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T 04-1.愛與恐懼孰深
晚安,各位晚安,這裡是深夜電台。不曉得聽眾們聽過結緣攤嗎?那是一個總是出沒在深夜小巷的攤車,小小的木推車像是轎子,上方蓋著神社般的屋簷,簷下掛滿數也數不清的紅色結緣袋,每當攤主推起車子便風鈴似地搖盪。據說,若是你誠心祈求良緣,且遇見結緣攤時仍不改心意,攤主將取下其中一個結緣袋給你,讓你帶在身上,你就會遇到相互傾心、願意不顧一切互許終身的好對象……
是不是很讓人心動呢?簡直是命中注定的紅線。那麼,為了呼應現在我心中這股「想遇見這樣的人」的心情,接下來請收聽──
さあ はぐれぬように 手を繋いだら
绿の道を歩いてゆこう
「小奈奈啊啊啊──!」
新宿,展演空間,晚上十點。人群中的二上榊照著旁邊的人有樣學樣,一起舉起手中的應援棒──這會自動變色,超高科技──在歌詞傾洩而出前的間奏成為一波波淺粉色光浪的一員,隨光芒漸轉淺藍,台上的女偶像笑著和人群們揮手,「謝謝你們今天來這裡!」短短一句又掀起歡呼的浪潮,接著代表副歌的迷幻電子樂聲進入,女性伸出了彷彿要捉住聚光燈的手,再度唱起關於宇宙和愛的歌。
好聽歸好聽,缺點是表演場地人太多,擁擠悶熱,身邊還有淚如雨下吶喊的同系同學,早上以推廣之名問他要不要來看最近熱愛的地下偶像,人設是足以進到國家航太產業親手搭建火箭,在登月前先來放送愛與夢想。足夠有趣,不容錯過,當今串流發達,交給大數據用歌單串出連篇歌曲固然方便,聽隨機的深夜電台、表演者未知的現場表演也有種親自探詢心儀事物的魅力,於是他從對方的粉絲十件套中挑了螢光棒,跟來現場,直到偶像在安可後下台一鞠躬,人潮漸次散去,湧入一批新的觀眾。
他的同學心滿意足地跟他告辭,見到偶像的眼角泛著未乾的淚光。
「我這輩子沒白活……嗚嗚……等下還有表演,你有興趣也可以留下來繼續看,記得是搖滾團。」
正巧他對搖滾的接受度也挺高的。二上榊把追星道具還給對方,進到下一波狂熱的人潮,台上樂團從似水情歌到宣洩人生鬱悶的嘶吼樣樣精通,鼓點精準有力,電吉他的演奏華麗炫技,主唱到忘情處甚至用力踩上舞台邊緣的音箱,放聲邀觀眾一起,聚光燈下是被汗水徹底浸濕的染髮,他的周遭是呼喊與尖叫,並在男主唱跟同性吉他手唱完一曲後笑著額頭相抵、激烈擁吻的時刻達到最高分貝。
嗯,這團也好聽,可以放進歌單,但再待下去他可能會格格不入兼窒息,今天到此為止,回去能趕上深夜電台的時間,只是得戴上耳機,輕手輕腳些,以黑曜照生的作息此刻已經入睡。
隔天課堂上同學交給他一個紅袋子,整個人神神秘秘,說是昨天陪看表演的謝禮,『同樣作為單身戰線,不用客氣。』
『我又不缺機會?』
『你單身就是沒答應半個告白,沒答應告白就是還沒遇到命中注定的人,這是定義跟邏輯問題,不用跟我客氣。聽說結緣攤超靈,竟然在吃完宵夜的路上被我遇到,攤主人也很好,離開前祝福我能娶到美麗的新娘……啊,提醒你,別把袋子打開,他說會失效。』
好喔?對方逕自叨唸一堆,在教授進門後而溜回座位,剩一個小袋留在他桌面,紅繩束緊了封口,未知的內容物撐起完美的弧線。
「依據規則,怪談很容易受相信者變化……榊,你有在聽嗎?」
……話說回來,結緣袋果真異常靈驗,否則他也不會跟女性在下午茶時段的咖啡廳,津津有味地談些與莓果蛋糕不搭襯的話題。從又去展演空間的擦撞開始,一來一往相約已有數周,對方帶著鳶尾花的名字跟香氣,黑髮柔順,眼眸明媚而溫和,無論月球殖民地到怪談都能接話,也會告訴他未曾聽聞的知識。原來他喜歡聰明的人啊,又更了解自己一點。
白皙修長的手指在他眼前搖晃,粉色的指甲根部有淺淡的白月牙,榊點點頭,把面前瓷盤推過去,見到陽光灑在提拉米蘇與落地窗畔的女性身上,淺黃的大翻領襯衫與米白色長裙令對方整個人都輕盈自在,「有,再多告訴我一些妳的看法。」
對方接過他的蛋糕,以銀叉毫不猶豫從中分開,這種不客氣的地方也很可愛,有種被撒嬌的感覺,或是他現在怎麼看對方都被撩撥心弦?三百六十度毫無死角?好不可思議。
「只要被相信或恐懼就會被隨意改變,即是怪談的可憐之處。」
二上榊正好認識實際例子,說服力十足,他跟狸小路問過如何馴服怪談,畢竟他真的很好奇為什麼有些狐狗狸會殺光沒供品的參加者,對方家的只會變成圓眉毛的二上榊答應入贅,然後再被生氣的學妹揉回原形。
當時的狸小路葦捏著狸貓掌如此回答:『因為我們相信並敬畏著狸大人。學長,人的情感會改變他們的存在,我們跟狸大人並不是單方面的給予跟索取,而是讓祂能成為、維持現在模樣的支柱,我們一同生活在世界上。』
對方家系的觀念某方面與白珀鳶尾不謀而合。
「眾生皆罪,萬物堪憐。榊,它們大概、不是自願想誕生與那樣存在。」
「哈哈,那不就跟人類一樣嘛。」
由怪談規則的角度切入探討真是有趣又迷人。他阻止女性的推辭,起身準備結帳,想起了存在先於本質的哲學派系,定義將從存在的每個行動中誕生,但連存在都能被改變的怪談又算什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斷和人類為了被銘記存在、或被遺忘消失而奮鬥,如同推動石頭的薛西弗斯,永無止境且虛無,該用什麼來填補?
