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T 04-3.愛與恐懼孰深
晚安,各位晚安,這裡是代班的夜晚電台。大家是否有看昨天的新聞呢?結緣攤的話題因為記者會和各種傳言沸沸揚揚,總覺得令人有些不安……但請聽眾們不用擔心,畢竟警察先生們都這麼正式的否定了,一定沒問題,目前我和交往對象也過得很好,對方連邀我出門都很少……或許有人會好奇如果收到邀請我會怎麼辦,嗯──我大概會試著撒嬌,請那個人留在家裡陪我吧!如果被拒絕的話……再說!
もしも願い一つだけ叶うなら
君のそばで眠らせて
どんな場所でもいいよ
二上榊亦步亦趨跟緊新娘,前方的黑曜照生捉緊他的手腕,逕自前走,皮膚相觸的位置乾燥柔軟,對方不發一語等待他的辯解或回答。明知有問題,明明拆開了結緣袋,為什麼和新娘來這裡?
「照生,在我自白前,能問你對整件事了解到哪裡嗎?」
對方大概皺了眉頭,仍告訴他狀況,榊沒想到人是跟他的追星同學一起找人,好稀奇的組合,他以為室友不擅長應付那種類型。黑曜讓攤主把他的名字跟頭髮裝袋交付,理解如何抵達幽見山和新娘的裝束,租借白無垢換上,前來山道,一路向上走就看見他坐在地上看手機發呆。
「我的頭髮是在哪……」
「上鋪的枕頭。」
「麻煩兩位了……但為什麼是頭髮,有涵義嗎?」
「……你真的有要回答我的問題嗎?」對方側過臉看他,被面巾遮掩而看不見表情,在他連聲應有後才解釋,「我想是需要人身上的一部分,指甲或手指也行,頭髮只是相對簡單。有種說法是被分開的部位和身體仍有連結,結緣袋是成對的,把新郎跟新娘的袋子交換就會吸引彼此相遇。」
遇見白珀鳶尾那天他確實是突然想去展演空間沒錯。
對方的嗓音接著響起,換你了。
該來的總會來,榊深吸一口氣,期望山上的清冷氣息能帶來些許勇氣,可惜沒有,餘他坦白自己打開袋子是看完新聞當下,但初次遇到白珀鳶尾就知道狀況不對,因為護身符有反應……「抱歉,先別生氣,會繼續下去是因為我非常好奇──照生,你有喜歡或愛上過別人嗎?」
「……什麼?」
「看來沒有。我也是,從各種作品或娛樂得到關於愛情的知識,但並沒有愛的經驗,所以我很好奇,想著如果是『命中注定』應該能讓我體會,實際也如我預料,即使困惑,那種情感卻讓人義無反顧,如果鳶尾早點邀請我,我一定……」
「我有猜到你想嘗試的是『命中注定』而不是對象,告訴我重點。」
好兇且不接受糊弄,鏡片後的黑眼睛該是十足冷淡。雖然他有錯在先。
「拆開袋子後我希望至少能和鳶尾道謝,就在徹底遺忘前想辦法記下路線,來山腳見她,本來準備告別完就回去……但後來我被說服了。因為她指著我來的方向,問我那邊有什麼。」
他的室友沒有回應,似乎完全無法弄清問題的涵義,榊也不期待對方理解,黑曜照生認真且努力,每天早上六、七點起床,十一到十二點就寢,驅魔、研究怪談、照顧恩人、拿系獎學金,好像活著本身就是一件重要大事,令人光注視似乎就能繼續忍受。
而當他順著白珀鳶尾的手指方向遠望。
「我看到住宅、道路、高樓大廈、其中是密密麻麻的人類,在那之外再度重複,住宅、道路、高樓和人類,漫長而苦悶的日復一日,生活、生活和生活……然後鳶尾不顧灼傷牽起我的手,問我願不願意跟她一起走。」
蒼白寂寞的肌膚,迥異於人類的冰冷觸感,花朵的芬芳混合蛋白質受到高熱而質變的氣味,一切歷歷在目。
「我嚇得不輕,照生,人的皮膚加熱過一定程度後會發出那樣的味道跟……她緊握著我,等待我的回答──我不想毀掉她,我逐漸接受生活的本質,但有一瞬間,比起與生活共存,我情願被她毀掉。」
