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0_Retrace

公元2035年。

『……帶您看到，合眾國國喪現場，氛圍相當隆重，總統與國防部長稍早受訪時表示……』

極簡設計的寬敞房中找不出一絲累贅的元素，讓整個空間稍嫌呆板不近人情，但偌大的液晶螢幕前，舒適地毯上堆滿了蓬鬆柔軟的抱枕與布偶，金髮少年與女孩時不時的溫馨笑語化去冰冷，增添不少暖意。

『合眾國於2030年啟動極端氣候應變計劃，派遣相關學者至極區探勘重建研究站之可能性……此次罹難者包括氣象學家倫納德夫婦，以及他們年僅二十歲的長子……』

新聞反覆重播著搜救隊在極地中發現交通載具殘骸的畫面，並時不時切回國喪現場，特寫家屬悲慟憔悴的神情，以及罹難學者們的遺像。

潔白的玫瑰與百合簇擁著棺槨，軍樂隊奏響哀悼進行曲，記者旁白急促得有些刺耳，細數著出席政要的職稱與名諱，破壞了應有的莊嚴肅穆。

當畫面又一次切到被馬賽克處理的搜救場景，少年微微蹙眉，以手勢調低音量，隨即將注意力轉回妹妹的詢問：客人今天要買焦糖巨無霸甜甜圈，還是雙倍奶油達克瓦茲？

女孩左右手各抓著甜點造型的填充玩具，咧嘴笑著，缺了幾顆牙讓她更顯淘氣。少年笑著摸摸她因為玩脫了而散亂的金捲髮，「差不多該收拾東西更衣了，按照表定時程，父親的司機半小時後就會來接我們去慶功宴了。」

「不要，宴會都是大人在講話，好無聊，我要留在家裡玩！」

「蕾拉聽話，乖乖換衣服，哥哥等等就幫你綁頭髮，好嗎？」少年柔聲哄勸，抬手在頭頂先後比出兩個手勢，「今天想要小熊還是小兔子？」

女孩緊抱著玩具，轉了轉水靈靈的大眼，沉思片刻，道：「小熊！」

「好。」

見妹妹伸出小指，他略感無奈，仍基於寵溺配合對方，也伸出小指輕碰，立下微不足道的可愛承諾。

在妹妹由管家伺候更衣的同時，金站直身子，重新紮緊束髮的緞帶，而電視中合眾國的新聞結束後，主播精神抖擻的播報簡直沒有要隱藏自身立場的意圖：

『下一則新聞回到北境，大選結果稍早出爐，保守派人民力量黨以55%得票率，獲得國會最大席次，成為數十年來首個單獨過半的政黨。黨魁勝選感言強調，感謝選民的信任與託付，未來內閣將兌現承諾，加強推動對哨兵與嚮導的管制，並強化因應極端氣候之研究項目，提升全體國民福祉……』

明暗不斷便化的亮光映著灰藍眼瞳，恰似風雨時躁動不安的海面。

金彈指，關閉了螢幕，一切歸於漆黑。

▽

公元2040年。

中年男子坐在老式沙發上，前方茶几擺著的咖啡仍近乎全滿，但已不再冒煙。電子報紙散發的微微螢光映於厚重鏡片，掩不住其眼中的苦惱與焦慮。

讓他久久無法翻頁的版面，斗大標題寫著「西岸預校開學典禮，校方展示最新哨嚮配對儀」，動態圖像中的校長與參謀長得意地展示著儀器，副標題與段落小標則不乏「智能配對高效率」、「哨嚮管理更落實」、「強化國防」等字眼。

他在早已看得滾瓜爛熟的篇幅中來回搜索著更貼近至親的訊息，結果僅是將自己極為排斥的趨勢更深地刻劃於腦海中，徒勞一場，握著報紙的手揪緊了幾分，碎語自唇縫洩出：「什麼都用人工智慧判定就行，這個國家能懶惰到什麼程度……」

