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ricity
長夜漫漫夜未央0
大學畢業後的一年,我再度回到了兵庫縣,那個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1
「早知道兜兜轉轉妳還要回兵庫。」奶奶搖著搖椅,手裡的毛線翻地飛快,「就不賣房子囉。」
「事事難料嘛。」我說。
我在兵庫長到了高中畢業,由於父母工作調動的關係,加上奶奶腿上的毛病定期要進東京掛專業的門診,爸媽心一橫,舉家搬到了東京。家鄉的舊房子擱著也是生灰,那年搬家後就找了買主。
剛出社會一年不滿,公司人事調動,直接把我調回兵庫去了。
這算不算一種——衣錦還鄉?
「就妳樂觀。」奶奶拿手裡的毛線球敲了敲我的腦袋,「不是還沒找著地方住?」
講到這個我就鬱悶了,這年頭合適的租屋可不好找,我翻遍租房網也沒找到滿意的房子,收拾行李交接工作,所有事都忙得我焦頭爛額。
「奶奶有辦法。」我偉大的祖母這樣說。
2
奶奶掛掉電話,神神秘秘地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有地址,讓我只管去那兒借宿再慢慢找租房,又聽她道:「別小看老太太們的社交關係網。」
3
確實不能小看小老太太。
木門一開,我差點給來應門的人跪下了。
4
要說兵庫縣的稻荷崎高校,最出名的大概是就是男子排球部;男子排球部最出名的就是號稱高中排球界最強雙胞胎的宮雙子。
會不會整個男高排球界只有他們一對雙胞胎啊?這我沒敢問。
從愛知來的角名倫太郎也算有名,更別提全國高中前五攻擊手尾白前輩。
但能讓這群妖怪聞之色變,壓制管理並帶領他們向前的主將才是最可怕的。
北信介穿著高領毛衣,外搭是毛絨絨的白色針織衫,他像是一點也看不出我的驚恐,問:「外面很冷吧,辛苦了。」
不不不不對!
我猛地回頭看向門牌,在按門鈴前完全被我忽視的小木板工整整地寫著「北」,饒是我再遲鈍也意識到奶奶的關係網把我帶到了一個不得了的地方。
「學妹是奶奶說的客人?」
回過神,我朝北信介鞠了一個九十度的弓,大聲道:「麻煩北前輩了!」
他笑了一聲,不是嘲弄,只是單純地覺得愉悅,道:「不麻煩,先進來吧。」
語畢,在我來不及反應前就拉過我的行李箱,輕輕鬆鬆地提起來,率先邁回屋內。
手撐著一旁的鞋櫃,我感覺世界要崩塌了。
5
北信介去泡茶了,我在這個時候戳開了宮侑的聊天框,顫巍巍地報告目前的情況:「宮侑,我現在在北前輩家裡,怎麼辦?」
他大概是在休息,很快地回覆我:「?」
又回:「自盡吧。」
我不懂他說的自盡是要保護我還是北前輩,但我只想對他比中指然後封鎖這個混蛋。
6
我和宮侑的認識始於同班,友情終於同桌。
終止的終。
那會兒最常和他說的話就是:「你煩死了。」
我想他的迷妹團體如此龐大大概是距離產生美,來班裡從兄弟手中搶回自己課本的宮治說不對,狗侑對粉絲也很惡劣,她們純粹是眼睛被泥巴糊住。
我同意,宮侑不同意,但不同意無效,因為他打不贏宮治。
宮侑某天吃完早餐,硬是要爭論到底哪一種口味的內餡才是飯糰的最優解,我忍無可忍地問他:「你就不能和宮治一樣什麼都吃嗎?」
「治是豬,我又不是。」語畢還附贈我一個中指。
北信介就是這時候出現的,正確來講是路過,他天降正義,道:「侑,對別人比中指很不禮貌。」
宮侑的位置正在門邊,他驚恐地回過頭,接著連人帶中指一起縮回去,似是沒料到在自己班裡也會被制裁。
「北、北前輩。」
「下次不可以這樣了。」
而後他口中的北前輩把目光轉向我,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後輕聲道:「抱歉,給妳添麻煩了。」
我用力地擺手表示習慣了,一邊在心裡想,這人不像能和宮侑玩到一塊兒去的個性。
不同於宮雙子張揚的個性和盛名在外的帥氣,北前輩是清秀的,乾淨又漂亮,像水一樣安靜細微,溫潤沉著而平靜的氣度。
大概是就算現在宮侑穿女裝在教室跳舞也能面不改色地請他穿安全褲的那種鎮定感。
於是人走後我說:「你的前輩真好。」
「好在他剛剛替妳制伏了我?」
我忽略宮侑的不滿,自顧自地問:「他有女朋友嗎?」
「哈?」
「對視八秒就會墜入情網。」我信口胡謅。
宮侑一陣無語,道:「妳這是單純好色。」
我不置可否,和他坐鄰座的日子裡我的嘴上功夫日益精進,「你不懂,一見鍾情本就是一種見色起意。」
他一噎,最後換了拇指對著我,認真地說:「我就喜歡妳這種膽大妄為的人。」
「膽大妄為並不是用來誇人的。」
「我沒有在誇妳。」
7
如今。
被我見色起意的對象敲了敲我的房門,示意可以吃飯了。
「前輩的奶奶呢?我還沒和奶奶道謝。」晚餐時間仍然只有我和北信介兩個人,我順嘴問了一句。
北把盛了米飯的碗放到我面前,道:「奶奶和朋友去旅行了,要一陣子才會回來。」
?
