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T 06.光與黑暗相生相依
樒:哥,老闆最近讓我畫了很多符咒,你有什麼頭緒嗎?
榊:沒,不然我晚點幫你問?
樒:不了請不用打擾黑曜老闆的私生活我作為一個普通員工不該多問是我不好!
如此回訊的成效頗彰,二上榊總不能坦白又跟室友跑到危險的地方。
講起沖繩就想到老家,講起老家就想到狗。
榊請了幾天假,悄悄回一趟故鄉,但此刻實在不想住家裡,所以訂下便宜的青年旅宿,避開街坊鄰居的耳目尋訪舊日美食,心滿意足後捎著高級狗罐頭登上山,而兒時的好夥伴彷彿早有預感,等在他準備非正規潛入的山腳,從未被築起登山道的森林竄出,撲向他。
「白白,好久不見!看到你還健康真是太好了!」
榊欣然接受這久別重逢,把大白狗一把抱起轉圈,再放下來,從頭到尾巴都揉一遍,襯衫長褲立即沾滿塵土、犬隻口水和或粗或細的狗毛,彷彿找回人生在世最初的感動。白色犬科輕輕啃住他的手臂,搖動尾巴,雜食性物種的牙尖毫不疼痛地隔著衣料抵住他的皮膚,他則繼續揉雪白的腦袋,想著畢竟已經不是能依循網路獲得的雜學,把頭塞進對方嘴裡的年紀了。
不是沒困惑過對方壽命,算來算去也不知道白犬活了多少年,但外婆等家裡人也從來不管白白叨擾,來了就提供餐飯,只在他提的時候反問他,你怎麼確定那真的是狗?搞不好是山神大人。
信者至信處,海的另一端有龍宮而非其他陸塊,山上的大白狗有可能是狼或山神,世代交替之間,他依循兩種眼光交互觀察世界,或許真的有龍宮,但他還是能跨越海洋,到達其他國家,或許白白是從吉卜力動畫或一款舊遊戲中描繪般的存在,又可能這只是他故友的子嗣,擁有代代相傳的雪白。
天空之上的高天原和宇宙並存,人可以接納兩種相反卻都成立的論證。
「我想要去能看到交界島的地方緬懷外婆,你要來嗎?」
「汪!」
如果只想訴說秘密,不需任何評論或共鳴,最好的方法是找無法轉述的存在。排除死人之類的恐怖片情節,動物是不錯的選擇,二上榊和白犬一同溜往足以望見遠方海島的無人高處,據說過往人們會將棺木送到那座島上風葬,於是老一輩的人今日依然相信小島便是龍宮來到此世的途經地。
他說起遇到故人的故事,升起疑問,外婆如果從龍宮經過海島,再從沖繩來本島也太遠?或是他不該用地理去衡量超自然?
