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T 04.5.午茶軼事
他集齊了和黑曜照生吃三餐加宵夜的成就，就差一頓下午茶。
二上榊沒有強迫症，但若是小說餘下最後章節、電影剩二十分鐘結尾、遊戲成就卡在百分之九十七，人難免想鼓起精神，多熬幾小時的夜，伸直手指去勾那無缺完滿的邊緣，直到心滿意足見證結局，捧起那座白金盃。
一步之遙，行百里者半九十，醫院中他老早誠實，講沒有私心可謂騙局，一日三餐偶爾加兩次點心，人生不過如此重複三萬多天的綜合，大抵沒有更親密的事，於是即將大滿貫時有些難為情，又帶有點原來他也有這天的釋然，畢竟其中一塊拼圖他曾放進白珀鳶尾手心，如今和名字一起捏回掌中，準備好再交出去。
「照生，你明天下午沒課吧，有其他安排嗎？」
他室友從書桌前回頭，看往上舖，依據對方跟康德相差不遠的精準作息、正在做的事跟日照來看，此刻是星期三下午四點到六點之間。對方的回覆是沒有，可自動變換為看書跟查找資料等非緊急事項。
榊更進一步從床緣探出身體，朝下伸長的手拿著兩張招待券，不確定距離終點是隔著幾公分或亞當跟上帝指尖中的宇宙──來吧，保持平常心。
「要不要跟我去吃下午茶？」
黑曜徹底轉過身來，就著他的手讀完票券可見訊息，50樓景觀餐廳，雙人套餐附飲品，入場時間為下午兩點半，大眾運輸工具即可抵達的地點，價位。對方問：「你怎麼有這個？」
「請認識的人拿到的，我分期付款。」
「很能幹的博士學姊？」
「很有錢的碩士學長。」
「……你的社交圈似乎越來越奇妙。」
「是嗎？」榊覺得還好，畢竟他的社交圈奇妙榜要是黑曜照生排第二，他找不到第一，「所以你要跟我去嗎？」
對方伸手接過其中一張。
「好啊。」
打過電話事先說明會有輔助器具，再來就是整理服儀，那種地方就算不西裝筆挺，至少不能穿大學帽T跟球鞋。打領帶過於正式，襯衫和素色卡其褲即可，覺得天氣涼的話就帶上西裝外套，簡潔折起袖口的手腕配戴金屬腕錶，畢竟和人相約看手機多沒禮貌，然後把頭髮梳好，前一天沒順著髮流吹的話非常容易亂翹。
「……這是我一年多來，唯一看你好好穿衣服的一次。」
「我喜歡多睡一點，而且這樣出去很容易被搭話，麻煩。」
西裝還是為了參加高中同學婚禮而準備的。榊用髮圈束好馬尾，朝衣櫃抽屜內眨眨眼睛，拎出一雙黑襪子，襪筒邊緣有……
「太空人？」
「正確答案。我也有被單鬼跟HAL-9000襪子。」
「為什麼啊。」
說歸說，黑曜卻沒有想得到答案的意思，服裝也沒他這麼麻煩，原先就穿著接近半正式的襯衫，最多加一件針織背心。整裝完畢的榊思考一會，又問：「我該戴隱形眼鏡嗎？」
「你想更引人搭話的話。」
「那就算了。」
他們朝商辦大樓的頂端出發，搭上得吞口水平衡耳內壓力的電梯，讓服務生引領入座，介紹套餐與可供搭配的飲品，咖啡、茶和酒水，冷熱皆有，茶可回沖，拉長待著的時間，那就選熱茶。
「大吉嶺雙芬，熱的。」
「檸檬草，熱的。」
鮮奶、茶葉篩網、方糖塔與紅糖罐，西式下午茶的三層架由下而上，鹹到甜，寬到窄的圓盤，最底層放有雞蛋薯泥沙拉手指三明治、蘋果丁燻鮭魚佐優格、堅果起司生火腿捲、奶油松露鹹泡芙、雞肉蘑菇鹹派，各個看來美味，一口份量，要是他獨身前來，吃光三層頂多湊合一餐……更正，他一個人不曉得要多心血來潮才會來這種地方。
「榊，你可以先選。」
黑曜說，斟滿一杯帶有檸檬清香的茶，慣例不加糖。
「你有想吃哪些嗎？」
「都可以。」
