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naries
H.L籠中的金絲雀,飛走了,飛走了。
穿過雲間飛向廣闊的青空,最靠近天堂的所在。
在那裡,沐浴著慈悲的主所賦予的自由與榮光。
“Bless, O Lord, this food to our use and us to thy service, and keep us ever f mindful of the needs of others. In Jesus' Name, Amen.”
燭火搖曳著,蠟油緩緩滑落,銀質餐具模糊地映著座上之人的臉孔。
或老或少、有男有女,共通點是各有深淺的金髮,與沉靜內斂的神情。
男孩跟隨著家人,雙手合十、垂首禱告。
這是自有記憶以來,家中便一直遵守的傳統。他不見得能完全理解禱詞中的意涵,但他能感受到父母的虔誠與溫柔,那是一股溫暖而堅定的力量,初陽般明煦。
他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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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時,他們全家會一起到教堂望彌撒。父親不管平時工作多忙碌,都堅持要一起去禱告、聽神父詮釋經典,並總是教導他要對主心懷敬愛和感恩。
「財富、土地、食糧……我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主賜與的恩惠。」父親順了順他的髮,給他重新紮好緞帶。
「你也是,我的孩子。」
結束儀式後他們不會急著離開,望彌撒日同時也是一週一次和大夥兒聚集聊天的機會,交流之中能獲得不少新資訊,或是聽說什麼小道消息。
孩子們也會玩在一塊,這對平常較少出門的男孩來說很難得,讓上教堂成了更加值得期待的事。
不過今天那幾個孩子沒有來,似乎是生病了在家休養。
坐在樹下的男孩看著地上爬行的螞蟻,忽見影子,抬頭一看,是個身穿神職衣袍、高挑蒼白的黑髮男子。
「奈若神父!」
是經常在教堂外陪伴孩子們的溫和神父。
男子微笑,雙手撐著膝蓋,彎下腰拉近彼此的距離,「孩子,怎麼一個人?」
「他們生病,沒有來。」他嘆了口氣,隨即眨眨眼期待地望著男子,「神父可以繼續說上次的故事嗎?該隱後來怎麼了?」
「我很樂意。」男子同他席地而坐,不在意塵土沾上漆黑的袍子,娓娓道來那世上第一對兄弟的妒恨糾結。
他也很喜歡神父所說的每個故事裡,那些活靈活現的角色和精彩不已的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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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過了半個月,城鎮陸續傳來瘟神奪命的噩耗。
死神揮舞鏽蝕鐮刀,收割著痛苦的靈魂,包括那些所謂的好人,憨厚的烘焙坊主人、勤奮的鞋匠,甚至連無辜的孩子們都難逃一劫。
疾病是那樣地無情。無論生前是何等模樣,沒了氣息的肉體凋零腐朽、崩毀,終成泥土下永葬的枯骨。
那陣子總能看到戴著烏鴉面具的醫生們,他們忙碌著,忙著診治開藥,忙著哀悼送行,身影匆匆,偶爾也會與神職人員比肩而行,走過暮色與晨曦,只為了讓苦難的人們能得到寬慰救贖。
尚在襁褓中的嬰兒應是溫軟可愛、備受呵護的,悲慟的母親淚水不停滑落臉頰,滴落、沾濕了冰冷僵硬的肌膚,嗚咽著泣鳴著,她不捨得放開她的孩子,她懷胎十月血濃於水的孩子,儘管他早已蒙主寵召沒了氣息。
「……太過分了……」
她喃喃低語著,雙眼發直宛若魔怔。
「又一個孩子,祂又帶走了一個孩子!祂總是帶走我的孩子……一次次地……」
「不,」黑髮神父輕搭上她緊繃顫抖的肩,「祂是帶回了祂的孩子,回到天上,免受塵世病痛哀苦的紛擾。」
「主的孩子,主會赦免他們,不讓他們承擔肉身父母的罪孽。」
「罪孽……我……?」女子憔悴的面容寫滿錯愕,連日熬夜而多了厚厚眼袋的綠眸布滿血絲,駭人可怖,「我何罪之有…‥祂要這樣折磨我?」
錯愕無法回應之際,醫生從其懷中取出了死嬰,準備到外頭以火焚的方式將髒穢帶病的汙染源徹底燒毀,以杜絕這棟建築中的其他人再患上惡疾。
或許是好奇心使然,又或許是什麼力量在吸引著他,男孩沒有留在心碎母親身邊,而是和父親跟著醫生神父去了外頭。
熊熊烈焰焚燒著,吞噬掉了那小小的身軀,烏煙直竄入夜空,隱沒在黑暗之中。
有一天,自己也會這樣嗎?被炙熱的火緊緊擁抱著,直到消失殆盡。
站在那兒,他看了好久,試圖從躍騰的赤橘中看出些預言未來的跡象,或是關於早夭的弟弟來不及實現的成長想像。
什麼都沒有。
神父和醫生離去前,對著他們做了十字聖號。那是祈禱與祝福,望能遏止淚水與災厄蔓延。
✝
又過了幾個月,城鎮已走出死亡的陰霾,可家中的氛圍依舊沉悶抑鬱。
小小年紀的他悶得受不了,決定拎著金屬鳥籠,躡手躡腳偷溜出房子散散心。
籠中的金絲雀羽毛豐滿,如同絲綢般光亮動人,是他悉心照護的成果。
幾隻燕子正好成群飛過頭頂,嘰啾聲讓他昂首眺望。
天空好藍。
雖然雀鳥乖順地供他玩賞,他卻更想看牠飛起來的樣子。
一番思索後,違背了母親的告誡,男孩伸手打開鐵籠。
鳥兒抬腳,慢慢地站上了他的手指。他還想在告別前用指腹輕觸柔軟的羽毛,牠卻振翅,毫不眷戀地飛起。
嬌小的金黃身影隨著拍翼的啪咑聲漸行漸遠,消失在視線之中。
真漂亮。他想,可惜往後看不到了,這是僅只一次的珍貴與美麗。
「飛走了。」
偷溜出來途中巧遇的神父感嘆道。
「他自由了。」男孩滿足地笑答。
「但……牠可能遇到危險。」
「老鷹會抓住牠,把牠撕碎吃掉,」奈若神父語帶擔憂,「獵人的弓箭也可能穿刺牠的心臟,讓牠墜地。」
聞言男孩著急了起來,「那、那怎麼辦?」
「不然……我們一起去把牠找回來吧。」
男人牽起孩子的小手,慢慢地往鳥兒飛行的方向走去,進入了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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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孩子呢?」
教堂內,衣著光鮮華麗的金髮男子滿臉慍色,身旁的女子掩面痛哭,焦慮驚慌幾近瘋狂。
被揪著領子的教士快要喘不過氣來,臉色脹紅,嚇得神父趕緊和修女從背後架開暴怒的男子。
「大人請您冷靜點,這一定是有什麼誤會了!」
「狗屁!就是你們他媽的一直要我兒子當教士,三番兩次來勸說!叫奈若神父把我兒子交出來,你們這是擄人!」
「不、不是的,這真是誤會啊!」教士拉大嗓門喊著,強迫暴躁的男人聽進他的話:
「——我們教堂沒有叫作奈若的神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