至此,我和北前輩荒唐的偽同居生活拉開帷幕。
8
說要追北當然只是開開玩笑,要是真的這麼做了,鄰桌宮侑同學肯定第一個不放過我。
學生時代總被無可奈何追著跑,時不時誤點的大眾運輸、差點來不及的早修和沒時間吃的早餐譜寫了高中生涯。
低血糖在上課遲到面前不值一提。
我一鼓作氣從校門口衝進教學樓,連爬了三層的樓梯,在最後一階腳下一個趔趄,頭部一陣眩暈,視線模糊看不清地面,直挺挺地往前栽。
一雙有力的手扶住我的肩膀,免於頭和地板親密接觸的苦難,伴隨紙張嘩啦啦四散的背景音,一道清潤的聲音傳來:「小心點。」
我的身體不自覺的發顫,心跳聲怦怦響,眼前白茫茫地,四肢泛力的後果是只能把身上的重量都壓在別人身上。
「還好嗎?」
過了三分鐘,也許是更久,視線才得以重新聚焦。眼前的人是北信介,他抿唇,還保持著原本的姿勢支撐我,溫度從他的掌心透過襯衫薄薄的布料觸碰到我的肩膀。
「前、前輩。」我一驚,下意識想退後,他急急地握住我的上臂,往前方一帶,一下子距離不減反增。
「後面是樓梯,別後退。」北信介說,「冒冷汗、發抖和頭暈,是低血糖的表現。」
「妳沒有吃早餐?」雖然是問句,但語氣篤定,他的眼神有些凌厲,語調也冷下來,道:「身體健康是最重要的。」
我尷尬地笑笑,和鵪鶉一樣縮脖子,囁嚅:「我知道,我錯了。」
於是北信介輕嘆一口氣,恢復成往日那般平和的樣子,確定我能自己站穩後才鬆手,從口袋裡摸出三顆水果糖放在我的手心,彩色的玻璃紙折射出熠熠的光輝。
他蹲身撿地上散落的考卷,並制止我一同蹲下的行為,只是叮囑:「如果還是不舒服要去保健室,知道嗎?」
我捏著糖紙猛點頭,他才和我擦肩下了樓。那瞬間我突然意識到——啊啊,好像給前輩添麻煩了,他本來可以早早把卷子送到辦公室接著回去早自習,時間硬生生地被我耽擱了。
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底說不上是什麼感覺。
10
第一節課結束,在第二節上課之前宮侑急匆匆地踩點進教室,隨著他叮鈴哐啷大動作而來的是一顆掉在我桌上的飯糰。
「北前輩讓我拿來的。」宮侑說,欲言又止的樣子,「妳不會真的⋯⋯」
「你想太多了,宮。」我冷酷地堵住他的話頭,眼神卻持續停留在桌上的、突如其來的早餐身上,心跳不自主的搶拍,分不清是不是低血糖導致的心悸。
11
「學妹?」
眼前的事物逐漸在重合,我眨眨眼,重新將視線聚焦在北信介遞過來的保溫袋,從頂部的空隙能看見裡頭圓滾滾的飯糰。
我下意識要伸手接,卻又遲疑地瑟縮,開口:「太麻煩前輩了。」
「不麻煩。」他把袋子放在我的手心,彷彿前輩關照後輩是天經地義一樣,「上班加油,路上小心。」
踏出門兩三步後我才突然意識到不對勁,這個模式是不是哪裡怪怪的?
