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I 被詛咒的黑雀

夏季I 被詛咒的黑雀




  夏季的暴雨總是來得令人措手不及。

  黑沉沉的烏雲壓在山腰,遠處的河邊傳來雷聲,大片的雨降落在林間,引起一陣又一陣枝枒的騷動。

  在半山腰不急不慢走下山的卡利,即便有防水斗篷和靴子,雨水依然淋濕他的大半個身軀,泥濘裹滿了靴子,每一次踏出步伐都傳來令人不悅的觸感,而這讓他的心情降到低點。

  卡利擰著眉頭,想著他就應該要順從今日早晨起床時,打的那個噴嚏告訴他的預感——今天會下雨——畢竟他在這種事情上從來不會出錯,而不是存著僥倖的心態上山採集藥材。

  都怪協會傳來貝森有需要病患診治的消息,否則他也不會為了蒐集藥材而被淋得滿身雨,卡利一邊在內心發洩著不滿,一邊順著林徑走下山。

  好不容易才走回位於山邊的居處,卡利拉開滴著雨的帽沿,正想脫下濕透的斗篷時,發現屋外不遠處佇立著一位揹著行囊,身著騎士裝扮和黑色斗篷的年輕男子。

  男子馬上就發現了卡利,他跨大步走向後者:「卡利醫生,日安!」男子相當有禮地對卡利行了個標準的騎士禮儀,儘管淋滿整身的雨水讓他看起來狼狽,但遮掩不住男子通身的貴族氣息。

  「怎麼病好了腦子卻壞了?你是不會找一棵樹躲雨,在我家門前淋雨是什麼意思?」卡利沒好氣地對著他劈頭就念了一通。

  「抱歉,是我欠缺思量。」男子濕得連長髮都變成一縷一縷的,而看起來不斐的長袍和軟甲也被雨水淋得像是他剛剛去湖邊游了一圈一般,但他依然彬彬有禮地笑著,並向卡利道歉。

  「斯普林!」徑直略過男子,卡利推開屋門,在門口將斗篷和背上的竹簍塞給了聞聲前來的男僕手上,往屋子裡走兩步之後,他轉身看向男子,黑色的眼裡都是不耐煩,「把斗篷脫了拿給斯普林,然後過來烤火讓身子暖和。」

  「是的,卡利醫生。」男子依言脫下濕透的斗篷,相較卡利的不悅,男子的黑瞳帶著笑意,一點也沒有被卡利呼來喝去的語氣給冒犯到的感覺。

  然而,當男子脫下斗篷時,隱約傳來的血腥氣味順著氣流在卡利的鼻尖打轉,但那不是男子的氣味,而是其他人……許多人的,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而他在這種事情上從來不會出錯。


  「劈啪。」壁爐裡的火燒得旺盛,放在上頭的爐子沸滾著加了藥草的熱水,卡利和年輕的騎士站立在一旁讓熱氣驅散身上的雨水和寒氣,前者單手撐在石磚牆面,盯著火堆,站得懶散,後者則挺直著身軀,一樣直視著火焰,但很顯然的他的注意力並不在上頭,因他烤乾了自己的半個身體,卻沒發現另一半依舊濕透。

  「卡利先生,伊辛大人,吃點東西暖暖身子吧。」卡利的男僕斯普林整理好兩人的斗篷和物品後,端了一些熱騰騰的麵包和雞蛋、乾酪放到兩人身旁的桌上。

  「謝謝你,斯普林。」被喚作伊辛的男子向斯普林道謝,態度平和,一點也沒有其他貴族面對僕人時的倨傲。

  「不客氣,伊辛大人。」斯普林尊敬地對著伊辛低頭,然後轉向卡利,他的語氣一變,充滿了怨氣:「伊辛大人千里迢迢過來這兒,因為沒遇著您,所以他特意待在門口迎接您,您就別對大人這麼壞脾氣行不行?」

  「伊辛,回去你的領地的時候把這個不敬的僕人也帶走。」卡利的語氣平淡,他仍舊看著火焰,不論是斯普林還是伊辛都無法獲得他的一絲眼神。

  「好啊!至少伊辛大人才不會隨便叫他的僕人什麼春天!」

  「明明是你叫我給你改名的。」

  「那也可以叫別的,春天?」

  「你也可以叫回你的本名,我沒有阻止你。」

  「要不是——」

  在兩人,或者該說是單方面的吵架開始之前,伊辛插入了兩人的鬥嘴之間,他笑著:「我怎麼會帶走卡利醫生最得力的助手呢?斯普林,我想喝你釀的蜂蜜酒了,可以請你行行好為我和你的主人倒一杯來嗎?」