於是他們迎來漫長的沉默,黑曜把他抓得更緊,加快步伐地不斷、不斷行走,第一句話的語調又是如此輕盈。
「我不明白。」他的室友終於回頭,揭起象徵死者的白布,好看的眉頭糾結在一塊,底下是通透鏡片、漆黑眼睛和纖長睫毛,他湧起一股微妙的罪惡感,對方問:「活著對你來講這麼糟?」
「有你跟樒跟不少有趣的事情,其實不糟,但也沒那麼好。」榊笑起來,試圖緩和氣氛,他想著黑曜照生還來找他呢,「真的很抱歉,是我的問題,謝謝你再給我一次面對的機會。無論如何,就先平安出……去?」
鳥居。
斑駁、古舊卻莊嚴的巨大界線矗立在道路盡頭。
黑曜順著他的視線,跟著喃喃出聲,「為什麼……」鳥居後方,張燈結綵的簷下有誰拉開門扉,身著白衣的人們提著一盞盞火光魚貫而出,整齊劃一地朝他們招手,依稀有他在半路遇見的老嫗身形。
「照生,我還踩在無悔之路上,所以……」
「我知道。別回頭,往前走。」
黑曜照生鬆開他的手腕,卻在下滑到手掌時被他一把握住,榊遠望那排蒼白枯槁的人影,胸腔的窒息感必定是無法比擬的愧疚和追悔莫及,對不起讓你跑這一趟,對不起將你扯進來,「對不起,請相信我至少、絕對會讓你活著出去。」
「……把刀子收起來,榊。『幽見山』怪談需要『新郎』跟『新娘』。」
「哈哈,這是希望我不要讓你未婚先守寡?不用擔心,婚根本沒結,努力認真又好看的你一定……」
「我沒有找別人婚儀的打算,跟我進神社想辦法。」
你這是什麼台詞?二上榊來不及回話,便被對方牽進鳥居。
恭候多時。新娘將化作替夫婿指引幸福的嚮導──請堅定不移地相信著永恆、相信著幸福,在彼此的夢中消解、腐朽、融化,邁向結局吧。
它們說,嗓音像是森森白骨彼此摩擦的塵埃,應是給予二上榊提燈的婦人領著他們到後方規模頗大的宅邸,順著緣側抵達休息室,紙門之後則是另一位跪坐的白衣老嫗、梳妝用具和衣裳,「稍後將開放賓客入座,還請兩位在這段期間整理儀容,盡速梳洗、更衣與裝扮。」
婦人向他們行過禮,掩上門片之前卻頓住動作,下秒榊搶先攔在那些佈滿風霜皺紋的指尖前,亡者果然不適合碰到他,但對方伸手的黑曜照生本人安靜著,彷彿用雙眼細細打量……明明看不到?
「……您的衣襟又壓反了呢,在這要遵循另一套規則。待會請記得讓裡頭的人整理。」
「我知道了,謝謝您提醒。」
對方闔上紙門離去,剩他沒理解所以然。衣襟壓反?但右衽才是正常情況,左衽是喪服……啊。
「畢竟白無垢一個人穿不上,我也不可能請人幫我壓左衽。」
黑曜照生無所謂地回答,解下面巾和緞布頭紗後背對他脫掉打掛,將配件一一取下,置好,去解腰後結在正中央的掛下帶,遭逢困難,榊阻止一旁起身的老嫗,協助拆去如蝶翅的文庫結,讓人脫掉素白振袖,露出長襦袢和包裹在潔白足袋中、踩著平底草鞋的腳。
「是我同學?那我不是第一個看到……咦、嗯?」榊半掩起嘴,退開數步,見對方逕自把衣襟壓好,讓輕巧從他手中接過腰帶的老嫗依序打好結,後者接著拾起外罩與飾件,純白中唯一鮮紅的結緣袋格外顯眼。
「你沒把袋子拆開……」
白淨裝束層層束緊,安上配件,頸後的碎髮掃過和服衣領。對方回過身,走到他面前,微微仰起的容貌和二上榊在宿舍見到的相仿又相異,後梳瀏海下的額頭白皙飽滿,而後是端正而漆黑的眉眼,帶著比起愉快更接近習慣的笑意……看過電影、逃出礦坑後有改變嗎?大概吧,但他記憶中的黑曜照生該更加認真、倨傲,在新宿車站對他的逃跑毫不客氣,窮追猛打──
「打開會失效,榊。我怎麼找得到你?」
連這種不留情的地方也好可愛,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帥哥。他居然要被命中注定捉弄第二次?
