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T B-03.雨中蛙
「手機……找到了。」一頭短黑髮的女性依循法醫輔助員的指示，打開對方名字的置物櫃，再由提包中拿出智慧型手機，機器正不斷震動，從她跟二上榊談話開始起算，二十分鐘內已經是第四通。
他們剛才站在走道旁，打算回去加班的二上榊原本沒換下全身裝束，第一次震動甚至和她說笑這種時間打過來的應該是詐騙，隨著手機以惱人的頻率打斷對話，對方終於挑起眉頭，詢問她能否在手機又響起的時候先協助拿出來，他要發揮即刻就想回家的心情迅速整理衣裝跟用具，所幸今日的研究室中還有其他人留下，二上榊今天不用鎖門。
來電人：有栖菖蒲
二上榊以微妙神情解鎖手機，接起通訊。
「喂？有栖，怎麼了嗎？」榊接著露出的是困惑的表情，「那個公園離醫院有點遠，真的需要我現在過去？」
對方似乎是接受這個說法了，「感謝你的體諒。」榊說，卻沒有半點鬆懈的樣子，「我想想，從鼻子、耳朵、口腔或腸道都可以，你問這個做什……啊？」
榊猛地拉遠手機，滿是震驚地看著螢幕，那上面漆黑一片，代表二上榊被對面掛了電話，「搞什麼……不對。」對方連忙雙手合十地跟她低頭道歉，「抱歉，出雲，我臨時有件急事。但妳的想法我知道了，之後我會多注意申請書，要是妳說的患者不幸被送來，我會再通知妳。」
「謝謝，二上。另外，外面正在下雨，你趕路時多注意。」她語畢，二上榊跟她道謝，快步走向門口，而她也準備回到上方醫院。只剩法醫學研究室內傳來愉快的聊天聲響。
「聽起來又是小愛麗絲。」
「不過上次這樣講的時候他倒是直接回答不小，可能也不是愛麗絲。他難道是那個？會嫌棄自己曖昧對象的類型？」
「噗哈，他只是著眼的點比較妙吧。除了女孩子，我想不到單身獨居男性晚上匆忙趕去別處的原因。」
其實有。此刻的二上榊撐著傘在雨聲中奔跑，他剛在距離目的地有一小段距離的位置下了計程車，滿心都在想鐵定來不及還需要跑嗎？抵達之後他到底會看到什麼景象？千頭萬緒，榊邁動不常運動的雙腳努力趕路，沿途注意是否有救護車和他同或反方向。
『如果忙到抽不了身也沒關係。』有栖菖蒲的嗓音輕鬆地收下他的感謝，背景帶著雨聲和隱約的蛙鳴，『但我想請二上醫生回答個小疑問，您覺得我的氣槍能不能威脅到人的性命？』
『我想想，從鼻子、耳朵、口腔或腸道都可以，』雖然人類搞死自己的方法永遠會充滿令人驚嘆的創意，『你問這個做什……』
砰！
也就是，或許聽到一件槍殺命案、並且成為共犯的時候──到底為什麼要打電話來問這種問題，根本像是電影的嚇人手法吧！
榊抵達公園時已經半濕，遍地尋不著有栖菖蒲，他果然來晚了？隨後有個穿黃雨衣的人從兒童會鑽進去玩的洞穴型遊樂設施中探出頭，爬出來朝他招手，「榊，這裡。」正是有栖本人。
榊不太想走過去同時走過去，在對方腳旁蹲下來向內瞧，裡頭躺著一個同樣穿黃雨衣的人，一動不動，就連雨水從設施另一側的小洞中濺到臉龐都沒有醒，「哇……別告訴我他死了。」
「嗯……你比較不想聽到哪個回答？」
「他死了。」
「那他死了。」
騙誰。榊不管暴雨地收起雨傘，側身去摸橫躺人的側頸，雖然雨水讓皮膚帶有潮濕涼意，脈搏還在跳，不到法醫輔助員出場的時候。旁邊不知為何還放著一副青蛙面具，跟最近社會新聞上出現的特徵簡直一模一樣。
「保險起見，你有把槍往他的哪裡打嗎？」