榊席地而坐,吃光罐頭的白白趴在他的身側休憩,他把手擱上生物溫暖的軀體來回撫摸,小時候他會把狗當作枕頭,和狗合謀破壞作業簿,二十歲已不是能這麼做的體重,而要是大型犬踐踏裝滿他智慧財產的筆電,他保證會慘叫,大學果真奪走他太多。
澄澈的海水波瀾粼粼,涼風參雜揮不去的腥鹹,接下來該說什麼。
「最近我看了幾部電影,一部是依靠不斷重複訴說、破壞語言跟意義連結的殭屍片,另一部是作家寫下自己的完美女友形象,後來人物竟然成真的愛情片。」思考過後,他從生活瑣事開始分享,「實際相處後他們遇到很多困難,作家屢屢改寫女友,攤牌時為了和對方證明這項能力,他寫了讓她趴在地上學狗叫。」
白犬打了一個呵欠,不很介意人類的意志在電影中違反自身意志學狗叫。
「另外我想自首,之前買下讓我想起你的模型,現在有隻大白狗和牠的朋友站在我的書桌上。牠的名字是天照,網路上有時會小照小照地叫,讓我有次在摸模型的頭時跟著喊……啊,難怪那時照生露出古怪的表情?」
對方終於開始埋怨,用頭頂拱他,推薦他摸塑膠不如摸真實皮毛。榊同意這點,用力撫觸犬科的脖子,順勢進入正題。
「說到照生,他才是我這次回來的原因。原本只想整理心情,後來實在不曉得能跟誰講……白白,我遇見一堆怪事,結果作了關於室友的春夢。」
如今他還能回想起夢境所有細節,在燈全關、餘下月色的暗室,幾乎是拖著雙腿爬上床和他軀體的、白無垢的新娘,純白頭紗下是黑曜照生英俊的面容跟黑眼睛,對方體溫偏低的手摸著他的臉,彷彿鑽出蒼白皮蛻的蛇,笑起來,『想讓我騎在你身上,得下到黃泉才行。』
然後視野中的畫面搖晃,破碎,蒙太奇式的剪接,再次看清時對方的褲子已經勾在傷疤顯眼的腳掌,而他緊緊抱著人往下身壓,由潮濕軟熱的甬道頂進最深處,把腦袋埋在肩窩撒嬌,『好可愛,夾得好緊。』他的手指爬過臉頰,伸進對方嘴裡攪動,夾出舌頭,按壓懷裡纖瘦結實的腹部,聽那些喜悅蕩漾的──照理要有,不過因為他沒聽過,所以這段是默片,欲望對象也沒有轉過頭,他只能瞧見鮮豔舌尖牽出銀亮口涎,情色得讓人驚醒在床榻。
「我覺得不太好,他正睡在我的下舖,結果我在好奇他性高潮是什麼模樣,會叫出怎樣的聲音。他給我看腳的時候也是,光看傷疤我就能猜到發生多不人道的事,感到憂傷,但我同時想著如果沒有那段過往,他不會是眼前的樣子,搞不好我根本沒機會遇到他。」
這無法和本人或兄弟討論,除非他想被二上樒拿調色刀追著跑,家裡其他人則更不可能,想來想去只有世界上最可愛的狗會接納,唉。榊最終還是側趴在白犬背上,翻開外層質地強韌的護毛,去吸深處尚未沾到泥土的白淨下層毛,鼻腔間是陽光、土壤、新葉和海水的味道,令人昏昏欲睡。
他順著犬隻的呼吸起伏閉上眼睛。
「我還以為喜愛是更單純的事。」
結果竟真的跟結緣袋曾展現的一樣暴戾、難以控制,想拉開距離冷靜腦袋又想貼近,同時柔軟、自在愉快,光是明白對方活在世上的某處就很好。
愛是你毫無謎團我依舊被吸引。
從此回頭一想,他拆開鳶尾的袋子後並沒有感到任何差異,整套黃泉之旅是真心認為黑曜照生帥氣又可愛,以及,對方才是被情感沖昏頭的那個?愛果真不可思議,足以令人步入三途……
二上榊是被犬類濕潤的舌頭舔醒的。夕陽西下,時間已至黃昏,白犬不知怎麼掙脫他上半身的重量,讓他的臉都是口水,只差沒直接啃。榊直起身體,明白夜晚待在山上的危險性,和對方道謝後打了一個呵欠,又見狗咬住他的袖口往地面拖……不對,是褲管?口袋?
