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T 03.失物招魂

CPT 03.失物招魂



  面對現實的時候到了。

  不曉得各位有沒有看過一張人被槍指著的迷因,圖片中的人說:「大學從我身上奪走比你多太多了。」今天、現在、此刻,在晴朗的天氣下踏入醫院大門,就是二上榊要去面對健檢報告、揭曉大學奪走他什麼的時候!

  他取出報告,一項一項對照,沒出現紅字,岌岌可危一點的是膽固醇,嚴肅推薦他多去參加九十九明成的練習賽,跑不了全場也能當個臨時守門員,另外不要喝太多手搖──他可以點無糖的,這不是問題。細看整份體檢表,榊依舊是個二十歲的健康好青年,血液成分毫無異常,礦坑內曾燃起的微火如同錯覺,但指腹殘留的割裂傷、社群上渾身濕透吃拉麵的照片、以及不會游泳而抓緊他的室友都是真的。

  而關於黑曜照生身邊的怪事,線索停滯不前,他也考慮起知道這些的意義為何,滿足好奇心?擔心成為怪談?後者是個很好的方向,讓他整個人顯得沒那麼糟,畢竟如果有人傳他的室友會鬧鬼,難保哪天他們房間不會多出一個會鬧鬼的「照生」,讓他們得自行處理。

  「二上、二上榊──痛!」聲聲嬌俏的嗓音叫喚讓他低頭,一襲碎花洋裝、約是小學左右年紀的女孩子剛從他的褲腳鬆手,神色不滿地撇嘴,「我叫你好幾遍了。」

  ……誰?女孩子無視他的沉默,小跑步跟上他的步伐,朝他舉起掌心的東西,一面比彈珠大上些的圓銅鏡,穿過上頭圓環的紅繩已經斷了,對方說:「我們去把這個還給小照。」

  完了完了,護身符又開始加溫,難道是因為他剛想像了一秒如果黑曜照生旁邊真的容易撞鬼這件事嗎?而且怎麼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名字?

  「小妹妹……」

  「我二十四歲了,如果還活著的話。」

  還真是個嚴重的前提。女孩子偏過腦袋,啊的一聲,「不然叫我有栖好了,小照最近在看的怪談是這個名字。」

  愛麗絲怪談?他覺得比較像社會案件,「小照是誰?」

  「黑曜照生唷。真的名字要給神明,所以我們都這樣叫。」

  對面沒有要解釋為什麼是Tera不是Teru的意思。

  「好吧,有栖小姐。重點之一,我不確定那是不是照生的東西,別提還給他了。之二,就算是他的東西,他也不一定在醫院,你讓我晚上再轉交就好。」

  「明明不相信還敢說。」

  「好厲害好厲害,被發現了。」

  「這是他重要的東西啦,你看,後面有姓氏。」

  ……喔?真的有,二上榊找了等候區的位置坐下,把鏡子翻到背面,在一片黯淡銅色中去摸清上頭浮雕的字,耳邊女孩子侃侃而談繩子在換病理服的時候斷掉,沒有人發現,幸好他出現在醫院走廊,自己才趕緊追上來……有栖小心捏起他的袖口邊緣,用原本或許是拉的動作催促他去七樓,告訴他檢查快結束了。

  「我沒有答應。況且妳偷偷放回他桌上也行吧?」

  這句話似乎不該被說出來,踩在椅子上頭的人以複雜的神色看著他。

  「……我不要,他一定不想看到我們任何人。除了……」有栖甩甩頭,拋棄腦海內的思緒,又說:「二上榊,你說過不是生死交關也可以。」

  「我說過,但如果妳騙我怎麼辦?」

  「我騙──我為什麼要騙你!我連他快溺死都待在現場、我們還打了那通電話,幫你從哪個莫名其妙的地方接上線,你這個人──」

  礦坑跟B世界那兩通果然是鬧鬼電話。他就知道。

  榊把作為墜頭的圓鏡拿高,看自己眼睛隔著鏡片反射在陳舊霧面,模糊了虹膜與眼白的交界,鏡子本身保養得很好,所有磨損皆因為陳舊,顯然比他的護身符更受到珍重,也比他脖子上掛著東西更古老,誠如有栖所說,這必然比他發散的思緒和好奇更舉足輕重。

  「好,去送吧。」

 