  「我非常樂意為您倒一杯酒,但我只會倒一杯來!」斯普林重重的踏著靴子離開,直到他走到地窖裡,都隱約能傳來他不滿的重踏聲。

  「卡利醫生剛是上山打獵嗎?」等到斯普林離開之後,伊辛伸出雙手對著爐火,汲取著溫暖的能量,一邊用著和暖火的溫度相去無幾的語氣對著卡利說話。

  「我去採一些藥草,協會的任務需要用到。」卡利伸出手掌在頭頂上撥了幾下,試著驅逐上頭殘存的溼冷。

  「原來如此,那麼,如若有我能幫上忙之處,請盡管說。」伊辛聞言,伸出右手在左胸前握拳,鄭重地道。

  「那等會就幫斯普林整理那些藥草吧。」卡利沒有向伊辛客氣,他盯著跳動的火焰,懶懶地繼續說:「但你橫跨王國而來,應該不只是來當雜工的吧?或者你腦袋真出問題了,那種病我可不醫。」

  「當然是要拿東西給醫生的。」伊辛笑了笑,從貼身的皮革軟甲裡掏出一個錦囊,他拉開囊袋的開口,裡頭裝著兩個細長的玻璃瓶,「這是醫生在找的『水』,對嗎?」

  聞言,卡利終於瞥過一個眼神到身側,才一瞬他就了然玻璃瓶中盛裝著什麼物質:「煉金術士的汞,原來你是因為這個遇到麻煩的。」

  「啊,您發現了嗎?真不好意思,我以為我已經處理好了。」伊辛有些懊惱,畢竟他是來送禮和幫忙的,可不是來添麻煩的。

  「你身上的人類血腥味濃得像是食人族一樣,我怎麼可能不會發現。」卡利說完,將眼神放在伊辛的右手手臂:「你的傷口裂開了,等會找斯普林拿藥草重新包紮。」

  「好的,真是抱歉,本來沒有想要麻煩您的。」察覺到卡利的眼神,伊辛苦笑了下,而既然已經被發現了便不需繼續隱藏,伊辛將右手的衣袖拉到上臂,露出下臂因為淋雨而些微浮腫的一條刀傷。

  卡利多看了傷口幾眼後,點點頭道:「嗯,等乾燥之後,敷上一點藥草重新包紮就好了。」又繼續問:「說到麻煩,找你麻煩的人有跟上來嗎?」

  「沒有,就是一些想要問話的人罷了,我都處理好了。」得到卡利的注意,伊辛的黑瞳在火焰的照射下更加熠熠生輝。

  「那就好。」重新將注意力放回剛剛的物質上,卡利伸手拿過其中一個玻璃瓶,裡頭的液體在爐火的照耀下閃著銀色的光輝:「你曾碰觸過它嗎?」

  「不曾,我從……得到之後就讓它一直維持這個樣子。」伊辛模糊了取得汞的來源,但卡利也不在意。

  「嗯,你在這裡多待幾天吧。」卡利說完後將玻璃瓶放回錦囊裡,隨手放到一旁的桌上。他伸了個懶腰,他的衣褲終於烘乾,暖洋洋的讓他直打嗑睡,「養好傷再走,避免有人仍在追蹤你。」他轉身離開壁爐旁邊,打算睡個午覺。

  「謝謝醫生!」伊辛對此求之不得,欣然應下,「如果醫生需要更多這個東西的話,我還能——」

  「不,不是。」在踏上樓梯前,卡利打斷了伊辛的話:「我不需要這個東西,我只是好奇。」

  「好的,那醫生如果有需要任何東西的話,我都能為您尋來。」

  「嗯。」


  隔日,由於昨日的雨洗刷了屋頂及地上的髒污,比起昨日的泥濘不堪,屋子周遭看起來乾淨許多。

  但卡利沒有心情欣賞這些,他一大早就被斯普林從床上挖起來,此時正衣衫不整地坐在餐桌上接過伊辛為他剝好的水煮蛋,一口吃下之後緩慢地咀嚼。

  「我是去醫治病人,不是去餵他們吃早餐。」吞下嘴裡的食物後,卡利對著斯普林說道,一臉沒睡飽的樣子。

  沒有理會卡利的抱怨,斯普林開口:「您知道,協會傳來貝森的消息之後,我就去打聽一下,然後今早我去市場得到消息,他們說——基思家的小女兒也染病了。」說完後,斯普林的臉色就像他的衣著一樣,一片灰白。