「我打的是怪談。想說能招來好運就先跟它聊聊天，雖然被逃掉了。」有栖聳聳肩，「這傢伙是尾隨我。」
「聊天到一半拿槍出來誰不會跑……」榊暫且回應前面，又挑起眉毛，「你說他尾隨你？你沒事嗎？」
有栖跟著蹲下，「真有趣的問題，你看這個狀況就明白吧。刀子我也沒收了。」
「會擔心很正常好不好。」
結論是兩個人都沒生命危險，榊鬆一口氣，簡單整理資訊，前來尋找怪談的有栖菖蒲用某種方法──「合氣道。」──好的合氣道，擊退尾隨自己的隨機砍人魔，把對方摔成腦震盪（推論），拖來設施內先放著，充滿閒情逸致地打電話給他。整起事件不確定有沒有防衛過當，但適用正當防衛，完畢。
「算他運氣不好，我現在報警……」
榊不過移開視線一瞬，隨機砍人犯猛地起身朝他撲來，他驚呼一聲向後坐去，眼看身旁的有栖隨手用槍托賞了對面太陽穴一擊，不知名男人的身體瞬間癱軟，又恢復動也不動的樣子。
「……有栖，謝謝。但他顱內出血怎麼辦？」
「過度防衛。」
「不成立。兩次撞擊傷，致命傷大機率在太陽穴，那裡不容易打到，死了要解釋沒有殺意，或是為什麼第一次後不報警都很可疑。」除非朝兩個人各自遇襲後回擊、抑或第一次沒有昏迷的方向思考，但幫你說話搞不好會被懷疑是共犯。榊取出手機，「我順便叫救護車……你在幹嘛？」
見他頓住按撥號的手指，有栖停下整理儀容的動作，回答：「進警局是不用擔心，但會很麻煩。」
「不好意思？」
對方現在是要逃離案發現場？誰把他捲進這個麻煩事的？雖說有栖兩次攻擊都有正當理由，不過做筆錄光想就很麻煩，聯絡有栖還可能被裝死已讀，慘的都是他，不然他也離開……不行，附近沒有公共電話，報警只能期待他的手機，他又不可能把人放著生死不明或逍遙法外。
榊大力嘆一口氣。還好有栖使出合氣道的地方地面不是泥土，這個偏僻公園現在還在下大雨。
「你人真爛……我報警會說看到有人倒在公園，你去找跟你的槍托差不多形狀的遊樂設施，移動時動作放輕、不要留痕跡，撞到的姿勢、方向跟角度擺正確，而且入口要看得到，刀子跟面具記得還人家。」
「哎呀，如果被發現我們合謀怎麼辦？」
「說你拿槍威脅我。」
簡直完美。無辜的法醫輔助員可分不出真槍跟假槍。
有栖笑起來，「早知道剛才就錄音了。」那雙金眼睛毫無後悔之意，反而躍躍欲試地大放光彩。榊按好號碼，聽見對方問：「最重要的問題，你聽過『青蛙王子』的故事嗎？」
「啊？聽過。」
電話撥出，榊收好自己的雨傘──既然全身濕透，撐傘反而奇怪──和有栖菖蒲分頭離開。
『……謝謝。』
而似乎有個符合他對「在話劇出演青蛙王子」印象的聲音這麼說。
衣服滴水著實不適合叫計程車，二上榊到租屋處的時間和加班回來相差無幾，他在玄關脫下鞋，拎著外套和襪子進門，留下幾個腳印後發現客廳亮著燈，模糊傳來電視播報的聲響。這棟公寓的防盜措施十分優秀，樓下有保全之外，門鎖也是電子加普通大鎖，榊只差沒開生物識別，但他放輕腳步向前，期許裡面最好坐著有栖菖蒲或對方兄弟。
「你回來了，榊。比我猜得晚一些。」
是有栖，沒有外套且全身乾燥，不愧是有錢人的雨衣。榊放下戒備，準備把濕透的衣物丟進洗衣機再去洗澡，「沒辦法，有人害我得跟著撤退。」他路過電視，正播報雨夜青蛙怪客被逮捕的新聞，好事一樁，看來腦袋沒問題。
「畢竟真的很麻煩。我不是準備回禮過來了嗎。」
「回禮？」
