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zrael & Lethe 07 Overexposed(上)
利忒想起曾聽過一個說法。好像無論做何事,回程總是比去程容易。如同攀越一座雪山,就算是在同樣的路上行走,來程也遠比前程要輕鬆。
既然如此,那麼記憶呢?想起已被遺忘的記憶,會比當時忘掉它們還要輕鬆嗎?
利忒不知道答案。
▝
眼前似乎更加昏暗。
利忒感覺整個地宮的石牆像會吞噬光,分明左右兩邊的牆上掛著當他與亞茲拉爾踏入此地的那刻起,不知為何便開始兀自燃燒起來的火把,利忒卻覺得眼前石製通道的盡頭比火把沒亮起時還要昏暗。
腦中很沉,或許不是因為光真的變暗了。
當亞茲拉爾分開我與瓦倫汀跟賽勒留斯兩人以後本還是好的。利忒緩緩地想。
在那哨兵踏著染血的步伐向他前來,然後又將他與他的兩位同事分隔開來,利忒儘管不解這個舉動,卻也只能慶幸瓦倫汀跟賽勒留斯沒在他眼前變成屍體,或許他也該在乎一下自己會不會——他也只能順從金髮哨兵繼續向前走,而那時他的精神力還能算得上穩定,他甚至還有餘力朝那哨兵抱怨。
「你別去動賽勒留斯跟瓦倫汀。」
「但你拿什麼來阻止我呢?依然是你的命嗎?」
「嗯,要殺他們之前先殺我。」利忒看進亞茲拉爾的眼睛裡。
亞茲拉爾輕輕笑了,「別把你的命想的那麼值錢,你的性命現在是我的,我想什麼時後拿走就拿走。」
然後路越來越窄,利忒不知從什麼時後開始精神開始渙散,地宮傳來臟器搏動似地脈動,幽暗的震動似乎將所有來不及安放的飄忽不定都席捲上來。
直到那哨兵在僅有兩人的空間,陰影籠罩在他的臉上,看不清神情。如同要揭開亞茲拉爾這一路壓著利忒到達地宮深處的目的的簾幕,他像是趕著羊隻進圈套的狼,如今正要來享用豐盛的成果。他自深淵裡靜靜開口,幽沉的嗓音像蛇一樣爬上利忒的脊背。
「好了,嚮導,回答我一個問題。」利忒感覺那聲音忽遠忽近,像是火光忽暗忽明,而哨兵金色的髮絲似乎變得從未有過的明亮,「安那爾是誰?」
咚咚。
咚、咚
咚、咚。吭。
利忒眼前的世界晃動,左右傾倒,重疊搖晃,走廊深不見底,又像通往逃生通道的出口,灰暗無機,正中散出幾抹紅光。
那盡頭是什麼?
是這座宮殿裡的人所祈求的神,神責罰的人,因果往復,終究送神遠比請神難嗎?
抑或是一具燃燒棺材上方的神驅?兵解以後仍舊不得安寧?心臟仍舊跳動,如同冰湖底下的深淵,破碎後仍舊從深淵裡傳出吶聲。
他好像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向前走,在某一刻,利忒感到溫熱的液體流下鼻腔。他用手去抹,抹開一片殷紅。
他渙散的目光向前,再向前,在那深遠通道的盡頭,綻出重疊的影,似有一縷清澈幽光。那是誰?