手機傳來陣陣震動,這裡能收到訊號嗎?但以經驗來看,收不到訊號還打得通才嚴重。他接起來電,又是那股彷彿洞穴深處迴響的幽微聲響,早已知道真面目的他不必恐懼擔憂。
「婆婆?照生怎麼──」
「████!二上榊,快點,他回去了████!」
榊沒聽過對面這麼急切,開啟高科技地圖定位,出來的位置他也沒預想到。
「島根?」
有夠遠?講回去難道是老家?這他走海路起碼得花一天,得查能到出雲機場的航班──居然都得轉機──先找到時間最短的機票,到當地再租車──不行,他會駕駛但沒有駕照──選擇計程車與大眾交通工具,夜半的道路相對順暢,應該夠快……白白和他一同站起,期待散步般搖起尾巴,榊向始終守在故鄉的對方說:「抱歉,剛回來又要走。這次不能陪你跑步。」
白犬發出少見的鳴聲,如同擔憂,他到底是什麼表情?榊嘗試露出安撫的笑,拍拍對方的腦袋,另隻手下訂機票,「下次帶照生來見你,等我。」
對方向前跑出一段距離,見他沒跟上又吠幾聲,與他童年中的情景似曾相識。
「……下山近路?」
「汪!」
榊奔跑跟上。
全速趕到那霸機場,二上榊在航程間補眠,盡量儲備精神,抵達轉機點後尋找食物充當晚餐,邊思考該做的準備與該帶去的物品,畢竟他的瑞士刀放在寢室,要去商店找新的稱手銳器,而氣象顯示地點附近正在下大雨,需做好防水措施,有幽見山那樣的避邪燈也不錯,假如只是要方便手持的容器,他找個復古露營燈之流放血進去也行,而記得他不需要防止近身的東西,手邊有狸小路給的破魔矢應該足夠。
至於依靠人的信仰和恐懼存在的怪談。
狸小路說,她家系的敬畏是狸大人能維持現在模樣存在的原因。
白珀鳶尾說,怪談身不由己,無法選擇存在方式。
他的外婆說,那些中間有恐怖要素,似是而非的東西。
那麼,幽靈算是人嗎?以照生在結緣袋的作用下,還要他不看著對方才願意說,知道它的「人」很可能只有他、照生跟天波……他的口袋震動起來,並非通訊軟體的電話。來得及時,離登機還有三十分鐘,他想做的事情需要更多提示。
『……「御日大人」的事,只有你跟御子知道。』
代表天波也不是人?不過他看來在醫院住得很好,周遭人也沒感覺到問題……他就是御日大人?榊把對面的沉默當成肯定,開始把關鍵字條列輸入應用程式:退雨、火祭、連結常世之國和人間的黃泉、洞窟內的黃泉之門、討太陽的歡心的供品。前有電影中的作家客製女友,後有低薪文案打工仔調整怪談,電影誠不欺人。
來調整新劇本吧。
榊深吸一口氣,放鬆地閉起眼睛,把自己從死死盯著詞彙的語意崩壞抽出來。別想太多,越簡單的故事情節越好記。
首先拋棄那些跟遠古神話一樣錯綜難懂的身世加人際關係想像,順便丟掉至少能拍成一部長篇電影的追尋真名構想,「黑曜照生」和「御日大人」整體可簡化為獻上供品,讓太陽照耀世間,那麼重點應放在太陽「出現」,而非「從哪裡」,一併捨棄黃泉跟常世……或是作為恐懼要素留著?但為什麼要化名天波?先把這個疑問擱置。
剩下的是退雨、火祭和供品。
火祭和供品相連,火祭是得移除的元素……「黑曜」是火燒得焦黑發亮,直接一些,代表純粹的黑色,可取消其他。除了燒焦之外,還有哪些行為會讓事物變成黑色?黑暗、墨水、硫化的銀,再簡單一些,原本就是黑色,瞳孔、動物毛皮、亞洲人毛髮,更和平一些,最好不要和活體相關,他周遭即可取得。
黑曜石。他的護身符。作為祭品。
再來,怎麼跟太陽聯繫?阿茲提克文明?抵抗侵略的黑曜石鋸刀,煙霧繚繞般的黑曜石鏡……太遠了,盡量在本土尋找意義。八呎鏡映出天照大神的面容,喚回日光,黑曜照生擁有鏡子。
