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T　02-2.丸之內線迷走

　　二上樒頭也不回抵達的地方是宿舍。

　　說是頭也不回不太正確，電車每次停靠，人流來來去去、進進出出，期間出現幾個榊有下車印象，下一站又發現對方是移動到車廂另一處的乘客，但他確定曾越過人群跟弟弟視線相對，不過人明顯不想理他。他們的車抵達終點站再奔回新宿──原來不是想看展覽？是想散心？──二上榊跟隨樒下車，繼續喊了幾聲，終於聽見他聲音的對方卻加快腳步，令人匪夷所思。

　　榊跑起來，捉住對方的肩膀。

　　「樒，你不是跟九十九在外租屋嗎？」

　　下秒他的手被猛烈甩開，二上樒的聲音冷淡，「別碰我。」

　　「你也太兇？作品還沒畫完？」

　　「……你連我要考的是雕刻科都忘記了？」

　　為什麼他弟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哪來的雕刻科？難道九十九家房子那個堆滿素描跟油畫、心理素質差一點的人會睡不安穩的房間是假的？

　　「是美術科油畫專業吧？你還把租屋處的一個房間堆滿……」

　　「我沒有租屋，也沒有哥哥。」

　　「……你有，就是我，我們連從老家帶來的護身符都長得一樣。」

　　榊勾起衣領下的項鍊，黑繩上墜著一顆漆黑渾圓的石頭，上頭是由紅色幾何圖案和線條組合成的太陽圖樣，正微微發燙。但這個舉動不曉得哪裡刺激到二上樒。

　　「兩年沒音訊你還敢跟我提老家──？」對方拔高音量，翻找起隨身包，摸出一把……雕刻刀對著他？「我受夠了，你到底哪來的臉裝沒事回來？乖乖在國外讀你的醫學院不是很好嗎？我就可以當你死透──」

　　即使滿是困惑，二上榊還是先向後退開，半舉雙手證明自身的人畜無害。這一切都不合理。

　　「樒，我讀的是哲學部。」

　　「你有種再說一次？」

　　二上榊從口袋掏出錢包扔到地上，「磐門大學哲學部大二在讀，學生證在裡面。」

　　對方沒反應，他則在想自己為何在宿舍門口跟拿刀子的弟弟僵持？

　　「如果你真的想動手，至少先看一下？」

　　二上榊跟著二上樒進入熟悉的宿舍，後者沿路都碎唸著諸如「到底怎麼回事」、「莫名其妙」、「雖然我有猶豫過要考油畫專業」這類話語，最後停下來的房間和榊住的相同，只是裡面堆滿各種陶土雕塑跟素描，不像是有住第二個人的樣子。

　　「這裡是大學宿舍吧？而且是雙人房。」

　　「聽說這間鬧鬼，沒人要。從大學問到高中，住宿費打對折，我就搬進來了。」

　　學校是多缺錢？

　　榊順便測試了放在口袋的鑰匙，能夠簡單打開房門，所以這裡某方面也是「黑曜照生跟他住的房間」沒錯。

　　「……要不是清楚你根本不是他，我會覺得這件事很噁心。」

　　「整件事對你來說已經夠噁心了吧？」

　　「確實。」

　　整理現況，先把他的原世界稱為A世界，目前待的是B世界，眼前的二上樒是二上樒B……語言哲學的孿生地球論證在物理上為真？暫且不提，首先兩個世界的已知差異有幾點，一是二上樒預備考的美大科系，二是他唸的科系，據說二上榊B一聲不響跑去國外唸醫學院，出國前一個星期才臨時通知，禮拜四跟他弟看了最後一場電影，禮拜五清晨出發，從此兄弟沒有訊息往來，二上樒B只知道二上榊B還活著，其他家庭狀況沒有差異。

　　二上樒B說起這些事時帶有下一秒又要把刀子拿出來的陰沉，榊也就不便追問後面……他究竟是怎麼穿越的？這種超自然事件果然得問黑曜照生？

　　「對了，你有接打工嗎？你的老闆應該能幫忙──」

　　「我沒有打工。這裡打五折，錢夠我用了。」二上樒B頓了頓，「你說的老闆是誰？這邊應該也存在。」

　　「黑曜照生。歷史學部大二，我的室友，在我原來的世界也住這間房。」

　　「沒聽過。我去問舍監。」

　　另一個他弟看起來好想立刻從這個狀況解脫。

　　「謝啦，我也打他的電話看看。」

　　他的手機即使撥打二上樒的號碼，也會連通到二上樒B，但嘗試看看總比不做好。榊按下撥號，電話比他預想的還快被接聽，果然得先確認一件事──「你好，請問你認識二上榊嗎？」