好奇、愛情、或是憤恨跟恐懼?
而白珀由座位上拉住他的衣袖,問:「關於怪談我不會說謊,你相信嗎?」
「我相信妳。」榊在思索前回答,見到女性眼中發亮,於是單膝蹲下,拿起對方放在一旁的薄外套裹起對方手掌,握住那隻手,「雖然不曉得我的相信能帶來什麼。」
「你早就……」白珀頓了頓,隨即隔著那層布料握緊他,又問:「榊,下周末要一起去幽見山嗎?」
「好啊。」
那就約在日落時分,逢魔時刻,此世與彼世的交接。
白珀鳶尾在人來人往的新宿街頭上緊緊擁抱他,隔著襯衫與薄外套,道謝和道歉,額頭抵緊他的胸膛像是託付終生,低聲傾訴不可失約、不可失約,於是二上榊準時抵達山道口,漆黑鴉群尖叫著騰空而起,四下無人,唯有一襲正裝等候的白無垢新娘,渾身清冷氣息地低垂腦袋邀請,而頭紗般的繡紋白布上頭別著鳶尾花。
「晚安,鳶尾。很適合喔,但不那麼莊重、直接吃掉我蛋糕的妳我也喜歡。」
對方別過頭,輕笑出聲,遮掩臉龐的白布揚起一小角。
「規則就是規則,唯有跟隨新娘能走出無悔之路。跟我來吧,榊,堅定不移地相信永恆、相信幸福,一起去見證『結緣攤』怪談的後續。」
「──抱歉,上山不行。」
『啊。』
『……什麼?』
『抱歉,照生,我吵到你了?』二上榊從上鋪探出頭,百分百的危險動作,慶幸對方的手跟藍芽耳機都夠穩,遞出的手機螢幕上是全黑介面,有FM和一小串白色數字,『我在聽廣播。』
『廣播?這個時代很少人聽了。』
二上榊又摘下一隻藍芽耳機遞給他,眼神催促好奇就得快點,電波放送不像串流或內部儲存的音檔,不即時聆聽便追悔莫及。黑曜照生頓了會,接過那隻右耳機,流線型的電子設備傳來女性吟唱的民謠,伴隨一下下撥動琴弦的聲響。
島唄よ 風に乗り 鳥とともに 海を渡れ
島唄よ 風に乗り 届けておくれ 私の愛を
上舖的人輕快地介紹:『這是心靈歌姬的版本。真令人懷念,我外婆會用沖繩語唱。』隨即跟著哼起來,不像日文,大概是記憶裡頭的方言模樣,直到一曲演奏完畢,女性DJ的嗓音再度介紹起歌手和音樂,將手懸在上下舖間的二上榊才又抬眼,顯然想聽他的意見。
『我記得這是跟戰爭相關的歌曲。』
『沒錯。她老人家每次都會提醒這件事,要我們好好記著。萬物有靈,海的對面有龍宮存在,人死後會前往那裡。』
那一帶的信仰確實是以祖靈、太陽與來訪神等混合而成。
『你跟外婆感情很好?』
『她過世前還不錯,而且白白……喔,我老家的狗,也是在外婆家遇到的。照生,你跟外婆的感情不好?』
『……不,我受到類似的人很多照顧,只是她也過世了……怎麼了?』
對方抬起手制止,按住僅剩的耳機,全神貫注聆聽。
晚安,各位晚安,這裡是夜晚電台,我是今日的代班DJ。感謝聽眾們這一小時的陪伴,這裡跟大家報告一件好消息──我遇見結緣攤了!沒想到就在我下班的路上,攤主也像是朋友說的一樣,人非常好,我與他交換了紅袋子,然後……嘿嘿,不瞞各位,我真的遇到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光想起對方的臉都會露出笑容,下周也約好了要一起出門。那麼,接下來撥放的是……
『她剛才說命中注定。照生,你覺得那是怎樣的東西?』
『你不是自由意志派嗎?』
『對,相信這派能讓我好過一點,但要我大聲擔保自由意志存在我做不到。』對方坦然,又問:『那麼,你覺得命中注定可以嘗試嗎?』
幾週前問出這句話的二上榊今夜仍未歸。與此相對,有人急促地敲擊宿舍房門,門後是黑曜未見過的人,對方拿著一個紅袋子,後來他將知道裡面有寫了姓名的紙條和一束淺金頭髮,那個人氣喘吁吁問他──
「二上答應去幽見山了嗎?」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