他的精神屏障在地宮嚴重的污染伴隨精神衝擊下顯出裂痕,混亂的精神力洩漏出來。
記憶亦如卵石投入湖中蕩開層層漣漪、如點墨沒入水中般暈染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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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處被群山環繞,在山坡之上、地處偏僻的研究院迎來了一位新的訪客。裡頭人不多,沒有警衛跟保全,一名戴著黑框眼鏡身穿白袍的研究員在落地窗前等候,見到來人,他匆忙前去迎接。
「你好,你是今天來報到的,利忒,對嗎?」
「是的,你好。」那名年輕的訪客,黑髮金眼的青年笑了。
領到了人,兩人便朝研究院的核心地區前進,那位戴眼鏡的人員在路上與利忒閒聊。
「你是哪間大學畢業的?」
「法賽爾大學。」
「咦,那不是S國的大學嗎?怎麼會來我們F國的實驗室?」
「我雖然是醫學院畢業,但對這間研究室的研究項目很感興趣,我的教授推薦我來這邊當研究員。動植物精神力的研究是我的畢業論文題目。」
「對喔,你是嚮導嘛,幾級啊?」
「B級,呼,幸好夠用,」利忒拍了拍胸口,「你們的入職測試還挺難的。」
「但我記得你的完成率算蠻高的欸,很有天分喔?」
「哪裡,都是書上的訓練罷了。」利忒謙遜地搖頭。
閒談間,兩人乘坐電梯,到了主要研究室的樓層。
「啊,安那爾學長今天竟然在。」戴眼鏡的研究員語氣中透出崇拜,還有些許驚喜。
「安那爾?」利忒還沒看到人,但感覺空氣中似有一股精神力波動。他覺得以前似乎聽過這個名字,好像在這個研究領域的優秀期刊獲獎名單上看過?
「安那爾學長真不愧是S級嚮導,每次他出現的時候都感覺精神上變得神清氣爽……」那位黑框眼鏡的研究員話語中藏不住對安那爾的欽慕。
走出廊道,來到建築物北面被落地玻璃環繞的寬廣休息室。一頭中長金髮、雌雄莫辨的面龐,以及一雙令人印象深刻的沁澈天藍色眼眸剎那映入利忒的眼中。
「你是新來的吧,你好,我是安那爾,在這裡待很久了。」安那爾看見了來人,起身笑道迎接,被落地窗篩下的澄淨陽光落在對方的金髮上,「我帶你認識一下環境吧。」
安那爾悠遠穩定的精神力化作一縷縷柔和的波朝兩人而來,撫在精神壁上,像微風輕拂,沁人心脾。
實驗室白熾的燈光、空氣中淡淡的消毒水氣息、只要有對方在便如沐春風像蝶翼輕劃過照拂所有人的精神力,在淺白如冬日薄陽的微光底下,他輕柔的笑容和清澈溫暖的天藍色眼睛,就構成了利忒對他初見的全部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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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利忒除了剛入職的那段時間被安那爾帶著認識環境了幾天後,便幾乎沒再見過安那爾。
主要的研究跟實驗流程大多是他第一天遇到那位相當崇拜安那爾的黑框眼鏡研究員——利忒現在知道他叫羅伯特——帶他的。
他也曾問過羅伯特,為什麼安那爾前輩不常出現?
那時羅伯特是這樣回答他的。
羅伯特一邊攪拌著手中放著植物細胞的試管,一邊道,「其實安那爾學長他主要跟漢森博士負責的是另一個計畫啦,雖然我們都是政府補助的研究員,但他們那邊的研究好像保密度更高,漢森博士跟安那爾學長都只能住在研究院裡面的樣子!就為了怕他們把內容外洩,真的好慘……」
漢森是整個研究院的主要負責人,他們可以說都是他底下的員工,執行著他所在進行的政府計畫。
利忒聽完也對這保密級別感到訝異,他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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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利忒也不是沒在做實驗時見過安那爾。
