屋及烏,情緒更隨其波動。

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金低聲道:「我懂。」


臨別之際兩人來到咖啡廳玄關,原本絢麗的晚霞被厚重烏雲遮掩,一副隨時會下雨的模樣,加之本地象徵性的、終年縈繞不去的霧氣,空氣相當潮濕黏重。

金那鑲在錙黑耳飾中的微型助理跳出避雨提醒,作為外地人,他不知本月霧港的降雨量應該早已足夠,也未曾想過天氣控制系統是否有異。


「對了,明天下午在『莉賽爾』有場活動,」扶桑將傘遞給他,「就是我們認識的那間舊書店。老闆會不定期舉辦分享會,讓對老物有興趣的同好們聚在一起交流。」

「你有空的話,可以來參加,結束後我們還能一起去吃晚餐和小酌幾杯。」

「當然,由我來請客,感謝你幫忙修理機器。意下如何?」


和陌生人社交不是金感興趣的休閒娛樂,應付寒暄客套相當費神,但是……

那雙柔和黑眸中的期盼,讓他輕易地說出了「好」。

「太好了,那明天見。」扶桑眉眼彎彎,微微傾身,囑咐道:「路上小心。」


紅髮青年笑顏溫煦,其一身復古簡約打扮與身後的典雅屋舍好似構成了遺世油畫,描繪著昔日的美好光景,近在咫尺而無法觸及。

意識到自己不捨轉睛,甚至想與對方更親近,金內心愈發困惑。

他不是藝術愛好者,卻願意傾聽對方娓娓談論著美的定義,並將收到的紙本塗鴉妥善收著。

他也並非毫無戒心,卻總會在這間店裡因對方柔和清朗的嗓音漸漸放鬆而犯睏。

為何這個人,總是會令他做出不像自己的反應?


但說到底,金.瓊森原本的模樣,或許早就在得知噩耗的雪夜被凍結、崩裂,而碎片隨著足跡四散在異邦。

既然拼不回,便無須再拘泥。

略乏血色的薄唇輕啟,嗓音低得幾乎融入霧氣:「到時候見。」



……



嗡嗡嗡嗡、喀擦、啪——


「……不行,這東西完全不起作用了,現在怎麼辦,等死?」

「要是前年淘汰的那批無線電還在的話,可能還不至於和上校完全斷聯。」

「誰知道那種老骨董居然還會派上用場?應該說誰能料到會發生這麼多爛事!媽的!」


無論怎麼嘗試重啟,狀似圓盤的儀器在短暫懸浮旋轉後,又瞬間失去動力,掉落地面,變回毫無反應的金屬。


男人有些自暴自棄地扔開維修工具、摘下耳上裝置,見紅髮青年盯著儀器目不轉睛,甚是專注,突然問道:「中尉,你想試試看嗎?」

「我?」青年緩緩回神,看向發話的同僚,道:「我沒有通訊工程的專業,我不覺得這會是個好主意。」

「唉,沒事,就是看你瞧得那麼認真,以為可能會有妙計,隨口問問。」

「你是白痴嗎?他的搭檔剛發生那種事,你還敢開玩笑!」


旁邊的女子咬牙斥罵過後,便將人稍微拉遠,壓低音量:「扶桑,還是讓其他嚮導替你檢查看看吧。儘管不是正式搭檔,對方傷亡對你造成的傷害,還是不能輕……」

「沒關係,我沒事。」

「你又在逞強了吧,臉色這麼差,哪裡像沒事?」

「我說了我沒事,桑切斯上士。謝謝你的關心。」


結識多年、向來溫和近人的上司,儘管嘴角上揚,黑瞳卻是無神,令女子不寒而慄。

察覺到她的緊繃,扶桑眨眨眼,這回露出的總算是她熟悉的苦笑:「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真的不要緊的。」

「再說,你我比誰都清楚,哨兵的韌性有多強,不是嗎?」


是啊,他們很強韌,也必須強韌。

可再強韌的刀劍,若毫不愛惜,終有磨損折斷的一天。

桑切斯上士抿唇,不再多言,回到修理儀器處。


環視同僚們疲憊的倦容、逐漸耗損失靈的裝備,窗外狂風暴雨震耳欲聾,室內躁動人聲尖銳難容,就連自己的腦中都充斥著嗡嗡作響的詭音,扶桑倚著牆,雙膝屈起,久未悉心打理的及肩紅髮在陰影下黯淡無光。

痛苦在識海焦灼,欲燒盡一切的惡毒啃噬著他的神經,唯有閉上眼,想起那頭如雪白髮,以及灰藍似冰洋的眸,仰賴那份隱忍而溫柔的寒意,才能勉強壓下火勢,讓痛楚變得勘受。

與那人共度的時光屈指可數,明明早已因接踵而至的災厄斷了聯繫,再無音信,為什麼在這種時候又想起他了呢?


不知道,金有沒有在世界淪落至此前,聽取他提供的哪怕一兩個建議也好,替手足見證那座城市最繁華夢幻的面貌,記住霧港的浪漫、霧港的叛逆,還有……


暴雨聲轟隆如砲擊,輾過扶桑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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