　　如果認識的話，得再問問是唸醫學部還是哲學部。

　　『……不就是你嗎？你在哪？你弟剛才甚至來問我。』

　　如此令人心安的語調跟內容，加上好難的問題。

　　「老實說，我不知道。黑曜，我在宿舍房內……我跟你住的那間，但不在你那邊。」

　　對面安靜一陣子，『你應該不是會在這種時候說笑的人？』

　　二上樒B正巧從門外回來，沒發現他的電話已經接通，於是聲音跟電話對面的人相混。

　　「問到了，舍監說黑曜照生去年還在，後來似乎失蹤了，無故多門課未到被退學，比起情報更像八卦。你電話有打通嗎？」

　　『二上，我也在房間內。』

　　……好喔？二上榊回頭，按下擴音。

　　「樒，總之黑曜照生正在跟我講電話。」

　　『二上樒？他說要去新宿站？』

　　「二上樒B。黑曜你說的是二上樒A。」

　　「憑什麼我是B？」

　　「因為我把我來的世界當成A，這樣比較好分。」

　　榊聽見他的室友傳來一聲嘆氣。

　　『先讓我弄清楚情況，你在新宿站看到二上樒B──我想是你弟的二重身──跟他一起登上通往荻窪的電車，接下來呢？』

　　對面開始收拾東西，但這次二上榊不會推託，他真的需要黑曜照生即刻救援。

　　下午的行程：原本想去吃午餐，買好車票，依循路線走向月台，經過的是有壞掉的廣告用液晶螢幕的聯通道，看到二上樒，跟著對方上通往荻窪的列車，搭到終點站再搭回新宿，抵達目前所在地。

　　『理解了，我先掛電話做準備，你去新宿站，十分鐘後打來。』

　　「謝謝你，黑曜。」

　　『等事情解決再謝也不遲。』

　　電話掛斷。

　　二上榊待在新宿站最靠近學校的出口下方，側身閃過一位留著秀長黑髮的人，張望著人群內是否有見過的容貌。不久前他撥打黑曜照生的電話，對面卻是電子女聲告知他空號，讓他有點懊惱，早知道就不切斷聯絡，此刻只能在原地等候。一旁的二上樒B則半靠在牆面上，保持始終沒好過的壞心情。

　　「樒，快到門禁了，你要不要先回去？不曉得黑曜過來要多久。」

　　「你在趕我走？」

　　「不，我是無所謂，但你被舍監發現很麻煩吧？或是我告訴你偷偷回宿舍的捷徑？」

　　「我也有一條。」喔，那沒事了，除了這種微妙的尷尬，而二上樒B又說：「我只是好奇誰會來這種地方找你。」

　　「好奇黑曜？是我的室友兼……朋友？很普通。」

　　二上樒B用如同死水的眼神挑起眉毛。

　　「為了你所謂普通的『室友兼朋友？』搭上通往異世界的車？」

　　「之前發生過一些事，我們不小心生死與共過，這應該算你來我往？」

　　「連生死與共過都無法稱為朋友，連相處超過十五年的家人都可以斷絕音訊，你不覺得你很無情嗎？」

　　「……你拐彎抹角不過是想罵我？但一星期我覺得差不多？雖然有預感你會生氣……」

　　「我就是想罵明知故犯這點！」

　　「喂，別在這種地方翻利器──」

　　他們忽略了剪票口的出站聲響，也因下班的人潮錯失了腳步聲，才會在聽見一聲「二上。」時措手不及，同時回頭。

　　「嗯？」

　　「幹嘛！」

　　黑曜照生站在人群之間，神情像是對撞破兄弟鬩牆有點困擾，也可能跟這件事完全沒關係，畢竟對方只淡淡皺起眉頭，補充了幾個音節，讓想詢問的對象更清楚些，「……榊？本人？」