當時他正在整理為了研究所買進來的植物。要將這些植物一一分門別類不是容易的事,它們必須被放進依照研究流程所規定的不同土壤裡,然後精準地投入水和光照。那些植物會在研究室被種植一段時間,然後在不同濕度、日照、條件的土壤下生長,最重要的是,會定時有作為嚮導的研究員對那些植物注入精神力、並以精神力探測測試那些植物在實驗組跟對照組間有沒有顯露精神力的差異,甚至像人類一樣能夠發展出像哨嚮一樣的精神力體系。這就是利忒負責的主要研究,這需要不亞於疏導的耐心與精神力掌控——這也是為什麼利忒入職時需要有嚮導能力的測驗門檻的原因。
利忒手邊的植物種類什麼門都有,包含裸子、被子甚至蕨類。但在條件允許的時候,被子植物經常都是黃色種類的花,據說那都是安那爾要求的。
安那爾難得待在研究室,當時他一面與利忒閒聊,一面協助利忒處理那些植物。
「我可以問前輩一個問題嗎?」
「當然,你問。」安那爾溫柔地笑了,他溫和如起落潮的精神力鋪展開來。
「您為什麼總是喜歡買黃色的花?」
安那爾失笑,似乎沒想到是這麼單純的問題,他輕道「因為——我喜歡。」安那爾有點俏皮地聳聳肩,「反正博士沒規定,而且黃色的花開了看起來更讓人心情好。我認為黃色是帶來溫暖的顏色,像你的眼睛也是金黃色的。」
對於安那爾毫不避諱對他眼睛顏色的稱讚,利忒赧然地笑笑,而後又道,「可是這些花活不長久,他們也沒辦法活到下一個春天,甚至在實驗結束後就會被強制銷毀,難道不可惜嗎?」
聞言,安那爾的神色驀然黯淡下來,他放低目光,看向花瓶裡的花,不知想著何事,他幾乎像對自己喃道:「一切都是為了國家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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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畫面轉變很快,規律的研究員生活一晃而過,幻象再穩定下來時,已是滿目瘡痍。
燈管破碎、桌椅翻倒,溶液傾灑。又是在那個研究院北面被落地窗環繞的休息室,如今落地窗已破,植物已毀,只餘頭頂殘存的寥寥幾盞日光燈忽明忽滅,像在死前做最後的掙扎。
亞茲拉爾站在這幻象的其中一角注視著這一幕。
是的,利忒精神力洩出後與地宮的幻象污染此似乎結合在了一起,給了他一直想得到的畫面。
亞茲拉爾起初還饒富興味地盯著雙眼都是金色的利忒。其實對於利忒不一致的雙眼顏色,亞茲拉爾很不喜歡。他總覺得那藍色藍得太過,海闊天空似地,與此人氣質很不相符。如今這副雙眼同是金色的模樣他看了順眼多了。
然後他一路看著安那爾出現,他如同過於鋒利的刀刃的目光投向安那爾,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他同時也默默審視著利忒回憶裡的整棟建築,好似與腦中的什麼對照。
然後最後到了這棟建築物最後破敗的樣子,他臉上的笑容消失,難得出現一副面無表情的肅穆模樣——他見過這個場景,可以說,他想看利忒的回憶就是為了這一幕。
但他就不確定利忒本人想不想看到這幕就是了,亞茲拉爾的目光滑向地面,現實中真正的利忒正失去意識地倚在牆邊。
幻象畫面繼續移動,拉回亞茲拉爾的注意力,在這恐怕會以為已經沒有活物的研究院裡,一個人影略顯踉蹌地走來。是安那爾。
他踩過地上破碎的玻璃與紙張,踏過那些他用精神力掃過已經毫無生息的人,那些人七孔流血,死相慘烈,他踏過那些碎植,也踏過不知是誰落下的眼鏡。
亞茲拉爾冷淡地盯著幻覺中面容跟雙手都染上血跡跟髒污的安那爾。他能聽到空氣中似有一種低頻共鳴聲,他知道這是來自於一種精神力干擾裝置,現下那個裝置已被反向啟動,在整座建築物中作用,而他也知道,在裝置以特殊手法增大能量的使用下,每個在籠罩區域下的哨兵或嚮導都會精神障壁被強行破裂而精神力反噬而死,死狀會像方才安那爾行徑路上經過的人那樣七孔流血。而很不巧,整棟建築物裡只收有精神力的哨兵或是嚮導做研究員。整座研究院已經變成一座死城,或許只有作為S級嚮導的安那爾的精神力能抵禦一時半刻,如果他趕緊離開建築物的話,但他卻走向了他用精神力掃過之後,唯一還有呼吸的人——利忒失去意識,斜靠在落地窗左側的蒼白柱子前。