榊關上洗衣機的門選擇洗滌加烘乾，再確認防水提包中的資料無礙，取出文件後把包晾在外陽台。他回頭便見到有栖靠在門旁，顯然跟著他一路走來，如今欣賞他困惑與思考的臉，任他從頭到腳打量名貴又寬鬆的居家服。
他剛才進門沒看到很厚的信封或禮物，手機也沒收到戶頭匯進現金的訊息，難道在冰箱？不太可能，「你不像是會買晚餐的人，該不會叫了應召？」金錢、物質、性，方便贈送的也就這些。榊半開玩笑，打定主意收到支票就塞回去，底細不明的東西別亂拿。
「我不會讓沒興趣的人進房子，何況被看到多不好。」
「抱歉，有栖。我是說笑的。」
二上榊投降，越過對方前往浴室，醫學經驗告訴他再全身滴水吹風聊天，隔天就準備感冒、至少頭痛去上班──那隻乾燥的手由身後抓住他的手腕，力道說是強迫又不到無法掙脫，說是挽留倒也不太溫柔，簡單而言，感覺很各取所需。
「不用。畢竟你不算猜錯，只是把應召換成我。」
嗯？
「……不好意思，是我想的那樣？」他要跟房東睡了？因為一起造假傷害事件現場？他今天怎麼一直陷入莫名其妙的情況？「回禮是跟你上床？」
「開心點，榊。我眼光可是很高的。」
「我很高興非常謝謝你，」榊流暢回應，有栖菖蒲有張好看的臉是客觀事實，「但我不確定你的狀況？」
「你指精神狀況還是性傳染病？」
天啊。這個問題讓對方剛才的提議越發真實起來，二上榊只得老實回答：「兩個都是。」同時拖著人繼續朝浴室邁進，途中放好資料，他開始想打噴嚏了，「還有，這是不是沒有負擔的關係、哪些能做哪些不行、有沒有撞號。這些。」
「你約起來真囉嗦。」
「請稱呼為在信任前提下確保雙方安全。」
有栖不置可否，和他抵達浴室門口期間依序道：「之前是固定對象，健康狀況沒問題。什麼都可以做，一定很有趣。算撞號但沒關係，是我約你。最後，無論再約或不約……」對面笑一聲，保證：「你都不會被我趕出去。」
裡面有些不曉得哪來的私人情報但算了。榊在浴室門口回過身，抽手把濕透的頭髮後理、重新紮高，有栖無所謂地等候答覆，褚紅睫毛的陰影落在金色的虹膜，而他確保雨水不再滑落，親吻對方乾燥且比他溫暖多的臉頰，貼近耳朵的位置。
「相信你不介意我先洗澡？」
「一起也無所謂喔。」
於是有栖菖蒲順理成章留宿，在二上榊夜半取出烘好衣服時準備好兩張門票，除了身上痕跡外沒有半點剛上完床的旖旎氛圍。他單手撐著腦袋，懶洋洋地用另隻手把東西遞過去，「榊，我拿到了藝術展茶會的公關票。」
對方接過，就著床頭燈閱讀上面的資訊，如他所料發出不像剛造假傷害現場的慘叫，有栖愉快瞇起眼睛：「這星期天下午兩點，一起去吧。當作預演。」
「那不就剩四天嗎！」
「十二點過了，剩三天。」
「怎樣都好！哇啊這種場合前一天不能加班不然有屍臭，也不能熬夜氣色會很差，加班不能逃避的話……對了，香水！還有要穿什麼去？最好剪個頭髮？但他認不出來我搞不好會難過？有栖救命！」
「好啊，救你。」
【超越－新銳雕刻藝術家二上樒首次個展】
故鄉的萬物在二上樒的雕刻中逐漸變形、抽離現實，成為顯出情感本質的迷幻形體……（中略）……當日的開幕茶會也邀請到藝術家本人出席，分享一系列創作的理念和緣起。
「忘了提，你可以拒絕。」
「咦？但我想去。偷看一眼也好，雖然他雕的東西我越來越看不懂。」
榊說，簡單地。伸手關去燈光。
簡記：
提問：如果二上榊的好事是沒出命案，那有栖菖蒲的好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