造型仿機械錶的智慧手環響起來電通知。

他嘆氣，放下電子報紙，科技擬真的質感連紙頁摩擦的窸窣聲都還原了。

接通來電，卻不開啟視訊，以免妻子看到他這副窩囊樣，又要叨叨唸唸好一陣子。

耳邊是妻子對會場的實況轉播，他有些心不在焉，環視著耗費多年心血打造出的客廳，被各式古董環繞著、看似雜亂卻和諧有序的天地，牆上還掛著姪子喜歡的畫作與布穀鐘。

這個家裡從此只剩他們夫妻倆了，溫柔體貼的姪子再無法起到調劑作用，他得早點習慣。

就像五年前一樣。

在消息中一遍遍翻找、確認，換來的是噩耗，接著所有人都告訴他，節哀順變。

曾以為手足的逝去為生命不可承受之重，驀然回首，竟已習慣了對方缺席的日常。

「……不就是個預校開學典禮嗎？怎麼從早上到現在還沒結束？」

「我才沒有後悔不跟你去，真要去了，就得在現場聽那些高官講些冠冕堂皇的假話……別提了，一想到我頭就疼。」

「扶桑怎麼樣？有沒有吃飽、精神還好嗎？哦……遠遠看怎麼看得清，我說這典禮辦這麼久，應該安排個懇親會……好好好，我知道……」

昏黃燈盞隨著窗縫的半縷夜風晃動，燃燭之煙與殘存的咖啡香摻混成一股複雜而寂寥的氣息。

揮之不去。

▽

公元2045年。

青年挺拔的身形充分襯出玄黑制服的英氣，酒紅肩章低調昭示著其特殊身份，加之一頭殷色髮絲光滑柔順，跟隨教官穿過長廊時隱約感受到投來的視線，他不為所動。

今日是他以軍校學生身分初次參與任務前，與隸屬長官的會晤。

在畢業前，天賦便得以受高層青睞、所受的訓練能夠付諸實際，是同窗們引頸期盼的良機，來到辦公室外等候，僅剩一門之隔，他卻沒能燃起同樣的冀望。

那樣燒盡自身、無私奉獻的火花，或許永遠不會在他心中點燃，因為火種早在多年前寒冷陰濕的深夜裡便被凍裂。

可身處於一道道年輕躍動的耀光之中，不願孤獨的他，依舊以模仿欺瞞了所有人，獨獨欺不了自己。

他是否得就這麼不斷、不斷地騙著，直到哪日真步上雙親後塵，掙個烈士英名，抑或祈求僥倖，以年長之姿功成身退？

辦公室未掩實的門縫傳來廣播聲，將他勾回現實。

『……知名生物科技企業今日宣布，CEP-45，俗稱適應原項目，已有相當進展，將在今年完成主要測試，並預計於三年內進行大規模推廣。該蛋白技術可增強人體對極端氣候的適應能力，使未來在嚴峻環境下的活動更加自主。企業發言人表示，適應原的成功應用，將使未來個人安全防護技術更趨完善，減少對城市管理系統的依賴……』

『另一方面，有自稱研究人員的網友在論壇發文表示，該研究實驗具多項瑕疵，且相當不穩定，高層不應躁進推動，目前該貼文已被刪除……』

播報戛然而止，隨著步伐聲響起，門扉完整敞開。

「倫納德，對吧？」

站在門邊的女子嗓音渾厚，髮絲一絲不苟地盤起，眼尾細紋更顯權威卻又不至蒼老，

「你的紅髮就像你父親一樣顯眼。」

青年的站姿更加挺直，沉穩黑眸先是有了細微的波動，復被壓抑收斂，換作一句平靜詢問：「您認識我父親嗎？中校。」

「是啊，年輕時因為公務和你父母接觸過，他們令人印象深刻。」

面對故人遺孤不願失態、恪守專業的表現，中校亦忍住對世事無常與歲月如梭的感嘆，收斂起笑容，「進來吧，我和你細說這次任務的詳情。」

金屬門闔上，將外部的聲響阻隔，好似欲連帶將他的過去一併隔絕，但那一路走來的無形足跡，卻無法被湮滅或捨棄。

踽踽獨行，空蕩回音彼此牽連，無從切割。

落足之際，迴聲層迭，殘響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