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llet
無論在荷蘭還是英國,一般公民想合法取得槍枝都必須經過相當繁瑣的程序,年齡、面試、精神診斷、就醫證明;她的過往已造成不可逆的定局,若沒來到索特利亞她一輩子也別肖想碰槍,即便幾乎所有精神病症她都排不上號。
訓練用槍枝拿在手中的感覺分外沉重。冰冷的金屬管硌得她掌心生疼,她深吸了口氣,嘗試透過瞄準鏡聚焦準星,卻只能看見一片闃黑;安全褲貼著腿根、訓練服黏著脊背令她近乎窒息,在尊嚴與安全的兩難下她終是扣下扳機,子彈出膛的聲響遙遠得宛若荷蘭法官的一槌定音。
彈孔理所當然地落在外圍。她放下槍枝,闔上雙眼。
這種事絕不能讓Nassir知道。太丟人了。
上流社會的私人派對內容一向千奇百怪,她有幸收到過幾次邀請,其中便有打靶和飛鏢的活動,合法的非法的都去過……咳,當然,她現在會推拒所有舉辦在非法場所的聚會,畢竟再也不能作那個一心只為藝術獻身的小姑娘了,從決定加入戰神計畫那刻起,她就揹起了一個國家、甚至整個世界人類秩序的平衡──這點職業道德她還是有的,「身分」和「認同」素來為兩個獨立單詞。言歸正傳,去過是一回事,能不能使用又是另一回事:大概想萬一被查封能罰得少點兒,即便到了非法場所,管理者大多仍禁止二十歲以下的青少年持槍,她只被允許坐在一旁吃些點心、喝些飲料,還得防著小部分人往她食物裡加料,緊繃到令人作嘔。
這下有正當理由不參加了,保護自己也「保護」前輩們,甚好。她並不喜歡將不成熟的業務擺上檯面,但倘若光憑這份既定事實附帶的頭銜就能起到防衛作用,她不介意多佔幾次便宜:無論是好是壞,普通公民沒誰會想和政府有任何瓜葛,權力與權力間最易藏汙納垢,當今人人自命清高,多少舉世皆清我獨濁之輩會主動淌這比墨還黑的渾水?仔細想想,從開學典禮那番內宣式的慷慨陳詞她就該明白,進入索特利亞的學生大概分為兩種,一是早已進化糞池滾過一輪的,一是天真相信自己能純粹地發揮所長的,二者比例達到平衡、作為建材共構出一個半世紀來堅不可摧的全球性系統,而無論如何他們都將同流合汙,註定在化糞池裡醃漬往後餘生,軍人公墓中每座石碑上鐫刻的姓名都骯髒得令生者肅然起敬,他們也會被灌滿糞水地成為那樣的存在。
她也只是從一個化糞池滾到另一個化糞池罷了。打人類擁有明確的階級意識和法律規範起,社會就就失去了誰比誰更乾淨的說法,這無疑是一種歷久彌新的侮辱性言詞,應當受到非文字獄的明文禁止……噢,建議政府在募兵前一律先對應募者來一套周密的思想審查,雖說英國是民主社會吧,但像她這種思想偏激又無所作為的老鼠屎實在太容易叛變了。
回歸正題。她對槍枝本身並不厭惡,它只是一種工具,遭人類行為醜化衍生出許多負面標籤罷了,然而她對這些標籤的厭惡已經影響到了心態且更進一步地影響到外在表現。Nassir曾說她太習慣將汙點過度放大,包括Cathelijn、甚至連Jantien都說過,也的確如他們所言,她這糟糕的脾性起碼六年來從未改變。
現下最快速的解決辦法,只能像拍攝劇情片那樣、將自己當作一個空殼容納他人的靈魂,此刻她最需要的角色是一名軍人,或者索特利亞的模範學生,又或者……教師。Aurora。她以眼角餘光瞥了眼後方輔助科的導師,她知道那名優雅端莊的女士正在看她畢竟方才那槍法和準度爛得能成為把她退學的充分理由若正對上了眼恐怕自己會羞恥到不僅無地自容公元前公元後全宇宙所有時空肯定都容不下她。這真他媽狗屎一樣糟糕透頂──她現在不是模特兒,Lieselore Margreet Appelhof就是這麼個滿嘴髒話毫無文明可言的低級神經病。
她認真做了幾個深呼吸,讓自己的情緒完全平靜下來。一名優秀教師必須具備哪些除了專業權威以外的要素?細心,耐心,愛心,對上層的信任,對槍枝的信任,對自身的信任……對過去、現在、未來的中立客觀,與無條件的接納和包容。放手,然後和解。她一向不喜歡自己的瞳孔顏色,太淺太淡,彷彿直視就能看清她的一切,騙子、殺人犯、被害妄想、勢利、粗俗;她想要Nassir的瞳孔,澄澈得宛若初生嬰兒,波瀾不驚得宛若死海,好比行將就木之人無牽無掛的默然──這當然是誇獎,正經八百那種。
重新睜開眼,舉起槍,瞄準準星。她能清楚見到瞄準鏡後的世界,甚至能同時使用異能將誤差減到最小……不過這從零開始的技術得先穩定才行。
砰。後座力使槍身偏移,即便戴了耳塞,火藥氣體噴出槍口的衝擊聲響仍讓她促眉,她聽見子彈飛行時與空氣摩擦的呼嘯,像冬日灌進室內的滄寒的風;她想起老家那東漏西破的閣樓,小時候她老往裡頭鑽,生病時才能感受到自己活著。
第二個彈孔擦在準星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