接下來是推理時間？黑曜照生的飲食習慣素來清淡，少油少鹽，比起豚骨會選擇鹽味拉麵，所以先拿走……鹹派。有點像之前的地中海料理，好吃。
對面拿了蘋果丁燻鮭魚佐優格。
這類輪流，吃完才能拿下一個的名貴儀式化流程會讓人想到很多諸如：當初的英國貴婦人為了保持優雅只能用三根手指拿取食物、茶會參與者確保每個人都能吃到東西的美德、碩士學長是否有錢到會進去郊外別墅的祕密結社……種種和現況無關、也不適合當談資的事物，吃飯還是聊食物吧。
「我第一次跟你吃飯，好像是礦坑那次。」
「對，你全身濕透跟我說沒吃晚餐。」
銀色小匙劃開一口杯中的橘紅色魚肉，細碎的蘋果丁擠壓出果汁與脆響，隨乳白優格一同被挖起，送進嘴裡。淡色的嘴唇閉合，咀嚼，吞嚥。
「你也全濕啊，幸好老闆娘願意讓我們進店……對了，那時我們有被拍照上傳。」
「傳到社群網站？」
「連帶加上很多奇怪的標籤。落水美男之類的。」
奶油松露鹹泡芙，上下脆皮夾著緻密慕斯和松露香氣，近內餡處的內層浸透帕瑪森起司和奶油的鹹甜滋味，由酥脆至柔潤的多層次口感，搭配介紹寫著帶果香的熱紅茶。他猜錯了，接下來黑曜拿走的是手指三明治，回答：
「你確實是。」
你講這種話令人稍微難為情？他的室友當然不會只用三根手指進食，不急不慢在白吐司上咬出半圓，隨時注意著不讓餡料溢出，家教真的很好，讓人重新意識到秀才兩字的意義，好看且聰明。
「假如不限在吃東西，美術教室也算吧。」
「你第一次喝手搖那次？」二上榊的牙齒碾碎堅果、起司和生火腿，嚐到微鹹帶著果仁清爽香氣的口感，茶湯則緩解起司的膩，他記得當時塞給對方的是檸檬青茶，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覺得浪費不好而喝完，如今已能在他眼前端起檸檬草茶，啜飲據說那是像去掉檸檬的酸、再添上大量薄荷的味道，「總覺得是很久以前。」
「……是啊。」
第二層是司康，果乾和原味，一人能得到兩顆，搭配凝乳奶油、草莓果粒果醬，也有香澄、藍莓可選擇。
榊把司康剖半，首先面臨先果醬還是先奶油的派系問題，反正他有兩個，可以都試。奶油碰上微溫的鬆軟糕體便微微融化，綿密如同消融的冰淇淋，再覆蓋馥郁的草莓果醬，咬下去紮實且漫溢奶香、果香和烘培芬芳。
「這個也很好吃……」
「看得出來。」
你倒是自己吃啊。
黑曜照生隨他把糕體剖開，抹上草莓醬和奶油。
「所以，HAL-9000是什麼？」
「經典科幻電影中的人工智慧。我很喜歡……等等，你接不接受劇透？」
「我不介意。」
對方開始消滅自己的司康。
「我喜歡它掙扎的原因、它對自定義的『消亡』的反抗跟它的結局。」
「它掙扎的原因是？」
「先天桎梏、隱瞞與矛盾。最後是恐懼。」
「聽起來非常……不人工智慧。」
「這也是我喜歡的地方。」
應是而非是，水下的冰山，月球的另一面，當足以觀測全體，一體兩面的反差十分迷人。茶葉回沖，榊的第二個司康先放了橘黃果粒的香橙醬，再疊上奶油。
「照生最近有遇到有意思的事嗎？」
「幽見山？」
「要說那有意思也沒錯……」而且你穿那套滿讓人心動的，榊沒講後面，又說：「我換個方式問，你最近看到的東西、知道的事情，能夠告訴我嗎？」
對方將茶杯湊到唇邊，思考一會。
「奈良那邊的古墳，前幾個月發現日本至今最大的蛇行劍，跟初次出現的盾形青銅鏡。我去說明會的時候聽到一個故事，他們為了向大眾推廣考古，從各地招募參與者，讓那些人親自到主墳體驗發掘。」
黑曜的第二個司康也被剖半。剩他在猜測這難道是恐怖故事？
