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zrael & Lethe 08 Overexposed(下)
一間窄小的方形房間被投射而出,那間房間只能容納兩張上下舖的床被,裡面住著幾位青少年年紀的孩子。
那些孩子穿著乾淨白色的實驗袍,有的看起來冷靜過頭,有的則疑神疑鬼,總之皆不是他們這個年紀該有的模樣。
亞茲拉爾——那時還不叫這個名字——ST-A010躺在床上,冷眼看著這一切。有記憶的時刻起,他似乎就在這暗無天日的房間裡面了。更早之前或許待在什麼孤兒院或福利機構,但他幾乎沒什麼印象,是事後推敲的。他們總能從各地孤兒院找來既有優秀哨兵潛力、又無依無靠的孩子。
這裡的人究竟是傲慢或是誠實,總之很大方地從一開始就告知他們,他們是「實驗樣本」,這是很偉大的事,是十分榮耀的,你們該為此感到高興。
ST-A010完全不覺得哪裡榮耀,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地方被剝奪自由是榮耀嗎?更何況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他不喜歡。
他學會了想要的東西必須依靠自己獲得。
他們每天的「義務」是接受精神力相關的練習、用藥,還有實戰與精神力「訓練」。
用藥倒還好說,或許是怕藥物干擾實驗結果,用的藥次數不多也不是特殊藥物,都是類似肌肉鬆弛劑這種無傷大雅的藥。
而戰鬥訓練他也不排斥,不如說他漸漸嘗到甜頭、樂在其中,他享受這種對方的傷口跟性命能短暫被自己掌控的感覺。
真正難熬的是精神力「訓練」。
干擾器會在精神屏障的網上一次次劃下痕跡,像在不斷結痂纖維化的組織上持續予以鋒利的刃。
那些高高在上的實驗的人說了,他們想要找出讓哨兵們的狂化門檻、或說是閥值變高的方法,這些實驗都是為了國家利益,當戰爭再次來臨的時候,他們必須比其他國家更早做好準備——國家利益,他們很愛重複這句話,說得多流暢,像是萬用的免死金牌。
▝
長大了一點、變成青年的ST-A010反手抓住在睡眠室要朝他襲擊過來的人的拳頭,手肘向後敲擊,然後回身俐落地將那人的手臂卸脫臼。
然後他默默地走到牆邊靠著吐了一口氣。
終於安靜一點了。
沒有地方是安全的,這裡的人都是瘋的,他也是瘋的。
但那又如何?
隨意地殺害彼此,隨意地被殺,那不是正好嗎?沒有能力保護自己不被殺的人,被殺死了也怨不得別人。
在不被實驗的時候,他們看書,ST-A010看了很多的書,文學、天文、神話……他在書中看到Azrael,死亡天使,分明是天使卻被賦予死亡之名,讀到這裡時他笑了,他喜歡這種諷刺感。ST-A010不想再被叫ST-A010,他給自己起名亞茲拉爾
實驗體逐年減少,在戰鬥訓練與實驗中消耗得很快,但他們仍然逃不了這裡,但那些實驗者可知道,他們這些活下來的人總有個默契,他們快要離開這裡了,他們總有一天會離開這裡,撕裂這整個精緻的實驗秀場。
在那些戰鬥訓練與精神訓練裡,他與其他活得夠久的實驗體漸漸成長成一個個最優秀的戰士,最優秀的哨兵。
這代表當人類的肢體斷裂、血液流出、生命消失,這些畫面映在他的眼中,只是在視網膜上一晃而過,激不起他任何波瀾。這些事情從很小的時候就被嵌入他們的腦中。
據說有個心理學實驗叫巴夫洛夫的狗,能夠藉由肉體與精神上的刺激,將大腦內毫不相干的區域強行黏合起來。這個方法能將活物最初始的反射行為被抑制,那麼這對於人類的負罪感與同理心同樣有效——而對於被一寸寸剔除對傷害人類的同理心的ST-A010他們而言,或許也是一部部被拼合得洽到好處的機器狗。
▝
「ST-A010的數據表現很不錯,在精神干擾波的持續干擾下,還能維持精神的穩定跟連續擊敗多名哨兵。」漢森博士看著即時數據報告,滿意地記錄,「下次要嘗試遮斷部分感官,投入SE-S016作對照組……」