「借我過,頭紗也得戴回去」
榊得很努力才能把手只按上對方肩膀,取代用手掌或指節去輕碰那張臉的念頭。
「照生,我有點……不,非常難為情。拜託你講點破壞氣氛跟這種衝動的話。」
對方挑起眉毛,思索一會。
「我會把你這幾星期包含現在的所作所為全部告訴二上樒。」
「好請住手多謝你我徹底清醒了──!」
「說笑的。我不想讓事情更麻煩。」
完了,還是好可愛。他可以凝視對方的眼睛一整天,再一整天……不能再看下去了。二上榊轉身取得緞布,別著臉遞出去,只聽聞老嫗一句熟悉嘆息──「令人想起你總是被狗從後山帶回來了呢,榊,沒想到連結婚地點跟對象也讓人放不下心。」
他回頭,喪服老嫗替同樣愣住的黑曜照生覆上頭紗。
「……外婆?您不是死了嗎?」
「唉,講得像你在這山上看過幾個大活人似的。」對方搖頭,領著他室友先去旁邊的軟墊跪坐好,指向摺好的黑紋付,「先換衣服,再討論正事。」
二上榊明白,婚禮邀請親屬參加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尤其是在鄉下些的地方,老一輩的人彼此都認識,情感連結強烈,他老家又屬當地大家,喜事自然會見到許多稱謂得多想三秒才能叫出的人。
「他們都在龍宮,只有我作為你的親屬代表參加……要不是你弄成這樣,誰想來這種地方。」
外婆將紋付直接穿在他的襯衫外頭,壓好右衽,仔細把露出的衣料遮回服飾,給的理由正經八百。要是你下山,這套衣服消散怎麼辦。
「也要能成功離開就是了。我會說明情況,你跟你的朋……新娘?去想辦法。」
眼下情況看起來對老一輩人衝擊好大。
「照生姓黑曜,先稱呼為朋友就可以了。」
「黑曜嗎,他那邊來參加的『人』不少,但不曉得立場,先提醒你們一聲。」
以化解亡靈寂寞的結緣攤作為入門磚,幽見山怪談起源自過往替山神娶親,祈求豐收與風調雨順,如白珀鳶尾所述,當年新娘要獨自走上無悔之路,無論回頭或抵達山上的神社,從此神隱於山。而在人們早已不相信這套敘事的現代,代表界線的幽見山不再是山神或古時怪談的領地,成為了更加簡略與直覺性,劃分生死的黃泉國。
「外婆,您剛才是不是稱呼別人的信仰為怪談?」
「比起龍宮只是不可考的東西,你認為神隱沒有令人恐懼的要素嗎?」老嫗從鼻腔哼一聲,「新郎跟新娘只是稱呼,在幽見山上完婚的是『生者』和『他物』,若非你朋友踩在那條線上,原本也不能靠這種方式找到你。」
是指走過千引石界線的事嗎?