　　正常來說是要回答什麼？如今他繼續叫對方姓氏顯得很生疏？

　　「對，我是二上榊A……呃，照生？」

　　沒有比較好，和剛才一樣尷尬。感謝室友不多計較。

　　「快準備回去吧。我來的時候有找到原型怪談，照著做就行……怎麼了？」

　　「超快？」

　　榊說，連二上樒B都面露震驚，但他的室友沒弄清楚他們在意的點。

　　「難不成你想留在這？我不推薦這麼做，待越久風險越高。二上……榊，依據怪談，看到自己的二重身得殺死對方。」

　　「等等，你至少說明一下？」

　　他的室友後退一步，二上樒B沒抓到對方。黑曜則和他們分享尚未重整過的手機頁面，屬於一個會分享各種靈異、驚悚現象的匿名論壇。

　　發文者接到來自朋友的電話，說在新宿站的洗手間內看見她，責怪她為何不管自己追過去喊多少次都不回應，但發文者當時正在家中。經過解釋，仍認為她在惡作劇的朋友並不相信，決定繼續去追「發文者」，也掛斷了電話……隔天之後，發文者再也沒見過朋友，因此希望大家能幫忙她想想辦法。

　　「這是二重身混合通往異界的怪談。榊，你沒有提，但我想你應該也打了『二上樒』的電話做確認。」

　　「……有，對面沒接也算？」

　　「算，我的熟人也沒接電話。」黑曜從他手上拿回手機，「接下來，我先從人稱排除男性洗手間，再思考朋友是怎麼看到『發文者』，一定不是正面迎上或排隊，那樣不用追，而文章說的是『內』，因此也不是從門口看到外頭的人流，剩下擦身而過或洗手台兩個選擇。」

　　「但我是在通路上看到樒，而且是先看見才打電話……我擦身而過的人太多了，要是這麼簡單就觸發，早就變成著名事件，所以是洗手台！朋友從鏡子看見『發文者』從身後經過。」

　　「嗯。你說走了『廣告看板維修中的路』然後『看到二上樒』，而如果把全黑的電子看板當成『會反射周遭景色的東西』，就能找到兩件事的共通點。後來我在螢幕前等，從反射面看到不該在的熟人後打了電話，跟著他搭上電車，到荻窪站再回到新宿。」

　　破案成功，可喜可賀。

　　「照生，我們現在是要去找反射面等看到樒A嗎？」

　　「應該不用，況且我請他先回去了，避免他和二上樒B碰到……跟著異界住客前往異界是常見的故事情節，這個怪談我猜只要A世界的人都可以，待會你跟著我走。如果失敗我們再等。」黑曜照生重新面向二上樒B，問：「我講得夠清楚嗎？」

　　「……夠。我最遠能跟到哪裡？」

　　「基於反射面這個要素，推測是荻窪站前，途中下車都還在『這邊』。但我建議你連電車都不要上──除非你想去殺死另個世界的二上樒？」

　　「……我到月台。」

　　於是二上榊與二上樒B買好票，站在電子看板前，安靜而凝神地盯著漆黑螢幕，等到黑曜照生的身影出現邊緣一角，才轉身跟了過去。對方走路的速度適中，背影直挺，如同榊最初見到的二上樒B頭也不回，人流中筆直朝向前方，穿過剪票口。連這點都要重現，難怪對方出發前要提醒他別跟丟。

　　才不會，放一百二十個心。

　　他們打過電話，一路來到月台，榊隨黑曜進入隔壁車廂，保持能夠看見室友的距離，二上樒B則站在線後，仍抿著嘴唇，一副和所有人血海深仇的模樣，讓他覺得搞不好榊A上飛機前對方也是這種神情。

　　哎，反正都要走了。二上榊抬手指向對方校服長袖下的手腕，最後提醒：「樒，別再那樣對待自己。」

　　「你怎麼……」

　　「你拿雕刻刀對著我的時候有露出來。」榊眨眨眼，「疤痕挺多的。」

　　「……不關『你』的事。快滾，別再回來了。」

　　喔？二上樒B以為這句話能傷到他？

　　「當然，你在等的又不是我──別不小心把二上榊B殺掉喔。」

　　另一個他弟終於露出遇見後第一個笑容，雖然語調嘲諷，眼神依舊像殺人犯預備役。

　　「哈，我盡力吧。」

　　車門緩慢關上，空間一分為二，他坦然接受二上樒B的目送，等到月台消失才找一個能看見黑曜照生的位置坐下，等待列車沿路晃蕩到荻窪，回返新宿。從荻窪折返瞬間，他的手機被一堆未接來電灌入，通訊軟體也跳出多條訊息，大多是二上樒A，也有九十九明成跟黑曜照生等。