  漫步醫院長廊,明媚陽光穿透一扇扇只得開縫的明窗,他和女鬼並排搭上往七樓的電梯,抵達對方指定的房間,女孩子向門行了鞠躬禮,告訴他送到這裡。二上榊抬手敲上門板,裡頭的聲音不是黑曜照生,對方說:「小照生,進來吧。東西找到了嗎?我還是不太會整理頭髮──」

  如此尷尬。但至少確定照生會來這。

  「抱歉,你認錯人了。但我確實想找照生。」

  病房內的窗得以望見中庭,難辨性別的成人半躺在床上,一頭長髮黑瀑般傾瀉而下,對方懸著手臂的抱怨停了下來,見到他如遇見某種奇珍異獸,睜大的雙眼轉過一抹金色的流光,放下一團混亂的頭髮笑了,「你叫他照生?是他的朋友?」

  榊尚未回答,對方又挪動身體到床邊,卻猛烈咳嗽得差些摔下地,他趕緊跑過去扶住病理服下的肩膀。對方仍笑個不停,像是發生天大的好事,「小照生竟然交到朋友了啊。坐下來吧,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二上。」

  「我是天波。」對方伸出手和他相握,結果同時被靜電碰了一下,天波又咳嗽起來,劇烈地彎起腰邊示意他坐在床邊的椅子,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小照生、要晚點才會回來,咳、抱歉……找他有什麼事?」

  「有人在醫院看到他掉東西,剛好對方也認識我,所以請我送來給他。」

  四捨五入沒說謊。天波滿意地點頭,纏著他問黑曜照生在學校的樣子……但他也不怎麼知道,頂多拿歷史系榜首、非常熱衷怪談、一個人做報告也照樣把其他學生電下台、會在「再會了復仇之狼們」跟「七夜怪談」間挑後者(但滿好看的)、手搖飲比起有糖偏好無糖,比起加料更喜歡原味茶,在冷或熱選擇熱,諸如此類。被人傳旁邊鬧鬼跟不會游泳就先不提。

  「比我想像的還多,那我就放心了。」

  「畢竟住在一起。」

  天波眨過眼睛,問:「所以你就是補位進來的室友?我還以為小照生很快會恢復一個人住……那你們會像普通朋友一樣聊聊學業、戀愛跟家裡的事嗎?」

  不好意思,他連照生剛睡醒跟整理儀容的模樣都沒看過,只有他在地中海料理餐廳講自己的,破冰還是不小心生死與共了一次。

  「不,他不怎麼提這塊。」

  「居然……」天波垂下腦袋,帶著肉眼可見的失落,身體虛弱就別這麼八卦吧。然而對面繼續朝床邊湊來,整個上半身幾乎探出床外,貼得好近?快掉下來了──「那麼你想知道嗎?我告訴你。」

  ……啊?

  「想知道吧?努力可愛又神秘的小照生藏著什麼秘密。只要你相信,我就告訴你。」

  「呃、」

  承認很怪,不承認也可以說謊,但人得對自己誠實。二上榊不想知道就不會調查,不想究明真理就不會探求追尋,好奇是人類的天性,他的哲學大前輩們都用盡腦袋與身體力行本能,也用幾千年告訴後代:真理之路是荊棘之路,你要當快樂的豬接受餵養,還是不滿足的人苦苦掙扎?你是滿足的傻瓜還是痛苦的蘇格拉底?

  可惜他偏卡在痛苦的人,不上不下。太輕易知道真實也不一定會滿足。

  「謝謝您的……好意?但不勞費心……」

  他們又聽到敲門聲,一門之外,說話的是黑曜照生本人,榊如蒙大赦,扶著天波肩膀把人按回病床,他的室友毫無防備拉開門,身著類似的病理服,在見到他回頭的瞬間錯愣地、不可置信地,以醫院不該有的音量喊:「老師!」

  「──了解。」

  潔白被單從頭上罩下。在榊莫名其妙地撥開前,天波以怡然語調和他道歉,「如果小照生想隱藏,作為朋友還是不要強求比較好。」

  ……滿有道理的,但跟剛才難道沒矛盾?放眼皆是純白布料,二上榊放下手臂,披著床單說話,「照生,你的東西掉了。我幫你送來。」他從口袋摸出銅鏡與斷繩,令它們平躺手心,想著從外頭來看的話自己應該很像萬聖節常見的被單鬼,不收糖果,來送遺失物。