他緩緩地靠近利忒,在對方身前蹲下,安那爾面露悲憫,他雌雄莫辨的姣好面容染上血跡,像是一尊沾染血污的神像。
接下來的話語跟畫面有些混亂又模糊,亞茲拉爾不確定這是因為地宮干擾,又或是當時利忒正被急劇攻擊精神障壁,又或者是其他原因。
「對不起……是我害了你……」安那爾的聲音響起。「連累了所有人……」
「精神力干擾器的使用金鑰已經被那群實驗體破壞了——真諷刺,實驗體變掠食者,精神力干擾器作為一個工具,它的鋒刃最終指向了開發者自己。」
「博士,您有達到您滿意的結果了嗎?」
「但我也不能置身事外啊……」
「我不會為我做過的事情辯駁,我自始至終都相信這是為了國家利益。但唯一抱歉的是傷害到與那件事無關的身邊的人……」
安那爾心中明鏡一般清楚,整個研究所的人只有少數人跟那群實驗體的研究有關,大部分的人真的只是做著擺得上檯面的政府研究,但那些人也都因為安那爾他們種下的因,而承受了苦果。
至少、要救下一個人吧?
「我要為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再次道歉,利忒,但運氣好的話,你能活下來。」
安那爾將額頭抵上利忒的,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他的舉動散發著不符合優柔外貌的果決。他開始灌注全力的精神力去衝擊利忒已經殘破不堪的精神障壁,精神障壁破碎後還遠遠不夠,他繼續前進,將自己的精神力源源不絕灌入到對方的腦海中,冰湖破裂、掀起波濤,強風扯壞針葉林木,利忒的精神圖景自此被攪得天翻地覆,但同時,也盛滿了S級嚮導的精神力。
利忒的緊閉的左眼此刻有鮮血流淌下來。
而安那爾自己的精神圖景也在這時候顯現——一棟棟木製小木屋櫛比鱗次的出現,伴隨金黃色隨風搖曳的麥穗,最後才會注意到在這些背後,有一座傾瀉如洪的瀑布。
不同於會最先被注意到的麥田跟木屋,或許會令很多見過他精神圖景的人驚訝,瀑布才是他圖景的核心。
那瀑布如此巨大,在圖景的邊緣,就算站在遙遠的地方也能感受到它的磅礴。
瀑水恍若銀河自天上來,湍流直下三千尺,自九天之上,直落人間。
精神力流進了利忒的腦海裡,安那爾感到有血液從自己的眼耳口鼻中流出。他在最後將自己的圖景與利忒的牢牢鑲嵌在了一起,S級嚮導的能力能確保他將這件事做到最好。
——利忒,請你活下來,然後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國家,重新開始吧。
那就是他留在人間的最後一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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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戛然而止。
亞茲拉爾面無表情,他一直想得到的東西鋪展在他的眼前,而利忒與安那爾的關係也昭然若揭。
他面色深沉,對於安那爾與他提到的實驗的真相,那就是他一直以來想要尋找的東西,像是拼圖剩餘的碎片終於被填齊。對於拼湊完成的景象,他像是看見了一個意料之外,卻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他也明白了,最後幻象畫面的模糊與利忒無關,那是安那爾殘存精神力的記憶。
S級嚮導的精神力真驚人不是嗎?過了許久的今日還能在利忒的圖景裡苟延殘喘。
回憶洩出的幻覺淡去以後,方才一瞬間回到了燃燒石台的空間,但沒給亞茲拉爾留下多少思考的時間,地宮開始發出將要崩塌似的脈動聲,緊接著,那些不安份的幻象又開始晃動。
受到方才畫面的刺激,毫不意外地,亞茲拉爾冷眼看著由自己精神力外洩而產生的影像,像是拉開一場血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