「……我想和您詢問,有新娘作為嚮導,為什麼無法走出幽見山?」
「新娘將化作替夫婿指引幸福的嚮導。既已上山,沒有新娘便會迷失,跟隨新娘便會抵達神社。」
結果當時他不是回頭慘死,獨身迷失,就是跟室友一起抵達神社。希望這能讓對方不那麼介懷。
「如果從山神跟新娘結婚的方式來看,我象徵山神難道不能下山?」
「榊,幽見山已經變化了。那樣看你頂多算嫁妝。」
他的外婆鐵定在皺眉。但當黑曜照生的嫁妝聽起來滿好的。
在新娘引領下走過無悔之路,整裝,再由各家的一名亡者領入會場,喝交杯酒,新娘奉奏神樂,彼此宣誓,最後一同入柩封土,即是幽見山婚儀的流程。扣除最末,這跟二上榊理解的神前式大致相同,交杯酒象徵新娘此後屬於新郎,神樂作為對新人的祝賀,宣誓則如同西方,代表在神明前誓約。
「為什麼是新娘跳神樂?不是巫女嗎?」
「依據最早的版本,嫁給他物的新娘即是侍奉神的巫女。大概也沒有多少現代人會跳神樂。」
「抱歉打斷兩位,能回到如何離開的問題嗎?在這座神社可以回頭,但外頭還有無悔之路,就算我領路也會回來。」
他跟外婆同時看向黑曜,對方則取出未拆開的結緣袋,修長的手指捏著飽滿紅袋子的束帶,說:「無悔之路,回頭只是舉動,代表的是『反悔婚約』。」
「所以從目的面來看,只要我想跟你結婚就沒問題。」榊恍然大悟,隨即陷入思考,「提到這個,動作上的回頭到底怎麼算?這有點像歪理,但假如我從神社離開,踏上無悔之路一直走,這樣我沒回頭也沒反悔,加上有新娘,等於可以下山?」
「……你未免想得太簡單?」
「但是照生,幽見山怪談本身並沒有給黃泉新定義吧?那它就是最普遍的黃泉、冥界、三途川……怎麼稱呼都行,世上不是有很多類似的故事嗎?奧菲斯、伊邪那岐、太陽神拉,通通能返回人世,詩人但丁甚至旅遊過地獄,代表『這裡』在幽見山的規則外,本身是能夠離開的地方。」
「你說的故事,結局不外乎單人獨回、雙人殞命。扣除一個人往返的,其他不是吃了冥界的食物、拋下妻子、回頭……」對方止住話語,抬眼看他,「因此這裡才是這樣……你說的或許可行,榊,我不能帶路,離開時你得走前面。」
敲門聲又起,他們立刻安靜,門外幽森傳來宣告,賓客已經全數入座,請新人們入場。他的外婆嘖一聲,此刻格外親切,把他們趕去牆角,拉開一條門縫,告知外頭新娘尚在著裝,再給他們一些時間。
「明白了,我們在外頭等候。請盡快完成。」
完全不是能逃掉的陣仗?他的外婆朝外點頭,對面又遞來一枚紅袋子,聲音屬於領路老嫗,「此外,這是新郎應該斬斷的留戀。」
「鳶尾?她沒……」
黑曜照生摀住他的嘴,等待他的外婆收下結緣袋,闔起門來告訴他們:
「外面東西不少,榊。先去會場,門我再想辦法,記得別吃黃泉的食物。」老婦人頓了頓,最後一次告誡,「你二十歲了,多少也該明白不是狗每次都能去找你,帶你回來,人也是。我已經死了,清楚後山道路的我們這代只會消失,你不該、也不能再毫不瞻前顧後地迷路。」
「……我知道。我不會再讓這種事發生。」
對方嘆氣,將結緣袋放在他的手上,而榊親手拆開紅袋子,將名字重新握回掌心,連同握緊對白珀鳶尾殘留的感謝、歉疚與友誼,謝謝妳讓我觸碰到愛的邊緣。他尚未弄清結緣袋的原理,但回到邏輯問題,若是沒有命中注定,兩不相欠,留下來的或許便是真實。
「至於你,黑曜照生,我不曉得你為何踩在半生半死的界線,但若是不願被掠奪殆盡,就先交給別人吧。他會還給你。」
「謝謝、您的建議。」
入場。黑曜照生垂首緩步行走,二上榊則用眼角餘光打量會場,他們兩側跪滿了身著喪服、白布覆面的人群,高矮不一、男女皆有,幽暗的視線彷彿穿過布料,全部注目著他們。照他外婆的說法,這都是他室友的親朋好友?太多了吧?期間有個小孩子擠出人群間,從側邊悄悄和他揮手……有栖?