獻上黑曜石與鏡子,找回太陽。
將兩者連結起來,加上起始和結局。
『……二上榊,希望你能理解,光是些許改變祂,對我們就是一種褻瀆。』
「我很抱歉……但我也相信您說『新世代的孩子不該踏入黃泉』,您們也是為此找上我。」
登機廣播響起。
小哥,最遠到這裡,前面山上十幾年前發生土石流,掩埋一個村莊,後來……唉,我也不曉得怎麼講,只有搞網路節目的那些會來啦。看你不像那一掛,自己小心點。
「知道了,謝謝您送我到這。回去路上也注意安全。」
果然是老家。二上榊說,付清計程車資,早已因望見窗外的雨勢揹好背包,在外頭穿起雨衣,他拉起帽子,對照著手機螢幕中的地圖打開車門。
據說能搭公車,但跑過去應該更快。榊登上山路,途中在荒蕪的道路邊緣見到站牌,時刻表上斑駁的水痕被大雨沖刷,混合油漆剝落後的鐵管鏽水,稀釋血液般的顏色向下流淌,蜿蜒,腳底柏油路接續泥濘不堪的森間小路,該前方的方向沒有指南針也無比明確,一隻隻埋在土裡的斷肢殘臂於兩側鋪成蒼白小道,皆以僅剩的手指與塞滿泥土的指甲,指往同個目標。
「就算被你奪走其餘一切、變成植物人也無所謂。你就懷著和我過去相同的恐懼──去死吧!」
二上榊是在把血抹上燈罩後,又走過好一段無光路才聽到那句話,他加快腳步,明白萬事已到最後。
深淵仍未到盡處。半張臉融化的天波拖行同樣融解的漆黑長髮,在岩石地面留下燒焦般的味道和痕跡,「小照生,我不想獨自回去那個陰暗的地方,至少和你……」燈光令對方抬頭朝他望來,僅剩的流金眼珠目光怔愣……照生呢?在對方身下?那攤漆黑的東西裡面?還活著嗎?
「是你,二上榊。我就知道,如果說小照生願意告訴誰,願意給予誰,也只有你了,因為不再唯有一個人接納我,所以我才來這裡。你不是徹底信仰科學,你讓小照生願意回來,全都多虧了你。」
對方朝他伸出不成形的肢體。
「吶,把小照生大腦跟心臟還給他,不要讓我獨自一人回到黑暗。吶?」
榊跑向前,蹲下,「然後換我提心吊膽十二年,等你來找我?」他把另隻手握緊的破魔矢往地面插,以此為中心,黏稠液體退出一個圓,然而天波僅啊了一聲,看來效果不大,學妹的信仰心輸給照生的恐懼,但他確認了室友的位置,把燈靠近,驅退……黏糊的斷肢死死攔在他前頭。
「別動,不然我會把小照生……呃,他已經沒有行動能力,也沒有聲音、視覺、嗅覺和味覺,只要我想……」
「是喔。」
明明下不了手,還想比這個?不管如何他得先確認室友的狀況。二上榊不放下燈,讓天波看清從口袋取出另個東西,方才割裂過手指的小刀上血跡未乾,他在心底默默向殘有聽覺的室友道歉,說:「你不離開,我就自殺。」
怪談睜大眼睛,似乎完全無法理解他的行為,畢竟對方跟從前的黑曜照生相同,儘管拖著燒傷的腿腳、受困於山體滑坡,也想活下去。
有效威脅。榊想了想,覺得刀尖對準脾臟位置對知識普通的對象有點難懂,轉而把刃抵上頸側,輕聲追問:「你有聽他說過幽見山的事情嗎?我是自願上去的,因為活著沒那麼糟,卻也沒那麼好。而我願意和他死在一起。」
哎呀,此刻的他可謂拯救美人的茱麗葉。天波中性的臉龐更加微妙地扭曲,擠出氣若游絲的聲音。
「你好奇怪……」
「這叫對症下藥。你想存在得要有人相信,人只有我和照生,十二年一次的話這次照生絕對得走,但他把……大腦跟心臟給了我?你帶不走完整的他,也不能讓我們一起死在這裡。很簡單吧?」
二上榊持刀的手平穩未動。