  關於卡利與基思家的淵源得從基思家的女主人說起,基思夫人曾經是卡利的病人,一名難產而亡的婦人。

  當時卡利保下女娃,卻救不回母親,他對於這件事一直有點懊悔,但並非婉惜生命的離逝,而是沒有及早放棄已被死亡召喚的女主人,轉而盡力接生嬰兒,導致女娃生下後體弱多病,彷彿隨時都會跟著母親離世,於是接生完女娃之後,卡利有好一陣子都沒有離開貝森,就怕幼小稚弱的女娃死在他的手上。

  只是卡利這麼做的原因和他人所想有很大的出入,他的想法很簡單:死掉的病人無法收到任何診資,至少在這個病例上是如此。

  但除了卡利以外的人,包括基思家的男主人,也就是那位鰥夫都覺得卡利是位充滿慈悲心的好醫生,於是斯普林知道貝森的任務之後,便積極打聽消息,並覺得卡利如若知道女娃染病的消息,一定會想要及早過去醫治那個小病人。

  卡利嘆了一口氣,看起來就像是在嘆息命運多舛的女娃,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覺得很麻煩。

  果然當個好撒馬利亞人是會被懲罰的,他想。

  「我跟您去吧,醫生?」伊辛不知道基思家和卡利的淵源,只是想要盡他所能地幫助醫生。

  「好。」卡利自然不會拒絕免費的勞力,喝下一口提神的藥汁,他招手和斯普林示意去拿自己的裝備和衣著。


  由於有一名騎士的幫忙,不會騎馬的卡利終於不用花上一天的時間走路,他和伊辛共乘一匹馬,緊趕慢趕地在晌午前便抵達了貝森外圍的一座小村莊外頭。

  說是小村莊,但更像是幾個小型豬隻牧場聚集在一起的群落,此處的村民們以畜養豬隻維生,些許人家還會飼養著牛、羊。

  抵達村莊後,穿戴著熊皮革裝備的鳥嘴醫生和精簡騎裝的年輕騎士並肩走在村莊的小路,等到他們走到基思家外頭的泥路時,一些村民們認出了卡利,有些家裡也有生病嬰孩的村民便想要上前攔住卡利,但都被伊辛給先行阻止了。

  「卡利醫生!」基思家的男主人早就翹首盼望著卡利的到來,他急沖沖的跑上來,伊辛連忙上前兩步停住了他的腳步,男主人也不惱,對著卡利大喊:「醫生!求求您快救救我的小女兒吧!」

  這不就來了嗎?卡利隱藏在渡鴉面具底下的臉露出不耐煩,但說話的語氣一如往常地平淡:「那就請先生領路帶我去看看莉絲吧。」並順手示意一旁的伊辛,「這位是我的客人,也是今日的助手。」

  伊辛沒有說話,只是維持著禮貌的表情點點頭,渾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貴族的氣息,讓他看起來是那麼的格格不入。

  「好的好的,我不敢讓小莉絲和她其他手足待在一起,所以她現在正在我的房裡。」似乎是被明顯看起來不像是平民的伊辛給震懾了,也或許是看到卡利所以安心許多,男主人終於冷靜下來,大步領著兩人前往自己的臥房。

  「她現在安靜下來了,這幾天她都一直哭鬧、嘔吐,任何食物都餵不進去,等到她餓極了才吃得進去一些羊奶水,我真的很怕——很怕她會和莉絲一樣離我而去。」莉絲本來是女主人的名字,男主人為了紀念她,所以將女娃也取名為莉絲。

  「我知道了。」等到見到了小莉絲,透過面具上透明的鏡片,卡利意外的發現小莉絲竟然比他想像的看起來好多了,他用包著劍鞘的銀劍輕巧地拉開一點包袱,一邊問著男主人:「你們還有做些什麼嗎?」

  「我們、我們……啊,因為小莉絲一直嘔吐和發燒,所以我們一天用清水擦拭她的身體好幾次,這樣,這樣做錯了嗎?我、我害了小莉絲嗎?」男主人話到語尾都不自覺的顫抖了起來。