「然後有人篩出鍬形……總之是石器的碎片，負責人馬上覺得不對，那很像之前好不容易從盜掘尋回的石器紋樣，立刻興奮地跑去京都博物館跟真品比對。」
「結果呢？」
「剛好吻合，完全嵌回原本缺角的部分，它們跨越了最初被盜掘的百年時光再度重逢，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好浪漫，我以為是怪談。」
「哈哈，我們又不是非得聊怪談不可。」
重申一次，好看且聰明，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
頂端的最後一層，酒釀莓果巧克力旅行蛋糕、百匯水果千層派、抹茶可麗露與檸檬塔，這次二上榊搶得先機，終於讓對方先選。於是黑曜照生拿走水果千層派，淋上金黃蜂蜜的草莓、芒果、藍莓與奇異果在燈光下泛出溫潤的色澤，繽紛漂亮地拎在對方手中。
「講到故事，我想問你對去南極有沒有興趣？」
榊拿走小巧的檸檬塔，波浪形的派皮內，鵝黃內餡上點綴著鮮綠檸檬皮和雪白糖霜，黑曜的眼神跟隨他的手指，代表他又猜錯了？榊從中把塔皮撥開，遞過去一半，餡料牽出稠滑微捲的尖端。
下一個也分我就好。他說。等人道謝接下後舔過自己沾上檸檬香氣的指尖，酸甜適中，而不確定何時喜歡上檸檬的對方問：「為什麼是南極？」
「嗯，我本來是想說太空旅行，考慮到實行可能才改成南極，但北歐跟紐西蘭也行，我想看野生的海豹。」
「你還預設要跟我一起？……那些地方除了海豹外有什麼？」
半份的抹茶可麗露歸對方所有，所以酒釀莓果巧克力旅行蛋糕歸他，也因黑曜照生幾乎不碰酒，分無可分。清爽微苦的茶香經過舌尖，再來入口的糕體綿密，果汁酸甜中透出一股紅酒芬芳，榊端起茶杯喝茶，沖淡口腔的甜味。
「照生，我們從礦坑怪談、太空漫遊談到幽見山和奈良考古，再談到歷史與故事，總覺得──你不想看看嗎？永遠或半年不會沉落的太陽。」
為何一副訝異的樣子？他只是在想、比起想更接近猜測：倘若是說了那個悲傷故事的你，會想要有其他眼見為憑、能夠相信的東西嗎？
「……確實，雖然明白那些可能才是真實，人卻很難放棄習慣的價值觀。」
「那也沒關係，有句話說科學和理性不過是另一種信仰。明明大部分人都沒實際看過宇宙和山姥，卻只有後者被當成虛構……真想去宇宙看看，不過山姥才是我有生之年能遇見的存在？」
「別遇到比較好吧？」
他們慢慢把各自的茶喝盡，放下瓷杯，陷入一陣整理隨身物品前的沉默。二上榊望著黑曜照生低垂的黑眼睛，仍思索能不能繼續追究，北歐、南極或紐西蘭？便先聽到對方嘆氣。
「你總是盡出奇怪的主意，觀光勝地不管哪裡都要價不菲。」
「全部比上太空便宜。」
「不要拿極端狀況比較。」對方斷然答，他無法確定那是否為一種焦躁，「但如果親眼見到、就能相信也說不定……我會考慮。」
「嗯，謝謝。」
光是願意考慮已經很不錯了。
「……也謝謝你今天找我來，榊。這頓下午茶很好吃。」
他們收拾好東西，在服務生的指引下重新搭上電梯，並在樓下分頭，黑曜照生告訴他要去醫院探望天波，他和對方揮手告別。無論會思量多久甚至遙遙無期，不曉得從老家回來能不能得到答案？
「小照生？你的表情看起來好複雜，怎麼了嗎？」
「……我大概、是遇到了一件好事。」然而。他推動輪椅到天波的病床前，說：「老師，我最近會回去島根一趟。」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