「那麼,就請你稍微退後,順便把照生的感官和脖子以上的機能還給他。我有事情想和你們討論……畢竟我不喜歡操弄別的存在,也答應找我到這的人把結局弄得好看些。」
「你要幫……我?」
「你們。我盡量。」
二上榊扣著黑曜照生的腋下把人拖出燒焦味的液體,讓人的腦袋枕在跪著的大腿,隨手抹掉對方臉上的殘骸,和天波比了OK的手勢,下秒懷念的聲音如期而至。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啊……」
「我答應了會來呀。」
黑曜的神情有種處於崩潰邊緣的複雜,抿緊嘴唇,但即使全身失去行動能力,至少挺有精神?榊把室友凌亂的瀏海重新撩起來,看進那雙眼睛,鬆了口氣,由衷認為對方還活著真是太好了。他以平時聊天的語調開口:
「換我。如果你想要一個人解決,就不該哲學式浪漫地把大腦跟心臟給我,不該告訴我那些往事,更不該問我會不會來,你究竟有何居心?」
對方陷入一陣沉默,自知理虧般別開眼神,但被他扶著的臉躲也躲不開。難道是個會難為情和嘆氣的理由?
「……我可能想看、你以為自己來遲一步,而後悔終身的樣子。」
「哇,在你心中我無情到要這種地步才不會忘記?」
是異界車站或幽見山的關係?都無所謂。榊把對方再向上拉一些,讓人待在他雙腿間,背倚在他身上地半躺著,得以望見前方的天波。
「敘舊完畢,照生,御日大人的存在只有你『相信並恐懼』,你理解嗎?怪談會隨著傳言內容改變,天波,成為天照或伊邪那美都在你一念之間,如果你相信新的內容……」
「……你是認真的嗎?二上榊?」榊低下頭,把目光從怪談移到室友臉上,發現對方的神情由方才轉為不可置信,再變成冷漠,「我被奪走了腳、十二年的時光,還懷抱十二年的恐懼,現在你要我幫祂?」黑曜照生扯著嘴角,「我拒絕。」
「照生。」
「怎麼?想說服我的話,好歹拿出比願意和我一起死更像樣的理由。」
「我想跟你一起活下去。」
黑曜的笑聲跟質疑都很尖銳,像終於能擲出始終不知該針對誰的鋒利情緒。
「就因為這樣?就因為結局是好的,過程怎樣都沒關係嗎?那被弄成這樣的我又算什麼!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怎麼度過這十二年!……我曾經以為,至少你會站在我旁邊。」
而他該輕巧地接住。
「……我懂了。」榊說,把人移到洞窟邊倚靠好,在對方旁邊先用血畫上一圈,在拎著燈站在圈外,蹲下來。
「你懂什麼……」對方仍皺著眉頭,看不出是否想挽留他。
好奇但不勉強,希求但不強求。或許人都是按耐某種衝動活在世界上,而他沒資格要別人繼續隱忍。
「我不喜歡,也不認為折磨他會得到你要的……但你希望的話,我試試看。」
然後榊頭也不回朝天波走去,直視那隻僅剩的驚懼眼睛。
想著些無所謂的事情會好過一些,不是指天波,他指自己。
例如,半身融解能算打斷腿嗎?那剩下一條腿怎麼辦?他弟的血符應該還有剩,那再貼上那條腿,等待對方腿腳從貼符的位置逐漸扭曲,變成難以辨認原型的一攤黏稠,第一階段重建完成。話說,除了他弟的血,他室友其他符咒都是天波教的?那沒有用也很正常,加上如果一進來腳就被拿回去,可說非常不利,難怪婆婆她們要他盡快。
第二階段的情境重建比較麻煩,耗血量更多,二上榊這次選了手掌。他先抓住天波的頭髮往回拖,調整方向,朝著觀賞者,「你弄錯逃離跟求饒的對象了。」再掐緊掌心,把血從原本是腳的位置黏稠依序滴上去,直到腰部,如同擦亮一支火柴,洞窟內亮起鮮明火光,瀰漫燒焦氣味,他鬆手,任怪談哭泣,慘叫,爬行,求饒,伸手,被擋在他事先畫好的圈外。