「為什麼會在這裡?」、「這樣沒問題嗎?」、「我們有資格討論有沒有問題嗎?」、「但他應該屬於……」、「難道門永遠不會打開了嗎?」、「那我們將永遠……」他的室友仍低著頭,不想去看、去聽見一切他無法理解的事情,細碎惡意與困惑的耳語間將雙手靜靜交疊在腹前,從頭到腳端莊合宜……哎,要是外婆來不及,他最後血濺當場也不會多好看,總之沒必要太正式。
照生。他低聲問,「我有點不安,你的手能借我嗎?跟剛才在山路上一樣。」
他的室友終於微微仰起頸脖,朝他側過臉,白巾遮掩下他依舊熟悉這個反應,大約是:你在說什麼啊?但對方鬆開雙手,遞給他,二上榊從善如流的握住──不曉得過去發生什麼也沒關係,反正誰沒有抱著幾個秘密,不確定未來會怎麼樣也沒關係,反正盡是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掌心傳來的體溫偏低,他嚴肅懷疑是體質的問題,但握住他人肌膚的真實感如此溫暖安心,好像就能不再把同理他人作為幻想,就能相信著某種飄渺又確切的情感直視前方,把歐律狄刻未跟在身後的擔憂,以及望見面目全非伊邪那美的恐懼全都拋諸腦後。
走道的前方是一個寬敞的箱子,一具足以容納兩個人的棺木,後方是無止盡的漆黑深淵,他沒看過更糟糕的結婚場地。當他的外婆欠身退下,覆面儀官示意他們面對眾人,令全體賓客起立,揮動手中的御幣,獻上祝詞。
接下來就交給外婆了。他也得盡量拖延時間,從把交杯酒很慢又小心地倒進衣領開始。
小中大三個盅,各分成三次,共九次喝完,第一杯新郎先開始,榊鬆開對方的手,雙手捧起鮮紅的小碟子,冷涼液體沿著下顎娟娟淌進衣領,感謝過去的祖先,他把碟子交給黑曜;第二杯由新娘起頭,他從對方手中接過中碟子,象徵此刻起將同心協力度過此生,最後又輪回他先捧起最大的紅碟,期許未來全家平安、繁榮興盛。
「奉奏神樂──」
但門還沒有開,眾目睽睽。
儀官又喊了一次,奉奏神樂──黑曜照生側頭看他一眼,輕巧站起身,脫去打掛。他連忙抓住對方的手。
「等下、等下,照生!」
「我會跳。」
「啊?」
「雖然是我老家的版本。」
你是指跟這些白衣人學的?不對,他要問的不是這個,雖然他沒弄懂剛才的怪氣氛,「我不確定怎麼問……你不要緊嗎?」
「……沒關係。」為什麼被問這個問題要一副愉快的語調?對方捏過他的手,抽開,「不用擔心,榊。」隨即走到人群讓出的會場中央,彷彿在做某種準備般停下,伸手脫去鞋子和足袋。
二上榊忍不住困惑地啊了聲,向前的身體被旁邊的老婦人扯住袖子,拉回去。
四周傳來規律的彈弓聲響,啪。一下又一下。啪。其中的黑曜照生腳踩步伐,緩慢揚起雪白的振袖,順著逐漸加快的節奏彎腰、轉圈、起舞,緞布飛揚出美麗的圓弧又落下,虔誠而漂亮,榊的目光卻只落在衣擺和地面的交界,不時閃現的腳掌和腳踝並非皮膚的顏色,而是色深近褐、近黑,類似受創過後重新癒合的傷疤。
他反手扯住一旁老嫗的袖口。
「婆婆妳是、您是照生那邊的人吧!那是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那樣?」
「……那是我們犯的錯誤,二上榊。」對方的嗓音低啞,「你已經和他走到這裡,確定要跟我們尋求答案嗎?」
「我──」
他閉上嘴,似乎聽見老嫗傳來一聲嘆息,把手中的燈籠塞進他手裡。
