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T 04-2.愛與恐懼孰深
黑曜照生再次挪動輪椅後撤,閃過青年邁出的步伐,眼前本能般自動縮減距離的人是他不擅應付的類型,連讓對方把前因後果交代清楚也花了不少時間。
凡求良緣者,皆可自結緣攤獲得結緣袋,不須香油錢,只要在紙上寫上自己的名字,連同頭髮一起交給攤主作為交換,攤主會收走你的名字和頭髮另外裝袋,再從攤車上取下一個紅袋子交給你,而你將會遇見命中注定的對象。
聽起來不是二上榊會碰的東西。
要是真的缺交往對象,也不會從歷史學部博班學姊到要求入贅的學妹全都拒絕一輪,連他都略有耳聞,再打聽下去,果然不是他的室友自己靠近坑。
「你有他的頭髮?」
「怎麼可能,是攤主說代求的話只寫名字也行。」青年擺手,想拉他室友的書桌椅子來坐,又被他的目光逼得縮回手,繼續站著,黑曜示意人說下去,求到結緣袋後發生什麼,「當然是談一場命中注定的戀愛啦,亞莎完全是我喜歡的類型,令我一見鍾情……」
他打斷即將岔開的話題,「能請你說重點嗎?你為什麼過來?」
「你真的跟傳聞一樣有距離感耶。」
青年目瞪口呆,而他挑起眉毛,不甚在意。
「我以為你想幫他?」
「又還沒確定失蹤……對,我可以去找警察!」
「──我再問一次。你、為什麼、認為他失蹤?」
「抱歉我看了昨天的新聞報導!」
不曉得是哪個記者獲得內線消息,指出近期人口失蹤案的對象失蹤前都曾帶著一個紅袋子,滿懷喜悅告訴周遭的人自己陷入戀情,未有任何默默消失的跡象,卻在幾周後突然毫無音訊,頂多留下一封信表明自己去「幽見山」追尋愛情。
記者將這件事結合結緣攤在網路上大作文章,昨晚警方則召開記者會說明並無此事,請各位民眾不用惶恐。此外,也在最末慣例宣導心理輔導的資訊,呼籲若有輕生念頭請向外尋求協助。
看來這就是結緣攤的恐懼要素,借用日本每年失蹤約八萬人甚至以上的事實,可謂十分聰明。
「上週亞莎也問我明天要不要去幽見山。當時我一口答應,也清楚怎麼去,看完新聞卻越想越在意,猶豫後還是忍不住打開結緣袋……她常說我們是藉著結緣袋認識,希望我永遠讓它保持原樣,攤主也說拆開會失效,怎麼想關鍵都是它。」
青年頓了頓,像在尋找用詞。
「接下來……我很難說明,總之感覺忽然都不對勁,我回憶起的亞莎依然非常可愛,但卻少了強烈的……悸動?衝動?那種東西,連原本篤定的幽見山位置都想不起來。」
……那不能指望對方指路了。黑曜照生拿起桌面的手機。
「呃,黑曜……同學?你要做什麼?」
「打電話。」
他按下一眼找到的二上榊名字及通話鍵,等待鈴聲直到接通。
『……喂?照生?居然打得過來,你的手機好厲害?』
「你在哪?」
『幽見山的無悔之路……』對方的聲音忽然遠離,應是拿遠了手機,但依稀能聽見二上榊放得柔和的詢問:『怎麼了?』
『嗯』與『好』、『也是』跟『了解』,伴隨細碎沙啞的電波聲,二上榊的音量回到正常,『抱歉,照生。這裡不能後悔,分心對她也很失禮,那我先掛斷了。』
「榊,等……」
耳際一片沉寂。他旁邊的哲學系學生一副不曉得能不能問的樣子,最終仍抵擋不了好奇心。
「……他說分心很失禮,掛斷我的電話。」
「喔,他可能還陷在熱戀期。別在意?」
難道他看起來像是介意的樣子?黑曜照生深深、深深地嘆出一口氣,不曉得總會變成這樣的原因。
你來我往,又是一次。
眼前青年忍不住坐立難安,問他是否有其他想問的東西,沒事他先回去,隔天人沒回來再去報警……
「有。」
退到門口邊的人因他的答案猛地站直。他說:
「告訴我你遇到結緣攤的位置跟地理環境,連同當時的日期、天氣、時間、衣著、你做了什麼、在想什麼、有什麼目的、身邊有什麼身分的誰、從哪裡正要去哪裡──越詳細越好。」
新宿晚間十一點半,對方細數當天從展演空間離開──那個地方實在非常吵──去附近的深夜食堂吃點東西,沒喝酒──先從簡,有吃即可──為了消食獨自走回大學,途經繁華的街道,「就在這附近,」青年指著大路邊的巷弄深處,「我是先聽到車輪輾在地上的聲響,才看到攤車出現。」
對方所指的位置什麼都沒有。目前流程皆重複,天氣也和當時一樣,再來就是一個人或兩個人?不過能幫人代求,表示一次進行兩個祈願可行,那為何要限制人數?或是和日期有關?但網路文章指的是近期的失蹤案而非規律失蹤……