「小照生,為什麼……我只是和你當時一樣,想活在陽光下……」
「對不起、我不是自己想這樣存在的,對不起……」
就算沒資格,仍讓他在心底道歉吧。對不起。
二上榊想要嘆氣與抽離,他厭倦眼下洞窟內的一切,人類好愚蠢,沒有踩穩立場、決定依循照生感情行事的他也是,除了愁悶跟憂傷一無所有,於是他用沒受傷的掌心把天波的手抓住,拉回圈外,畢竟他想要的效果已經得到了。
「照生,你的表情不像高興的樣子,是移情了嗎?很抱歉十二年的部分我做不到,需要你另請高明──不過,除非我弄錯怪談的存在規則,這些年他應該過得跟你一樣。」
想被銘記、想活下來。因此一開始拿走了腳。
「天波,告訴我。後來為什麼要把腳用借的名義還給照生。」
他剩一隻手可用,不太好辦事,但怪談似乎從他沒受傷的手感到暫時安全,轉而朝他身邊靠。
「……我想知道更多外面的事情。當年只得到一半,身體變得很糟……同時我也有了第一個不害怕我,對我笑的人。對不起,我想繼續存在,也知道他因為我過得很痛苦,所以又想著如果能把腳暫時還給小照生,雖然那段時間會……小照生能出去,告訴我更多,也會露出笑容……而要是更多人知道,搞不好就有機會改變……可是……」
啊,不行。榊把手擋在怪談嘴前,打斷對方,直覺再說下去會變成哪種事端導火線。
「把話講出來是好事。照生,請回應。」
「……你為什麼不說?」
「因為每次提到『我』的時候,小照生都會變得很恐怖……」
「那不是當然的嗎!」
「停,兩位,停。」
榊索性坐在地面,周遭有一位相等於高位癱瘓的人,跟一個剩四分之一的怪談,處於僵持,作為始作俑者之一,他深感自己確實不擅長這個。他把目光移回神情複雜的室友身上,「請提問或陳述你的感受。」
「你為什麼要教我那些東西?明知道我全想要拿來對付你?」
「小照生學起來後會對我笑。」
聽者安靜許久,才輕聲說:「把曾遭受的對待重複在你身上,我以為會好過一些,結果卻只想起當時哭著爬出去的自己、跟醫院裡無關緊要的瑣事……我應該責怪誰才好?」
意識到那個問句的對象是他,二上榊回答:「沒人可怪的話就怪我,照生。畢竟是我讓你知道多餘情報……你現在願意聽聽我想做的事嗎?」
「……不要拿你的左手碰我外,可以。」
對方是指被天波當救命索死死抓住的這隻?行吧,既然會提出來,一定不在意右手流的血。他暫時把天波留在圈外,面向對方沉默的黑眼睛,問:「那我能夠擁抱你嗎?不拒絕我當成答應。」
黑曜照生沒有說話,他靠上去,環過對方後背,思考該從哪說起才好。
「對不起,我並非想否定你的痛苦,我很抱歉讓你感到受傷與恐慌。」
「一個人回來,一定想起很多不好的回憶,但我知道你正眼面對了恐懼,也知道你想活下來沒有任何錯誤。」
「山體滑坡不是你的問題。」
黑曜照生或許有瞬間想殺了他一百二十遍再自殺,反正也做不到,他把對方攬得更緊,模糊回想起礦坑水下的事情,彼時無聲,如今他想講的是什麼?沒事的、我在這裡、不會離開,也不會放手──「下次、再下一次我也會來,兌現幽見山前的起誓,如同你每次尋找到我。照生,出去後還想殉情也沒關係,和我再逃離黃泉一次。」
這大概是天波留下聽覺的原因。二上榊想,對於將語言視作理解的對方來說,只能接收單一訊息,聽聞曾經熟人尋求直至地獄的伴隨,卻被抹去拒絕的可能,多糟糕啊。他把黑曜的腦袋靠上自己肩膀,聽見對方問:
「……在這、外頭或幽見山,有什麼差別?」
你真的好不喜歡在能看見臉的時候說真心話。
「你不喜歡有狗、有海、還有日夜的地方嗎?」
「沒必要。」
「那必要的是什麼?萬一我下不了手、比起天波更害怕樒,反悔逃走怎麼辦?你這副身體沒辦法追來。」
「這是威脅?」黑曜在他耳邊呵出一聲,「放心,會有我的怪談。」
「是軟硬兼施。別把我交給怪談啦。」
若願意放任他給怪談追殺,他也無計可施。
「怎麼可能。……二上榊,我相信了祂二十四年。你有本事就做吧。」
明明被他抱住,卻開始喊他全名真的好冷酷。
「嗯,謝謝,我也沒打算走正規路線。」
相信和認識是什麼呢?某某權威專家說的就絕對正確嗎?親近之人、所愛之人告知的言語就不需懷疑嗎?親眼見到的一切就是世界真實的模樣嗎?邏輯推出的結果就會是確切無誤的真理嗎?
相較起來,怪談的運作方式簡單多了。首先
「照生,看著天波。」
「我不想。」
「那看著我。」榊扳過室友的臉,摘去彼此的眼鏡,毫無間隔地眼對著眼,「人比起『理解』,更多的是『相信已經理解』,相信弄懂說明的言詞連結到的意義,所以要讓你無法理解意義。」
大腦是精巧又敏感的器官,短時間內不斷刺激就會發生聯想阻斷,給予過多訊息就會疲於思考判斷,但過長不刺激又會飢渴資訊,再持續復誦口號便會加強唯一信念,不論真假,照單全收。
「從前有個村莊下了連月大雨,黑暗中農作凋零帶來飢荒,溪水暴漲、山體滑坡帶走生命,村人們為了讓太陽重回大地,去最後一次夕陽落下的西方洞窟,以黑曜石與鏡子祭祀,一邊祈禱,期望提醒御日大人,光明與黑暗相生相依。」
「洞窟也是村人們為了避免瘟疫孳生,而置放死者、讓其自然腐朽的地方,死者們將隨著御日大人離開世間,總有一天也會和御日大人一樣死而復生歸來,御日大人掌管著生與死的分界。」
「前面還行,後面編得……」
榊更用力扳過對方的臉,中指跟無名指滑到頸動脈處輕微按著,聊勝於無降低送往腦袋的氧氣量,沾上了血指紋。
「聽我說,令御日大人死而復生、重掌管黃泉之門的條件是『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和『祈禱』。照生,跟著唸一遍,『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
「在洞窟內……算了,這太、」
榊再次打斷對方,一口氣複述。
從前有個村莊下了連月大雨黑暗中農作凋零帶來飢荒溪水暴漲山體滑坡帶走生命村人們為了讓太陽重回大地去最後一次夕陽落下的西方洞窟以黑曜石與鏡子祭祀祈禱期望提醒御日大人光明與黑暗相生相依洞窟也是村人們為了避免瘟疫孳生而置放死者讓其自然腐朽的地方死者們將隨著御日大人離開世間總有一天也會和御日大人一樣死而復生歸來御日大人掌管著生與死的分界。
「『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跟著唸。」
「在洞窟……」
「黑曜照生,快點!不准閉眼,不許思考,看著我!」
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
「在洞窟內祭祀鏡子……」
「祭祀鏡子與黑曜石並祈禱──張眼看著我!保持復誦!」