12
一個月後,我和隔壁同事的午休時間。
「我有一個朋友。」我抿唇,對正在拆竹筷的女人說:「她有一點感情問題。」
「嗯嗯。」她咬著塑膠外包裝,含糊不清地應聲。
「她的一個高中前輩對她很好。」我斟酌用詞,「非常好。」
「例如?」同事總算是打開了微波食品的外包裝,一股白霧從餐盒中爭先恐後的四散開來。
「會比她還早起來做早餐、怕朋友午餐吃的不健康所以準備了便當、下班一回去就有晚餐可以吃。」我想了幾個點,更不用提一塵不染的房間和前輩本人長得很帥這件事,「總之把她照顧的跟一個廢人一樣。」
同事吃了兩口,用眼角餘光瞟了一眼我的便當盒,含糊不清地問:「然後妳的問題是什麼?」
「是朋友。」我堅持。
「好、好,妳朋友。」
「就是朋友不曉得前輩是什麼意思。」語畢,我隨即補充道:「哦——她因為一點波折和哪位前輩暫時性同居了。」
我的好同事放下筷子,深深地看著我,語氣古井無波:「我的建議是呢,不要在單身的人面前放閃。」
「謝謝,飽了。」她把自己的塑膠餐碗往前一推,又睨了我一眼,說:「妳先告白不就好了。」
「但是我被拒絕過。」驚覺不對,我慌忙找補:「不對,是我朋友被拒⋯⋯」
「閉嘴。」同事憤怒地揚起她的粉拳,「再無中生友我就揍妳。」
13
多試幾次不就會成功了嗎?
答案是否定的,因為我是個懦夫。
14
正所謂青菜蘿蔔各有所好,有人喜歡張揚恣意的宮侑、有些愛慕內斂安靜的宮治、有的人被角名的神秘所吸引,自然也會有其他人喜歡北信介。
「北前輩也會收到情書啊。」宮侑說得理所當然,翹著椅腳晃呀晃,「他每一封都會讀完,然後認認真真地回信。」
他的表情像是在說:「看呀,我的前輩多優秀。」
我手裡捏著畢業生的胸花把玩,深以為然地點頭,「襯得你更不像個人。」
會罵自己粉絲豬頭的男人,嗯。
宮侑氣哼哼地站起來,要辯駁前被我開口打斷:「沒收到回信會是為什麼?」
「妳什⋯⋯妳不會是?」見我二度點頭,他在錯愕後開口詢問:「什麼時候?」
「一個月前。」我說,口風嚴點兒又知道北住哪裡的宮治幫了我一把。
宮侑的表情從震驚和欲言又止轉換成嘲諷,咧著的嘴角令人想摜他一拳:「哦,那肯定是北前輩不想理妳。」
「你真的是王八蛋。」
對於我的評價,宮侑豎起中指全當回應,畢竟連我們都要畢業了,能管束他的人老早就不在校園裡。他像是終於扳回一城的將軍,指高氣昂地走出教室,中途還回頭望了我一眼:「求我,我可以幫妳問問北前輩。」
「滾。」我沒有絲毫猶豫。
15
是沉默地拒絕,抑或是有幾面之緣而不想讓回絕鬧地太僵,我不敢知道答案。
情愫在安靜中消亡,我幾乎是狼狽地逃到東京。
16
這個冬天格外的漫長,氣溫不停下墜,下班後和房東約了看房,匆匆回前輩家裡時已經接近七點半。
北前輩正好在農閒時間,陪我去看過房子,奈何不是採光不良就是通風不佳,也想過湊合著住,但他說別委屈自己便作罷。
我頂著滿頭飛雪濕漉漉地開鎖,北信介已經站在玄關等著了,身上是有點厚度的白色毛衣,他把手裡的毛巾遞給我,囑咐:「先把濕衣服換掉再吃飯。」
餐桌上關東煮咕嘟咕嘟地滾,冒著熱氣,香氣迎面而來。北盛了兩碗湯,我把吹乾的頭髮在後腦勺綰起,習慣性地在他對面落座。
用餐時間多半是安靜的,不會特地找話聊,也非一句話都說不得。於是乎北前輩突然站起身,在我困惑的目光中從櫃子裡拿出一個小罈子,道:「要試試看嗎?清酒。」
我有些意外地問:「清酒?」