「你有邊走邊做什麼嗎?例如吃東西。」
「沒有,我跟現在一樣普通。」
「那你當時在想什麼?或想做什麼?」
青年閉起眼睛回想。
「除了想回學校之外……我記得剛看完小奈奈的演唱會,即使吃完飯,內心的激動也久久沒辦法平復,在腦海裡反覆回味……」
「請告訴我重點。」
「啊──你又知道哪些是重點了?」對方不滿的食指向著他抱怨:「學學你室友的美德,不要隨意評斷他人的話語、看法、界線和事情哪些重要或不重要,對每個學派保持開闊的心胸跟尊重!」
「……他會自己決定要相信什麼。算了,你說下去吧。」
「你這人……唉,我想著小奈奈真的好可愛,好想跟她談戀愛……不,我知道高攀不起,但還是會一無是處、平庸卻可恥地去想,如果我命中注定的人跟她一樣就好了。好想遇見命中注定的對象。」
好 想 遇 到 命 中 注 定 的 對 象 ,
如 果 我 命 中 注 定 的 人 跟 ███ 一 樣 就 好 了 。
喀噠。
喀噠。喀噠。
喀噠。喀噠。喀噠。
夜色正濃,靜默的空氣只餘木製車輪轉動,斷續輾過柏油路,神社般的屋簷一角自巷弄黑暗探出,簷下飽滿的紅袋子如風鈴搖晃,依稀透出攤內昏黃的燈光。黑曜照生抬手將人趕走,而對方竟遲疑腳步,剛才不悅的臉上顯出憂慮的神情。
「不用擔心,倒是你,被認出是回頭客不曉得會發生什麼。快走。」
他想想,補上一句沒什麼用的理由,「我也失蹤的話,四十八小時後你再報警。」
青年終於點頭奔離。
晚安,歡迎來到結緣攤,您期待著遇見命中注定的對象嗎?……哎呀,哎呀哎呀哎呀,您可真是,不知道算是我們的客人或等候者呢。但我可以試試,若您想獲得良緣,請在這裡寫上姓名,並留下頭髮給我。
攤主笑彎的眼睛如同月牙,黑曜無動於衷,說:「我想知道幽見山在哪裡。」
您說婚禮會場嗎?原來您想作為賓客參加?十分抱歉,這是新人們的隱私,不容許他人探聽。您不如結緣吧,這樣必定能與命中注定的人一同抵達那裡,獲得永恆的幸福。
「太久了,我找的人今晚就會結婚。」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命中注定的對象重複,著實婉惜,但您還是結緣吧,搶婚多不道德,命中注定也並非只有唯一,單看能否遇見而已。不過,若您想要從黃泉尋回他人,勸您果斷放棄,自古多少人下幽冥路,故事結局不外乎單人獨回、雙人殞命。
「我可以理解成這是堅決不說的意思?」
您不結緣也可,小的別無所求,但幫小的一個忙,別為難服務業──後面的語調驟然扭曲,因為黑曜抽出二上樒用自身血畫的符咒,出自和優秀乙方的金錢交易。
他的語句俐落且清晰,知道二上樒絕不會反對接下來的事情。
「那你就去陪他吧。我已經弄清怪談的劇本,每天晚上我都會來,見到你一次就殺死你一次,直到你跟你們整個系統被社會遺忘,或是我死為止。」
……您真是強硬又來者不善。可惜毫無意義,正如方才所說,古今多少人下幽冥路,總離不開單人獨回、雙人殞命,若想至少葬於同地,唯有結緣,比起因為沒有新娘而迷失在長路、因為後悔而慘死山中,這才是最符合您「尋人」目的的方法。
「你是指獨自去幽見山也無法抵達會場?」
這是自然。你該有所知,新人們受結緣袋相互牽引,相互戀慕,而作為解開漫長寂寞的交換,新娘化作替夫婿指引幸福的嚮導,彼此在永恆的夢中消解、融化,就算不同柩,只要結緣,您還是能體會葬在同地的浪漫之處……
所以幽見山怪談的劇本條件是要有新娘跟新郎,但據廣播中DJ的分享,女性祈求結緣攤也會靈驗,新郎跟新娘不過是代名詞……「知道了,我結緣。」黑曜照生收起二上樒的血符,乾脆拿起紙筆,攤主大大鬆了一口氣,恢復笑臉等著人一筆一畫將姓名寫好,又在看見工整端正的字跡時改變臉色。
「這個名字已經……」
「那又怎樣?新娘上次沒拿到頭髮吧。我不需要你攤位上的袋子,你把這個名字跟這捆頭髮一起裝進去另一種,交給我。」
命中注定並非唯一,怪談所為更是如此。
他不相信二上榊的好奇心會讓結緣袋完好如初。接下來剩新娘的問題。
路彷彿永無止境。
一路向上,兩旁深綠近黑的樹影密密麻麻壓境,簇擁著曲折荒涼的碎石路,隙縫生滿雜草,像是荒廢多時的參拜道,一路向上,夜晚無星唯月,風捎來清冷氣息,摩娑樹梢的枝葉,除此靜悄一片,沒有活物的生氣與蹤影。