「將你的血流入蠟燭底座,點燃火光逃出這裡。新時代的孩子不該踏入黃泉。」
榊忍不住皺起眉頭,「這句話?您難道是……」
「準備好,門要開了。」
在黑曜照生將手伸向漆黑天花板,試圖抓住什麼般的一曲結末,全殿發出轟然巨響,每扇能打開的門盡數揭開,老嫗、竄出人群間的女孩子和他站在門口的外婆異口同聲,「快走!」
他衝向會場中央,猶記新娘要在身後,所以。蹲下來。他問:
「照生,你該不會想穿著那套跑步?」
「……交給你了。」
「了解。要抓緊喔。」
絕對會讓你離開這裡。
二上榊拔腿狂奔。
襯衫以外,他也討巧地沒換長褲與鞋子,榊想起以前也和老家的狗在山裡面像這樣賽跑,真是件令人懷念得不禁笑出來的事情,只管想著往前進,想著踩穩每一步,想著如何比白色的大狗跑得更快,拋開作業、社會與隨之而來的所有疑問,無憂無慮的時光。
「慢一點,你跑太快了。」
有人說,他反射想回頭的腦袋被一雙舒適的手扶住雙頰,固定向前方,他問:「不會被追上嗎?」
「他們不會追來,這跟他們的利益相悖。我們要處理的是幽見山。」
「那幫我拿口袋裡面的瑞士刀,剛才你的熟人有給我燈,說把我的血放進去就行。」
「……那裡每個都是我的熟人。」黑曜說,夾緊他的腰保持平衡,用刀於他伸出的指腹劃上一道,看他嘶氣著把血按上鐵製底座,發出火光,隨即拉起紙遮罩,成為一盞手持燈籠,在對方手中發著暖而不燙的光,驅退黑暗。
「看多少次還是覺得很神奇……」
「是嗎,但我討厭火。」這是要他怎麼接?而黑曜照生嘆出一口氣,「別跟我說你不好奇,在下山的這段路我會回答你的問題。」
「你今天也太大放送?」他一步一步慢慢走,狂奔的心悸和騷動還留在胸膛,穩穩按在他臉龐的手指可能也有一點效果,「那麼,這套衣服應該很貴?如果你不介意分期付款,我幫你出全額。」
……哈哈。對方在他耳邊愉快地笑了,哈哈哈。他真難想像黑曜照生的表情,「你剛遇見已故的家人,看完我跳神樂,還差點跟我一起被活埋,結果你居然先問這個?」
「照生,我並沒有不識趣到逼問千里迢迢來黃泉找我的人喔。」
「你就當成結緣袋的效果接受吧。……而我也沒有無情到,足以沉默面對毫不窺探、一無所知就接受跟我一起死的人。」
「這本來就是我的錯……」
重量壓上他的肩膀,簡直跟被從身後抱住沒兩樣。
「你不問也沒關係,我想講。」
接下來我要說的不是怪談,是故事。
以前有個地方……或許是因為過去過得很辛苦,並不相信太陽或所有其他美好的東西存在現世,他們認為日落是太陽回到了屬於靈魂的地方,人誕生這個世界就是在受苦,努力活著是想得到死後前往黃泉國外常世的門票。
「柏拉圖翻炒基督教再撒一點冥界調味料?」
聽我說完。村莊西方有個深得沒有盡頭的洞窟,為了要讓太陽願意再來到人世間,要討祂的歡心,最接近太陽的東西就是火,於是他們將火燒過的東西送入洞中,相信火焰的供奉能令黃泉與人世保持暢通,日光也能重回大地。
「天照出岩戶再混……伊邪那美?」
有點相似也說不定。每隔十二年,作為令日光重回大地的誘餌,作為討好太陽的進奉,作為日神不再孤單往返黃泉路的陪伴,祭品光是通紅還不夠,得要燃燒直到漆黑得發亮,陽光方能普照大地──也被稱為黑曜照生。
「……啊?」
對方用力扶正他的臉,「別回頭,繼續往前走。」