  「……它掉在哪?」

  「抱歉,對方只告訴我這間病房跟是你換衣服的時候掉的。其他一概不曉得。」

  「是嗎。」

  「照生?你不拿走嗎?或者其實不是你的?」他的手仍懸在空中,見不到容貌的溝通就是這點不好,從語句、聲調跟表情中少掉一項能判斷現況的依據,連天波也維持安靜的情形下他只能靜待答覆。

  在榊的呼吸吹到白布上的第三次,有人從他掌心把東西取過,應該是指尖的位置按觸掌肉,抓起的動作讓圓潤指甲從掌紋上頭刮過,那股肢體末梢的體溫跟礦坑裡面差不多涼,嗓音也跟每次嘆氣一樣,似乎總在困惑情況為何變成這樣。

  「……謝謝。等我一下,我待會讓你把被單拿下來。」

  「還好,我開始習慣這麼對話了。」

  「你總不能披著被子出去。」

  「也對,那你沒問題後叫我一聲。」

  周遭恢復沉默,細碎微弱的動靜響在外側──「可以唷,畢竟是你難得的朋友。」天波說。

  榊再度數起呼吸,等候即是推測的時間,他閉起接受隱瞞的眼睛,理解到房間內空調運轉,陽光暖而不悶,有東西輕巧地喀一聲,落在前面下方的位置,地面,然後有人踩著步伐經過,醫院拖鞋?擾動的氣流令被單的輕晃傳到他身上,那個人站定,打開窗邊的置物櫃門,喀,放下鏡子,又一聲喀──這是什麼?窸窸窣窣地,抖開衣料──那得先換下病理服──衣物跟衣物,衣物跟皮膚摩擦,是將手穿進袖子嗎?或是將腳套入褲管?扣上扣子和繫好皮帶,套上鞋襪,流程如此。

  眼皮底大亮,黑曜照生的聲音從前上方傳來。

  「……你連眼睛都閉著?」

  「你不是不想讓我看?」

  「不想。」

  「現在能張開了嗎?」

  「可以。」

  對答案的時刻,站在他前方的黑曜拎著床單,果然換過一套衣服。他是不覺得寬鬆的病理服跟褲子有任何問題,但對方直接說不想也不必追問,中間那聲喀的話……「照生,你換衣服會先拿掉眼鏡嗎?」

  「會,怎麼了嗎?」

  「證明我的猜測。」

  畢竟他是會戴著眼鏡換衣服的懶人。

  他的室友走到床側,接過天波遞來的梳子,無比自然地幫病人梳頭髮,理順髮尾的每處打結,以髮繩紮成簡便一束,然後坐回輪椅上頭。二上榊有種撞破某種奇異現場的感覺,他猜黑曜也差不多,否則不會問他吃午餐了沒?他給予否定答案。

  「樓下有簡餐店,要去吃飯嗎?」

  難道又要動用金錢的力量施壓封口?不過他真的沒有類似天波的八卦興趣,或者這是一個台階?他再待下去確實很怪。

  二上榊張口答應,場面話說下次會帶伴手禮。

 

  地下一樓,不曉得緣故,醫院的食物比起外頭偏貴又不好吃,幸好二上榊只點了三明治,順便用品項價格便宜阻止室友把錢包掏出來,讓這頓飯更難以下嚥的是他覺得該問點什麼、對面也在等他問點什麼,可是每個浮現的困惑都顯得深入,他又不想問天波性別這類完全不重要的問題。

  「照生,你叫他老師?」

  「他是教我怪談知識跟很多東西的老師,過去幫了我很多忙,算是我的恩人。上次去車站找你時,我看見的就是他。」

  「很多東西也包含借腳?」

  「對。知會老師後放上千引石就可以。」

  越過與黃泉的交界線,黑曜照生就能再度行走。對面開始進食,代表他今天能問的就到這裡。榊拿起手邊裝滿熱綠茶的馬克杯啜飲,決定把一切調整回普通室友會話,「那你今天的檢查結果還好嗎?也是檢查腳?」

  「嗯,跟之前同樣找不出問題。」

  「找不出問題?我以為你是脊椎受傷?」

  「不是。」店內人來人往,對方神色平穩地面對訝異的他,說:「骨頭、神經跟肌肉都正常。榊,只是不能動而已。」

  事已至此,好奇、痛苦跟不滿足在人身上必定可以共存,但他也不確定究竟想了解黑曜照生到哪裡,又想看到什麼謎底。

 

OMK

  「小照生,不告訴他所有事情嗎?他是願意把眼睛閉起來的人?」

  「……我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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