二上榊不確定走了多遠或多久,時間自黑曜照生的電話後開始凝滯,在幽見山冰封如凍土,但他不累,白珀鳶尾也是,對方踩著小巧的步伐安靜地走在前頭,向著山頭漆黑的神社,時不時地調整重心,令頭紗和面紗不致滑落……穿著這套來接人,新娘真是辛苦啊。
「鳶尾,為什麼這裡叫無悔之路?應該有不少人上來才反悔?」
「……確實有很多,所以才叫無悔之路。提醒人們一旦踏上便不許後悔,不許留戀,回頭只有深淵,將永遠留在此處。」
對方終於轉身面對他,榊跟著停下腳步,又問:「只有生者不能回頭?」
「你不會想知道我在你身後、和當年回頭看見了什麼。」
「妳不是第一次走?死前能告訴我妳的事情嗎?」
他是真的誠懇,也是真的好奇,而白珀鳶尾再度前行,對方說接下來將要進行婚儀,說起很久很久以前,幽見山上曾有祭祀山神的神社,村中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選出適合的女性,成為山神的新娘,她們將穿起白無垢,別上山中採來的花朵,搭乘村民的轎子抵達山腳,獨自走上通往神社的無悔之路,神隱於山,人們再也不會見到那些女子。
「我不覺得山神是謊言,甚至相信之前上山的人可能在神社一起生活著,但我沒有走到盡頭……這條路一個人走太過漫長,榊。我想起了家人、朋友,還沒長大的金黃雛雞和新種下的稻穀,然後……」
對方頭也不回,自嘲地笑出聲,說:「都過去了。現在不過是結合往昔舊事的幽婚場所,無數靈魂在那枯等山外傳來的『命中注定』。」
「……至少這段日子我過得很高興,鳶尾。先不提『命中注定』的效果。」
「你不能尋求注定又奢望自由。」對方的嗓音恢復柔軟輕快,如過往白日相約,「我也喜歡這段時光,本來還以為那個攤主是隨意選人。」
二上榊將預備好的方巾取出,細心包裹手掌再握緊對方未提衣襬的左手,隔著布料感到絲絲寒氣,「反正走在妳後面就可以?」白珀沒有反駁,他便牽著對方慢慢前進,百代光陰在腳底奔流而過,直到一處岔路口。
白珀停下腳步,似乎也不解原因,其中向上的道路走來同樣身著白衣,白紗覆面的老嫗,提著燈的對方在他們面前站定,宣告:「白珀鳶尾,順位改變了。依循規則,妳只能帶他走到這裡。」
「……請稍等,這是怎麼回事?」
「二上榊拆開的結緣袋已失效,而別的『新娘』握著他的名字和頭髮。妳將回到神社,等待下個命中注定。」
「別的?但他──」
衣襟左衽的老婦人按上白珀鳶尾的手臂,榊見到新娘最後一次回頭,眼眸明媚慌亂,足夠使人心碎,再來他便手中一空,曾握緊過的存在消失了,眼前只餘老嫗一人。這是什麼發展?
「呃,婆婆,鳶尾沒事對嗎?」
「只是繼續等待而已。」
「但她等很久了吧?讓我跟她走也……」
對方將燈交給他。
「規則就是規則,你在原地等候即可。謹記切勿回頭,你還在無悔之路上。」
於是僅剩的亡者也走了,剩他遙望遠方的神社,不能向前也無法逃離。
等待、等待、等待。如同白珀鳶尾相伴孤寂和黑暗,守候等待。
腳邊的火光靜靜燃燒,二上榊索性坐上碎石地,摸到口袋中的瑞士刀,思考是否該先用血在周遭地面畫個圈,另一方面,他也不去介懷手機螢幕上動也不動的時間數字,始終盯著通訊人表上的名字,苦惱再撥打室友的號碼能不能接通,但方才是他先掛斷電話,畢竟再聽下去似乎會想反悔。
純白的衣料停在他腳尖。
榊猛地抬頭,佈滿繡紋的純粹白和服映入眼簾,雪白的面巾遮掩住來人臉龐,但這次的頭紗未別任何花朵,白珀鳶尾沒有回來,是另一個新娘。礙於眾多衣料纏身,對方緩緩彎腰,他不確定是想拉起他或碰他的臉,連忙喊停,用布包覆伸向他的手,握著,按下一種應該是被放置太久後,終於看到其他會動存在的衝動。
「好了。我的體質對……你們這類存在不太妙,建議你不要直接碰到……」
「──碰到會怎樣?」
對方單手揭起面紗,微涼月色下的容貌跟聲音讓他愣在當場。
「……照生?你為什麼在這裡?穿白無垢的你是世界上最帥的。」
但怎麼有這身衣服?
「哈哈,你的腦袋終於不正常了嗎?」
笑聲爽朗的人眼睛內沒有半點笑意,讓他覺得自己得把後頸伸過去給黑曜照生捏著,但事實上是他望著對方披著白紗的頭頂,彷彿迷路的小孩子,被一路領往向下的岔路,邊走邊拷問。
「這是我要問的。榊,明知道有問題,你為什麼跟新娘來這裡?」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