從前有個村莊下了連月大雨黑暗中農作凋零帶來飢荒溪水暴漲山體滑坡帶走生命村人們為了讓太陽重回大地去最後一次夕陽落下的西方洞窟以黑曜石與鏡子祭祀祈禱期望提醒御日大人光明與黑暗相生相依洞窟也是村人們為了避免瘟疫孳生而置放死者讓其自然腐朽的地方死者們將隨著御日大人離開世間總有一天也會和御日大人一樣死而復生歸來御日大人掌管著生與死的分界。
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在洞窟內祭祀黑曜石與鏡子並祈禱。
「在洞窟內祭祀鏡子與黑曜石並祈禱……」
「黑曜照生,繼續!在洞窟內祭祀鏡子與黑曜石並祈禱。」
呼吸加快,瞳孔放大,肌肉緊繃──抱歉,我並不是想讓你感到害怕。證據是現下二上榊也處於語意飽和狀態,只管一味一味重複語句,語言在此無異於無意義的譫妄囁語。他將額頭抵上對方的,隨手拆掉對方掛在頸上的圓鏡繩鍊,朝圈外的天波拋去,再來是自己的護身符,同樣拋擲而出。
「非常好。黑曜照生,告訴我,要如何讓御日大人死而復生?」
「在洞窟內、祭祀鏡子與黑曜石並祈禱。」
「回答正確,照生。」先展現意義的毀滅,再給予稱讚與溫柔,抱歉對你這麼惡劣,榊把嗓音放得柔軟低沉,望見燈火在對方眼裡發光,「祈禱吧,光明與黑暗相生相依。」
料對方看他應如是。
「光明與黑暗相生相依……」
請求日月星辰、八方諸神,謹獻黑石明鏡,願光耀大地,亡者歸返。
──成功了、太好了!二上!出去!
一瞬間他沒聽懂天波是什麼意思,他們關係有變好嗎?身體倒是比腦袋更快反應,希望室友不介意他用抱大型犬的方式搬人,雖然腹部朝上……呃,隔著衣服左手應該不算碰到?
外頭星辰如瀑,晴朗無雲。
黑曜照生還有點愣神,榊放下已經能坐著的對方,指指旁邊魚貫進入洞窟的殘影人群,有幾個回頭朝他點頭致意,小女孩踮起腳揮手,微弱的星光下皆看不清神情,但總算了結。榊揮手回去。
「這是……」
「二上榊版本的御日大人怪談。」榊蹲下來,「畢竟人本來就很難立刻相信另一套說詞,你又是天波的存在根基,於是先讓你看到結果成立,讓你更容易動搖信念。」
「再來?」
「暫時不用擔心,我開幾個分身帳號,跑去網路上造謠了,附上剛才那串故事,說這裡會遇見能開啟黃泉大門,讓人見到死者的『御日大人』。再來看天波想怎麼處理它的業績。」
對方只是盯著他,榊解釋下去。
「可是我覺得這裡設間神社比較保險,天亮我會把鏡子跟護身符拿回來供著,然後查設立條件,神主我來當,小時候我可是被說過是女性絕對能繼承家業喔。資金的話……天波也能提供一點再好不過,不然得研究貸款。」
最後。二上榊說,在一切結束之後。
「照生,恭喜你獲得自由。先去醫院做個全身檢查如何?」
OMK
「……抱歉,讓你做了很過分的事情。」
別露出那副複雜的表情,他今天看得夠多了。
「彼此彼此,我對你們做的沒多好,只希望別有下次。所以……沒關係,對不起,雖然剩下不少問題,今後也請多指教?」
「……嗯,請多指教。」
OMK2
「你知道這座山的土地權在我名下嗎?」
「真的假的?你比我想像的有錢好多?能先給我口頭授權嗎?」
「而且為什麼是你經營?」
「你應該不喜歡故鄉?怪談也是我寫成這樣……」
還有一部分是覺得不能把你跟天波放在同個地方。
「榊,你能先安靜嗎?然後跟我說一遍,『我不該擅作主張』。」
這是報復?有什麼問題?
「我不該擅作主張──唔。」
「南極太冷了,北歐吧。」
你這難道就不算擅作主張?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