  「你們做得很好,小莉絲好很多了。」卡利將銀劍收回腰際,並示意伊辛拿來自己的手提皮革箱,打開後,他從瓶瓶罐罐裡頭拿出昨日用藥草做好的藥劑:「用清水擦拭小莉絲的身體可以驅逐附著在她身上的邪惡,但請小心不要讓她被其他邪惡趁隙進入,保持她的溫暖和潔淨,這個藥劑在她吃得下東西的時候一起餵進去,過幾天小莉絲就會逐漸好起來了,她是一位被神和母親眷顧的好孩子,願神永遠眷顧她。」

  聽完卡利的話,男主人幾乎要跪倒在他面前,他感激地又哭又笑,即便卡利的語氣是這麼的平舖直述,但在男主人耳裡聽起來就像是教會的神聖祝禱一般。

  「我永遠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醫生!請收下我這微薄的感謝!」男主人彎著腰,用手高高捧起一個棕色的錢袋,想要塞到卡利的懷裡又怕唐突他,眼裡的祈求幾乎要化為實質。

  「想必您也知道,協會會給醫生報酬——」

  「不,這是我的心意,請卡利醫生一定要收下!」

  「願主也永遠眷顧您。」卡利並沒有謙卑的美德,要不是怕麻煩,他早就拿下錢袋了,但既然對方堅持,那他也不會客氣,於是他伸手接過男主人堅持遞給他的錢袋,放入了皮箱中,又拿回給伊辛讓他拿著。

  在男主人的萬般感謝下,兩人離開了基思家。


  離開基思家後,卡利並沒有拒絕其他村民的請求,一一到了村民家中治療病人,直至藥劑用完為止,而此時太陽已墜落於西邊丘陵,僅剩夕陽餘暉。

  「醫生辛苦了。」牽過馬匹,伊辛讓卡利坐上馬背,自己則牽著韁繩,兩人一馬緩緩地走回柯因。

  「你看起來也有點疲倦,真是不好意思麻煩騎士大人當一天的僕人了。」卡利在一顛一顛的馬背上掰著乾糧,小口地吃著,自從清晨吃過早餐之後,他便沒有脫下斗篷和裝備吃些食物的時間,儘管他不喜歡在外頭進食,但胃部隱隱約約的疼讓他不得不稍微吃點糧食。

  「不,我不累。」伊辛連忙搖頭,「我只是覺得……醫生太辛苦了。」

  卡利聳聳肩,想著他也不是無緣無故這麼勞累的,此次出診除卻協會的報酬,他另外還收了幾筆「捐獻金」,外加一隻大火腿,所以他覺得自己並不虧,甚至還多賺了一筆小錢。

  「醫生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到我的領地當專屬醫生的提議嗎?」伊辛悠悠說著,交雜在馬蹄的噠噠聲中,「您可以和我一起住在城堡裡,我將給予您最好的房間,我會讓您擁有貴族的權利和絕對的自由,您值得一個讓人尊敬的頭銜和安穩的環境,您不覺得嗎?」

  「嘿,伊辛,我可不是讓人養在籠裡的金絲雀,我是一隻無法被馴養的食腐鳥。」卡利笑了起來,這是他這兩天以來第一次在臉上嶄露笑容,倒不是因為伊辛的話有讓人調笑之處,只是單純想像到自己待在城堡的畫面,滑稽或許是最好的形容詞了。

  「……是我唐突了,抱歉,醫生。」

  「不,沒事,你還記得我只是治好你的病嗎?而我也收了你的診資,其實你可以不用這麼感謝我。」

  「醫生,不僅僅只是治好,您還解除了我的詛咒,記得嗎?」伊辛停下腳步,被韁繩拉著的馬匹也乖巧駐足,伊辛抬頭看著逆著月光的卡利,四周的黑暗朦朧了他的神色,但伊辛依然直直地看向他的眼底:「我以為我不會好了,是您治好了我,連同我受詛咒的靈魂。」

  所以我的一切,我的財富、我的名望、我的權勢、我的生命、我的靈魂——都屬於您。

  伊辛沒有說完後頭的話,但卡利在治好他的時候便聽過一次,由於太過震撼了,讓人難以忘卻,不過卡利只是搖搖頭,不想繼續說些什麼。

  於是一騎一行踏著夜色,重新緩步走在安謐寧靜的歸途上。






其他重要出場人物:

伊辛(Esin)——卡利曾經的病人,擁有良好的禮儀,似乎是貴族或者是騎士一類的人物,對於卡利充滿了崇拜和尊敬。

斯普林(Spring)——卡利的男僕,兩人不像一般的主僕關係,斯普林對於卡利常常有話直說,甚至經常抱怨卡利,但其實對卡利十分忠誠。


2020/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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