我的腿都是燒傷,神樂時露出的只是一部分……大概是燒過的地方都被拿走了吧?醫院中說的骨頭、肌肉跟整條神經都正常是真的,只有神經末梢受損,但不知原因地無法行走,半生半死,黃泉門未開,我也不怎麼喜歡別人看見這些。
「醫院的時候……」病號服會露出腳。
嗯。本來似乎有新時代的孩子不該再接受這種風氣的風聲,可惜的是,我早千囍年一年,當時又逢連日大雨,最後還是依循古老愚昧的傳統,但天氣真的很糟,只燒到一半就扔進洞窟內了,外頭還發生山體滑坡……哈哈。
對方把他抱得更緊,聲音平穩柔和,二上榊忍不住覺得背後揹的人真的很不像黑曜照生,好恐怖,但說實在他從沒自信能自稱了解室友,就像怪談跟宇宙真理,然而存在先於本質,既已來到眼前,他會接受再做出判斷。
你說因為人的皮膚加熱超過一定程度而發出的味道嚇到,但我確實聞過自己發出蛋白質燒焦的氣味,所以我痛恨自己跟他們信奉出的存在、所有以訛傳訛的人以及火,除了……故事說完了。你相信嗎?
對方問,簡單地。榊想嘆氣。
「照生,別在不能回頭的時候說正事啦。燈不想拿也能給我。」難怪奧菲斯會想確認歐律狄刻的存在,難怪伊邪那岐不願把伊邪那美帶出黃泉國,「另一個問題,我相信故事,不相信日神,畢竟太陽是恆星。」
「正因為你不能回頭,想講什麼都是我的事情。」對方聽起來終於正常一些,稍微放鬆了手臂,又說:「這樣就好,別讓祂變成別的東西。」
途經冥土,山道口就在前方,他一步一腳印,穩穩走出幽見山,蹲著準備把人放下來,卻被喊停。黑曜照生放下燈籠,轉而取出結緣袋,在他面前拆開,仍將他的臉固定向前方。無論剩下什麼,在命中注定以外的那些或許可被稱為真實。
「最後有件事想問你,榊。美術教室、異界車站,幽見山又是一次。」
「嗯。」
「下次你會來嗎?」
「會。」
二上榊如與白珀鳶尾相約的咖啡廳,在思索前回答了,從而理解僅剩為真的喜愛和其意義,如果再被詢問,他一定能如此回答,外頭有住宅、道路、高樓大廈,密密麻麻的人類,漫長而苦悶的日復一日,生活、生活和生活……還有二上樒、黑曜照生和老家的狗。再見了。
然而此刻他們得先換回預先備好的衣服,趕在凌晨有人上山前離去,順便買了便利商店的早餐回宿舍,決定吃完再睡……榊想聽點聲音,令手機接收廣播頻道,遭逢今日最後一個靈異事件。
あなたのその腕で
私はまだ 私でいられる
Could you get me out of this cipher?
晚安,各位晚安,這是最後一次的深夜電台,離別是我甜蜜的憂傷,請允許我輕聲告別至破曉,然後誠摯地祝福。因為我遇見了,因為我目送了,於是我相信著,若是具備著愛、智慧與勇氣,各位一定能把愛人從冥界、黃泉、地獄、陰間、彼世、天堂、三途川、極樂淨土──無論怎麼稱呼,帶回來。
「五點不算深夜、吧?」榊咬下自己的土司麵包,見到日出第一道陽光從窗簾外射入室內,意識到自己集齊了跟黑曜照生吃過三餐加宵夜的成就,就差一頓下午茶,「而且為什麼是愛人?」
「不是因為當時我穿著白無垢嗎?」
「等等,這是指我們?」
「應該吧,那個DJ聽起來是會去幽見山的人。」
「……那這是誰在說話?」
「誰知道呢。」
OMK
「所以,還很好奇嗎?我的腳。」
「……好奇,但不勉強。」
「要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