「嗯,去年冬天侑他們過來時,興致勃勃地弄了好幾罈子。」北的臉上看起來有無奈也有縱容,非常溫柔的神情,「今年他們忙得沒時間過來。」
「要試一試嗎?暖暖身子。」他問。
我點頭——反正只是清酒而已。
17
王八蛋宮侑到底在裡面加了什麼。
18
「還好嗎?」他問。
兩杯入肚,我的腦袋開始有些暈乎,視線也因薄薄的水霧有些模糊不清,反觀北信介仍像沒事人一樣,不禁讓我懷疑是否是自己菜雞。
「還能殺去俱樂部把宮侑做掉。」我含糊不清地應。
「既然這樣。」北前輩輕笑一聲,食指勾住我的袖口,指背的溫度在腕間擴散,我的心臟重重一跳,他道:「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前、前輩請說。」我不敢抽手,只能在原位僵硬乾澀地嚥唾沫。
他點頭,語氣平靜地像是在談論今天的天氣,雪還真大啊,可他卻說:「學妹的告白會過期嗎?」
「不、呃,什麼——?」
「如果不會的話,請聽我說吧。」
19
我雙眼瞠大,那瓶酒的酒精濃度是有多高,連北信介北前輩都開始說胡話了。
他停留在我衣袖的指尖阻止了所有落荒而逃的機會。
20
「那封信我很早就發現了。」北信介說,他有定時清理信箱的習慣,隔天他就發現那封粉嫩嫩的信箋。
「我覺得,任何心意都該被完整的回覆。」因而他隔天就提筆,翻出新的信紙,一筆一劃地想要回覆,「我琢磨了很久,下筆多次,一改再改,硬生生地耽擱了。」
「怎麼都寫不出滿意的答覆,那時候我才意識到。」北信介對我笑了笑,道:「或許我對妳的情感無法用文字描述。」
我張張嘴,一時之間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我想見妳,但是妳畢業跑去了東京。」北的眼神略帶安撫,示意讓他說完,別緊張,「那時候我想,只要妳幸福地生活在世界的某處,我就很滿足了。」所以他停留在原地,並不做追逐或挽留,放任時間的流逝,「我是一個普通人,有執念和情感再正常不過。」
事到如今,他決定通通說出口。
21
我喜歡妳,我們懷抱著同一種感情。
這是來自19歲的北信介來不及訴說的話語,而24歲的北信介想問:「現在還來得及嗎?」
22
來得及。
我紅色的針織洋裝和他的白衣相觸,像紛飛的白雪擁抱他的玫瑰。
23
他說很多人給了意見——是用了心機的。我有些意外地坐在他身邊,看他調出群組的聊天記錄,兩眼一黑。
「
北信介:請問要如何追求女孩子?
SunaRin:?
SunaRin:可以看照片嗎?
北信介:偷拍是不好的行為。
SunaRin:(´・_・`)
治.:抓住她的胃
SunaRin:欲擒故縱
宮☆侑:死纏爛打
北信介:好的,我明白了。
Alan:??
Alan:你明白了什麼?
Alan:別聽他的
」
24
「欲擒故縱⋯⋯什麼的。」北微微蹙眉,「我不是很懂,但其他部分很好的執行了。」
我有清楚地感受到抓住胃這一個環節,可是——「前輩什麼時候死纏爛打了?」
北信介低頭,看了眼我的袖子以及剛剛勾住前者的指節,唇角微勾反問:「怎麼不算呢?」
我覺得吧,你那樣分明算欲擒故縱。
25
北前輩喜歡我什麼呢?
他偏頭想了想,喜歡是沒有道理的。或許是那天陽光正好,碎金似地透過窗櫺照亮了我的臉,也有可能是水果糖的玻璃紙魂牽夢縈。
這是我和北前輩的——一個我褻瀆神明的路程。
「神明沒有七情六慾。」北前輩義正辭嚴地反駁了,「可是我喜歡妳。」
他並不是什麼神明,而是一位愛著我,名為北信介的人類。