數據的紀錄告一段落,漢森朝單向玻璃的方向望向那些實驗品,視線放在低著頭的ST-A010身上,「安那爾,梳理一下ST-A010。」
戴著面罩的金髮青年,安那爾,靜靜地應聲後,走進實驗艙裡面,他在ST-A010附近蹲下,伸手想要抓住對方的手腕。
ST-A010正等著這一刻。
他視線依然模糊,連續幾個小時精神上的消磨以及肉體上的戰鬥讓他疲憊不堪,但他依然等著這一刻。
在精神梳理的連結中,在那嚮導最意想不到的情況下……
在兩人手臂的肌膚相觸底剎那,他用精神觸肢猛地朝那總是戴著面具的人員刺去。
那瞬間ST-A010只能窺見彷彿每一縷麥穗都被陽光吻過的金色麥田,跟隱在遠處小木屋後的巨大瀑布
下一瞬那嚮導急速地回防自己的精神屏障且把ST-A010的精神觸肢震開並迅速地反向壓制了ST-A010的每一絲精神力,獨角鯨的轟鳴在實驗間以及ST-A010的腦海深處作響,帶來腦仁深處彷彿被那硬刺尖銳的獨角戳穿的疼痛。ST-A010咬緊牙關。
「怎麼了?」漢森博士雖然評級不高但也是個嚮導,感受到安那爾不尋找的精神力波動。
「他……他想嘗試入侵我的精神圖景。」安那爾對漢森博士道。
「喔?還這麼有精神?」漢森看向ST-A010的視線像在看一個越發滿意的實驗數據,「那不送回恢復室了,直接進行下一個測試吧。」
「安那爾,幫我把我最愛的黑膠唱片準備好。」
安那爾垂下視線,「是,博士。」
▝
被綁在拘束倚上的ST-A010意識從黑暗中回籠,他因過久沒有進食而口乾舌燥,但他全副心神在意識回歸以後都被拿來抵禦腦內跟精神障壁上的疼痛。
「清醒了嗎?」有個聲音在黑暗說,「那我們重新開始吧。」
漢森博士按下按鈕,雅克・布雷爾的憂鬱低沉的嗓音隨著精神力干擾器的頻率又重新開始迴盪,精神障壁上好像有實質的血混著肉沫飛濺,而實驗房中的男聲柔和舒緩,在無盡鮮血的河流中,像是一層看不見的制約紗布。
Ne me quitte pas
Il faut oublier
Tout peut s'oublier
Qui s'enfuit déjà
Oublier le temps
Des malentendus
Et le temps perdu……
▝
那時的記憶像紗布底下的刻痕,在起伏的樂聲中,流淌成一條長久的血河。
亞茲拉爾面無表情地盯著這一切。
他本人並不覺得怎麼樣,他本來就有紀錄事物的習慣。他將這些記憶一一蒐羅進自己的圖景,像素描或沖洗出的相片底片,實體的事物,時間並不能將他們輕易抹去。
他有時也察覺自己的矛盾,分明想逃出被作為實驗體的境地,自己決定自己該怎麼活,卻又細細紀錄這些過去構成他的每一部分,包含這些回憶。
沒能成功殺死他的會讓他變得更強大、更自由。
隨著記憶幻象投影的凋零淡去,整座地宮也開始緩緩塌陷。不論是他或利忒,又或是整座地宮,此時都陷入了倒數計時。
利忒此時斜靠在石台棺木前方的牆上,雙目緊閉,若非臨時連結還沒斷裂,在感官被遮蔽的現下他也不能斷定對方是否還活著。
黑髮的嚮導此時看起來甚至相當安詳,臉上染上血跡的模樣,竟與方才利忒回憶溢出的幻覺中、對方在破敗的實驗室裡被安那爾用精神力拉住的那刻如出一轍。
亞茲拉爾看著這一幕。
得到了答案的現在,他該拿與組成他的一部分的過去沾了邊的嚮導怎麼辦?
對他來說都無所謂,對他而言事情在他逃出研究所、主要實驗者都死了以後就都結束了。他成為了他想要的自由的樣子。
所以他該拿那個嚮導怎麼辦呢?
他當然可以殺了對方,這非常容易,但是……
他又為什麼一定要在這時候結束呢?
亞茲拉爾往自己的精神圖景裡面迅速地丟了東西進去,然後緩緩向前,替代安那爾曾經做的,蹲在利忒前方。
沒有磅礡如銀瀑的精神力,他伸出手,將失去意識的嚮導打橫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