　　榊逐一回覆，在其中一個聊天室毫無懸念地被痛罵一頓，他才剛被相同人的二重身罵。

　　連生死與共過都無法稱為朋友，連相處超過十五年的家人都可以斷絕音訊，你不覺得你很無情嗎？

　　很無情、嗎？但以他對自己的了解，二上榊B純粹是擔心被罵跟被追殺而已，不在報考國外醫學部前先講，大概則是覺得如果沒做到，也不會太難為情，還得接受其他人的安慰之類，他是喜歡留好退路的人。

　　樒：給我好好謝謝老闆！！！！

　　樒：替他寫作業

　　樒：請他吃飯

　　樒：替他鋪床

　　樒：幫他洗腳

　　請吃飯沒問題，其他怪選項是？何況黑曜的報告哪輪得到他做？

　　樒：總之歡迎回來

　　榊：嗯，我回來了

　　榊：我請人吃完飯再回去

　　二上榊跟著黑曜照生在新宿站下車，叫住對方：「照生，你吃晚餐了嗎？我想去吃隔壁兩站的地中海料理，我請客。」

　　「……你至少等我坐回輪椅？」

　　「那就是答應了。順便跟你分享我今天遇到的其他事情。」

　　他的室友這次輪椅藏得很隱密，得走一小段路，畢竟是人來人往的車站。

　　「包含想考國外醫學部的原因？」

　　「……可以。你想聽也行，人多少會有遠遠離開原本生活圈的衝動吧，就是那種東西，即使心知肚明不過是換地方重複普通的日常，考國外大學則是當時方便實行的手段……啊，我也有考這件事幫我跟樒保密。」

　　「現在呢？」對方恢復平時腿腳不便的模樣，解開輪椅的煞車，回收下方的千引石，問他：「還有想逃跑的念頭嗎？」

　　「你今天講話真直接……」榊摸過後頸，坦承：「有，時不時會出現。但可能是年紀到了？最近我有種開始能接受『生活本質』的感覺。」

　　「如果你在國外，就吃不到隔壁兩站的地中海料理。」

　　「哇，你說服我了。」

　　在餐廳裡面，等待餐點時還有破魔箭跟入贅的事情。

　　「破魔箭主要用來避免邪物近身，對這次抵達異界的情況沒用處，而且你的體質原本就不需要。」桌子對面，他的室友拎起箭端詳，說：「但我記得東京跟狸貓有關的神社沒有這種商品？」

　　「是學妹送的，作為問我要不要入贅的賠禮。」

　　「……嗯？現代女性都這麼大膽嗎？」

　　「為什麼用像是老人家的口吻說話？」

　　「所以你拒絕的原因是？入贅？你不是提過大二魔咒的事情？」

　　「當然是因為完全不熟。」榊接過服務生送來的餐點，自動分好餐具，香氣四溢於檯面，「入贅倒是還好，我爸也是入贅我媽的家族，他做遠洋貨運，有次因緣際會在沖繩的海港停靠一段時間。」

　　「是類似客神來訪的形式啊。」

　　「我爸可是正統人類？雖然不確定是不是從B世界來的。」

　　進食時保持安靜是一種禮儀。地中海料理的顏色鮮艷開胃，番茄和各式青菜淋上橄欖油，搭配醬料濃郁的蘑菇鹹派作為主菜，先不提二上榊沒吃中餐，他也是能接受這種口味的人，但高蛋白食物是不是不太適合他室友？下次要約吃飯找別間？

　　而在一頓飯結束之後，付帳之前，是該說的事情。

　　「這次很感謝你，照生。下次我也會去找你。」

　　「我個人是不希望再遇到上次的情況。」

　　「不，即使不是生死交關還是可以去找你？如果你需要幫忙。」

　　對方微微睜大漆黑的眼睛，勾起嘴角。

　　「……那就先謝謝了，榊。」

OMK

01.

　　「狸小路，生鮮真的不用幫妳拿上去？有點重。」

　　「我有帶推車，也會叫狸大人幫忙。」

　　「了解，另外附贈蟹剪給妳。」榊把做好保冷處置的箱子放上推車，從口袋掏出如同鉗子的工具給對方，「不然剝螃蟹會很麻煩。狸貓不會剝吧？」

　　「……難怪祂要我不用買，謝謝。」

02.

　　「樒，如果有兩個你出現在我眼前，我會以為其中一個是狸貓變的。」

　　「哪可能啊？」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